脫離傳統社會控制：未成年人犯罪解釋的邏輯起點

摘要：司法統計顯示，近二十年我國的未成年人犯罪有日趨嚴峻之勢。面對日益嚴峻的未成年人犯罪形勢?！斜匾M一步強化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理論研究，探尋未成年人犯罪的深層原因，為開展有針對性的預防工作提供依據。筆者認為，作為未成年人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兩種社會設置——家庭和學校，對未成年人的正常社會化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脫離傳統社會控制是未成年人犯罪解釋的邏輯起點。家庭控制的疏離表現為未成年人夜不歸宿，原因在于家庭結構殘缺和粗暴的教養方式。學校控制缺失表現為未成年人曠課逃學乃至輟學離校，原因在于教師體罰的教育方式和未成年人自身學習能力不高。

關鍵詞：未成年人犯罪；脫離傳統社會控制：實證調查

中圖分類號：C91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10—0105—04

一、問題的提出

司法統計顯示，近二十年我國的未成年人犯罪有日趨嚴峻之勢。從1990年到2009年，我國的未成年犯絕對數量從42033人上升為88891人：未成年犯在全部刑事罪犯中所占的比例從7.24%上升為8.82%；未成年犯在14—17歲年齡段人口中的比重從4.65/萬人上升至9.1/萬人。面對日益嚴峻的未成年人犯罪形勢。有必要進一步強化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理論研究，探尋未成年人犯罪的深層原因，為開展有針對性的預防工作提供依據。

筆者認為。作為未成年人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兩種社會設置——家庭和學校，對未成年人的正常社會化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如果未成年人在社會化過程中出現犯罪等偏差現象，那么肯定首先是家庭或學校環境出了問題。美國犯罪學家埃利奧特在綜合緊張理論、控制理論和社會學習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未成年人犯罪發展的基本路徑，認為未成年人犯罪首先是源于家庭關系或學校關系緊張導致的家庭和學校的聯系減弱。與家庭、學校等傳統社會設置之間的緊密聯系是未成年人正常實現社會化的保障，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隔阻各種不良信息、不良交往和不良情境對未成年人的負面影響。一旦未成年人脫離傳統社會控制，就失去了這一重要的“保護層”而不得不直面復雜的社會環境，這使得他們成為違法犯罪的高發群體。

基于這一認識，本文提出“脫離傳統社會控制是未成年人滑向犯罪的第一步。是未成年人犯罪解釋的邏輯起點”的理論假設。并根據一項在北京、湖北、貴州三省市進行的未成年犯與普通中學生的問卷調查。對這一理論假設進行實證檢驗。所謂傳統社會控制，是指未成年人與家庭和學校這兩種未成年人成長的主要環境或者說承擔未成年人社會化基本功能的主要組織之間的聯系，以及建立在這種聯系基礎上的家庭和學校對未成年人的監督和管控。脫離傳統社會控制，意味著未成年人與家庭和學校的聯系受到削弱，家庭和學校對未成年人的監督和管控遭到破壞。

二、家庭控制的疏離

社會學研究表明，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最重要的社會化群體一直就是家庭。這種連續不斷的重要性源于它在一個人一生中關鍵的頭幾年中所處的最初社會化主體的地位。在完成社會化任務的許多方面，家庭都是理想的場所?？梢?。家庭生活在未成年人的社會化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如果未成年人與家庭的聯系受到削弱，包括養育、引導、管教在內的一系列家庭功能就無法有效發揮，不利于未成年人形成正確的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從而影響未成年人的正常社會化。

（一）家庭控制疏離的征表：夜不歸宿存在突出的夜不歸宿問題?？ǚ綑z驗的結果為X²=1026.3，df=2，p=0.000。這說明，二者之間存在顯著差異。筆者認為，夜不歸宿是未成年人家庭控制疏離的重要征表。對于經常夜不歸宿的未成年人來說，他們的生活重心不再是與父母相處或從事傳統的家庭活動，而是轉移到家庭以外的人或事。父母不僅失去了大量與子女相處的時間和言傳身教的機會。而且難以有效控制未成年人夜間在家庭以外的活動和行為。所以，夜不歸宿一定意義上能夠說明未成年人與家庭的聯系比較薄弱，或者說未成年人的家庭控制存在疏漏。但是，在正常家庭中。恐怕所有為人父母者都能明白自己的孩子整夜流連在外的不妥和危險，那為什么還會出現未成年人夜不歸宿的現象呢？下面的原因分析能夠解答這一問題。

