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中的人與自然

摘要：在《老人與海》這部作品中，人與自然的關系經歷了三個階段。起始階段開始于老人懷著強烈的愿望和目的出海捕魚，表現人對自然進行了任意的征伐；隨后，過渡到第二階段，其間這種愿望暫時被懸置，老人與自然展開平等的對話，這種對話在老人捕殺馬林魚和搏擊鯊魚中結束，表現出人與自然之間簡單的回歸或融合；老人平靜地駛回岸邊則是最后的第三階段，表現人與自然進行區分和劃界。這三個階段是走向自由的三個階段，而真正的自由既不是起始階段中主體對客體的自由任意征伐，也不是第二階段中主體與客體之間簡單的回歸或融合，而是最后對人與自然進行區分和劃界。這種劃界讓人作為人而存在，讓自然作為自然而存在，使得老人獲得真正的自由。

關鍵詞：人；自然；自由

中圖分類號：1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10—0085—03

一

在《老人與海》這部作品中，老人桑提亞哥為捕魚計，孤身一人深入大海，在波濤上度過了三天三夜。從捕魚過程來看，老人獨自駕著一葉小舟，置身于大海之上、天空之下，與海上的飛鳥、海中的魚兒等自然生命有過多次對話。他對高懸于頭頂的星星、月亮和太陽等天體作過思考，對自己的主體生命歷程有過回憶和思索。另外，他還以哲學家的眼光對待他捕獵的客觀對象。這些都說明老人進行的不只是一次簡簡單單的捕魚。從捕魚結果來看，經過一番苦斗之后，老人所捕獲的大馬林魚由于遭到鯊魚的劫掠，空余一副骨架，已經沒有絲毫的商業價值和現實意義，但是懷著對空魚架的超越態度，老人仍然把它當作是戰利品帶了回去。老人以捕魚為起點，但是這個目的根本沒有實現，相反，他在精神上的收獲卻是豐盈完滿的。所以筆者以為，老人實際上可以被看作是一個精神的游歷者，Ⅲ而作為精神游歷者的老人，在這次歷程中不僅達到了自我實現，而且充分體驗并真正實現了他作為人與作為自然存在的大海之間自由自在的關系。

老人的海上歷程大致可以被分為三個階段。起始階段開始于老人懷著強烈的愿望和目的出海捕魚。隨后，過渡到第二階段，其間這種愿望暫時被懸置，老人與自然展開平等的對話。這種對話在老人捕殺馬林魚和搏擊鯊魚中結束。老人平靜地駛回岸邊則是最后的第三階段。這三個階段是走向自由的三個階段，而真正的自由既不是起始階段中主體對客體的自由任意征伐，也不是第二階段中主體與客體之間簡單的回歸或融合，而是最后對人與自然進行區分和劃界。這種區分和劃界是人對于自然的真正詩意的態度，也是一種“泰然任之”的讓（Ietting），即讓人作為人存在，讓自然作為自然存在，一方面人實現自己，成為真正的人，而不是為世俗欲望和功利所膨脹、支配的人，另一方面使得自然從人的奴役和支配之下解放出來，成為本真的自然世界。

二

通向自由的路途必然以不自由為開端，并逐漸展開對不自由的否定。小說一開始，就揭示了身為漁夫的老人面臨著一種極不自由的生存窘境。八十四天以來，老人從未捕獲過魚。他的棲身之所是用椰子樹葉搭建起來的簡陋窩棚，室內家具僅有一床、一椅、一桌。更悲慘的是。他的生計已經陷入了極度的困頓，已經到了不得不借糧度日的地步。物質的極度匱乏構成了個體生存的臨界狀態。面對著這種基本生存受到威脅的存在境況，老人從未失去信心，他依然有著樂觀的、永遠不會被打敗的目光，甚至堅持認為“八十五是個好數字”。老人下定決心要有所改變，而與此相關的行為便是到遠遠的海上去打漁。

在這種情況下，老人與大海的關系是很明顯的掠奪與提供、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老人生活在海灣邊上，以海上捕魚為生計，由此，大海必然成為提供滿足老人所需求的資源的手段。老人與大海的關系就是純粹的目的與手段的關系。因此，在黎明前出海時，老人是以一個掠奪者的身份駛入大海的，并且充滿著掠奪者所特有的強力意志、征服的信念和極大的渴望。

這是老人與大海之間關系的起始階段。這其實也是人類發展史上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起點，因為人的存在必然是以自然為基礎的，人只有以自然為基礎才能向自由的存在邁進，才能在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過程中實現真正的自由。

不過，老人雖然在客觀上具有自然掠奪者的身份，但是這并沒有必然導致老人與大海之間產生出緊張的對立關系。老人對大海固然有著攫取的欲望，但他并沒有因此便’對大海抱著完全功利的態度。相反，他卻具備了一種“侶魚蝦而友麋鹿”的審美的精神情懷。在老人的眼里，他所身處的海洋世界是一個人性化的世界。對于老人而言，大海不是他要征服的對象，而是一個仁慈的、美麗的婦人。他以陰性名詞指稱大海，而在說到大海時，他的口吻又總是溫情的。飛魚是他的朋友，而海龜、馬林魚則是他的兄弟，恰如辛棄疾所說的“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連星星們也成了他夜里遙遠的朋友。在凌晨的黑暗里，老人聽見了飛魚的聲音，“他非常喜歡飛魚，拿它們當作是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對于那些黑色小燕鷗，老人有著無比憐惜的情感，認為“它們生來就柔弱得不適宜在海上生活”。老人與大海的認同和合一在海龜那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他喜歡綠海