（二）家庭控制疏離的原因之一：家庭結構殘缺

未成年犯罪人之所以表現出家庭控制疏離，原因之一是家庭結構殘缺削弱了未成年人與家庭的聯系。家庭結構殘缺既包括父母分居或離異這種主觀因素造成的非正?；橐鰻顟B，也包括一方過世或父母雙亡等因客觀現象導致的家庭構成不完整。表2顯示，犯罪組的未成年犯父母分居、父母離異、父親死亡或母親死亡、父母雙亡的比例都高于對照組的普通中學生，卡方檢驗的結果為X²=2718.2，df=4，p=0.000。這說明，二者在家庭結構殘缺方面存在顯著差異。由此可以推論，家庭結構殘缺是未成年人犯罪的危險因子。

關于家庭結構殘缺與未成年人犯罪的關系，理論上存在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肯定家庭結構問題與未成年人犯罪的直接聯系。如有學者通過在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的調查發現，未成年犯結構不全型家庭達19.14%，其中捕前父母離異的占11.42%，一方早亡的占5.64%，屬于孤兒的占2.08%。這部分未成年犯由于缺乏完整的父母關愛，過早形成自立人格，普遍表現出自卑、狹隘、武斷、悲觀等心理癥結?，F實中，由于父母的離異或一方已亡，導致孩子在家庭中找不到歸屬感和幸福感，從而寄希望于同學或哥們，最終誤入歧途，走上犯罪道路的個案很多。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家庭結構的不良并不必然導致未成年人犯罪。家庭的破裂只是問題的表層歸因。實際上，大多數父母在離異后都能顧及子女利益并設法愈合他們的創傷，加上相當一部分子女在父母離婚時尚年幼，實際所受消極影響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大。對離異家庭子女及其父母、班主任的抽樣調查結果顯示，父母離婚對子女有負面影響的僅占5%—10%，而有積極影響的卻占10%—15%。孩子心靈的刨傷未必與雙親的離婚直接相關。在筆者看來，出現上述爭論的癥結主要在于科學研究方法的欠缺，單憑簡單的百分比描述就想推論家庭結構與未成年人犯罪之間的復雜因果關系，未免過于草率。正是由于缺乏有效的檢測方法從事實層面提出更為有力的證據，所以雙方都難以駁倒對方并證實自己的觀點。

（三）家庭控制疏離的原因之二：教養方式粗暴

粗暴的家庭教養方式也會破壞未成年人與家庭之間的聯系。表3顯示，犯罪組的未成年犯“經常挨父親打”和“總是挨父親打”的比例高于對照組的普通中學生，卡方檢驗的結果為X²=2049.2，df=3，p=0.000。同樣，犯罪組的未成年犯“經常挨母親打”和“總是挨母親打”的比例也高于對照組的普通中學生，卡方檢驗的結果為X²=90.282，df=3，p=0.000。這說明，在犯罪組與對照組之間存在顯著差異。

關于粗暴懲罰型家庭教養方式，理論上的認識比較一致，大多數學者都認為這是未成年人犯罪的重要誘因，本研究也肯定了二者之間的聯系。盡管社會輿論長期以來一直反對父母通過簡單粗暴的方式管教孩子，《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0條也明確規定“禁止對未成年人實施家庭暴力”，但客觀地講在現實生活中“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材”的觀念對一些家長還有不小的影響，在一些家庭中也確實存在著教養方式生硬粗暴的問題。全國少工委辦公室、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1999年“當代中國少年兒童發展狀況調查”結果顯示，對“父母經常打我”這種現象，4.8%的少年兒童表示“非常符合”自己實際，8.0%的少年兒童表示“比較符合”自己實際，認為“不太符合”自己實際的少年兒童有26.8%，認為“很不符合”自己實際的少年兒童有60.4%：2005年的調查數據表明，在家里，6.4%的少年兒童經常挨打，17.5%的少年兒童有時挨打，很少挨打的少年兒童有47.3%，從未挨打的少年兒童僅有28.8%。

日本學者詫摩武俊說：“不管你立足什么理論，在從嬰兒期到兒童期、青春期的孩子的人格形成（其中特別是社會化）過程中，父母子女間的關系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構成因素?！贝直┑募彝ソ甜B方式顯然難以建立或維系良好的親子關系，而良好的親子關系恰恰是家庭發揮教育管理功能、保證未成年人正常實現社會化的最重要的基礎。當孩子常常要面對家長的拳腳棍棒時，他們感受不到來自父母的溫情和關懷，對于家庭缺乏歸屬感。加上青春期的未成年人正處在獨立性與依賴性兼具的矛盾心理階段，逆反心理比較突出，常常對父母表現出疏遠、沖突和對立的情緒。這時，簡單粗暴的打罵不僅起不到教育管束的作用，還會讓未成年人對父母心生反感甚至懷有敵視態度。

美國犯罪學家赫希指出，兒童與父母之間的交往親密度與少年犯罪行為的發生高度相關，與父母的交往能夠大大影響兒童在考慮進行少年犯罪行為時想起父母的可能性。那些花很多時間與父母在一起的少年，很少進行少年犯罪行為，與此相比，那些幾乎沒有花時間與父母在一起的少年則更有可能進行少年犯罪行為。少年越習慣于征求父母對其行動的意見，他就越會把父母當做自己的社會和心理“場”的組成部分，他就越有可能在考慮違法行為時重視父母的意見，因為違法行為可能會使父母陷入窘境或惹上麻煩。如果在面臨犯罪誘惑的場合，少年不考慮父母對他們行為的態度和反應，那么他們就很可能做出犯罪行為。有學者調查發現。犯罪少年家庭溝通交往少，溝通內容狹窄，愉快溝通和表達感受較守法少年差。由于犯罪少年家長與子女溝通太少，由此造成家長不能及時幫助子女排除問題與煩惱，及時指導干預子女的行為偏差，使子女的問題與煩惱長期得不到解決，產生大量的不良行為而導致違法犯罪。

三、學?？刂频娜笔?/p>

家庭以外的最主要的兒童社會化主體是學校。通過正規的學校教育，兒童被教之以在這個社會和文化傳統中他們所需要的技能和態度。因此，未成年人能否將一系列適應社會生活的規范和準則內化進他們的生活方式之中，學校教育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特別是，規律性的學校生活可以占據未成年人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有效控制他們的交往對象、行為內容和活動范圍，有利于保證他們在傳統的社會生活軌跡中正常前進。如果未成年人將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學校活動中，就不太可能沉湎不良活動或接觸不良群體。但是我們發現，很多未成年人在犯罪之前的學校控制實際處于相對缺失甚至空白狀態。

（一）學校控制缺失的征表之一：曠課逃學

表5顯示，犯罪組的未成年犯較對照組的普通中學生具有嚴重的曠課逃學問題?？ǚ綑z驗的結果為X²=8731.2，df=2，p=0.000。這說明，二者之間存在顯著差異。另據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2002年的調查，未成年犯中經常曠課逃學的占45.5%，偶爾曠課逃學的占39.6%，沒有曠課逃學的只占15%。在筆者看來，未成年犯嚴重的曠課逃學問題反映出他們與學校之間的聯系出現裂痕，學校作為社會控制機構對未成年人的教育管理凸顯盲點。

（二）學?？刂迫笔У恼鞅碇狠z學

除曠課逃學以外，未成年犯在犯罪前的生活狀態也能反映出學?？刂迫笔У膯栴}。表6顯示，在接受調查的未成年犯中，有77%在犯罪前就已經離開學校進入社會。特別是，有53.8%的未成年人在犯罪前處于無所事事的閑散狀態。根據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2002年的調查，犯罪之前不在學校讀書的未成年犯也有74.2%，其中處于閑散狀態的未成年人占全部樣本的61.4%。作為經驗性常識，離開學校對未成年人的學?？刂圃斐闪烁酒茐?，其影響顯然更甚于曠課逃學。作為在校學生無論學習成績如何，只要在學校讀書就要受到學校制度的約束。雖然一些未成年犯在學校時無視校規校紀，但這些規矩在某種程度上還是起到制約他們不良行為的作用。換句話說，未成年人的學校生活雖然有曠課逃學等問題，但畢竟他們還留在學校中，與學校的聯系還沒有完全中斷，學校對他們行為和活動就還能發揮一定的控制作用。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對于很多未成年人來說，本應在他們成長過程中占據重要地位的社會化主體——學校的影響已經不復存在。學校原本具備的思想教育、行為約束等一系列社會功能不再發揮作用，學校控制已經完全處在空白狀態。

進入21世紀以后，一些地方的輟學率開始反彈。即便是在“普九”已經通過驗收的地區，也出現了明顯的回升，特別是初中學生。據統計，2000年全國有749807名小學生和1839163名中學生輟學，而實際上這還是保守數字，現實中的輟學率更高。教育部義務教育監測辦公室對全國不同省份的60個縣進行輟學情況監測，也發現“在統計地點普遍存在輟學現象”。這說明，目前我國義務教育階段特別是在初中生中還存在一定的輟學問題，再加上初中畢業之后沒有升入高中或中專的學生，在未成年期過早離開學校流向社會的群體形成了相當的規模和龐大的基數。

未成年人離開學校以后，由于年齡、能力等一系列因素找不到或不愿去從事合適的工作。調查顯示有57.4%的未成年犯在犯罪前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閑散未成年人成為犯罪的高危群體。美國犯罪學家赫希認為，大量空閑時間降低了社會聯系的控制作用，增加了少年犯罪的可能性，因為少年犯罪者是尋求“有事可做”的人。少年覺得他們愿意做的事情的時間越多，他們就越有可能進行少年犯罪行為。有學者指出。厭學——逃學——輟學一流失社會——劣跡行為——違法犯罪，這是當前中小學輟學生走向犯罪道路的大體行蹤軌跡。

（三）學?？刂迫笔У耐庠谠颍航處燇w罰教育

表7顯示，犯罪組的未成年犯較對照組的普通中學生更多受到教師的體罰。卡方檢驗的結果為X²=12.578，df=1，p=0.000。這說明，二者之間存在顯著差異，教師的不當教育方式特別是體罰教育，會在一定程度上對未成年人的學?？刂飘a生影響。

融洽的師生關系可以給未成年人營造家庭般的溫暖，增強他們的學習興趣并強化對學校生活的依戀。有學者指出。學生與老師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學生對所學課程的興趣，學生欣賞的老師上課的時候，便會格外專心地聽講，上課的積極性也很高；而如果不喜歡某一個老師，會直接造成對這門課程的消極態度，影響對與其相關的各種學?；顒拥膮⑴c。如果教師對未成年人進行體罰或變相體罰，這會造成與家庭教養中的粗暴懲罰相同的后果——使未成年人從情感上和教師產生隔閡。有學者調查發現，由于在校期間受老師打罵多，尊重需要得不到滿足，未成年犯與教師的關系與普通學生相比較顯得比較疏離。當學生在紀律、學業成績等方面未能達到教師的要求時。教師缺乏足夠的耐心。反而以自己的權威對學生施以身體或是語言的懲罰，這會極大地傷害學生對教師的情感。

（四）學校控制缺失的內在原因：學習能力不高

表8顯示，犯罪組的未成年犯在校學習成績低于對照組的普通中學生。卡方檢驗的結果為X²=1201.2，df=4，p=0.000。這說明，二者之間存在顯著差異。相對較低的學習成績意味著未成年犯的學習能力不高。由于未成年犯學習能力不高，學習成績較差，自然對學校生活不感興趣，因而導致曠課、逃學成為家常便飯，直至最終輟學離開學校。美國犯罪學家赫希指出，學習能力和學習成績與少年對學校的態度有關，不喜歡或不依戀學校的學生的學習能力和學習成績較差，這樣的學生也就更容易進行少年犯罪。因為不喜歡或不依戀學校，往往被看成是少年犯罪動機的一種來源，少年犯罪是發泄由不愉快的學習經歷導致的沮喪心態的一種手段。所以，在學校依戀與犯罪的關系上，赫希勾畫出了這樣一個原因鎖鏈——缺乏學習能力→學習成績差→不喜歡學校→進行少年犯罪。

綜上所述，脫離傳統社會控制是導致未成年人犯罪的重要誘因。針對引發未成年人脫離傳統社會控制的危險因子，有必要通過維系家庭教養功能、改變粗暴教養方式、杜絕教師體罰教育、提高學生學習能力等方法。從源頭上預防未成年人走上犯罪道路，保證未成年人正常社會化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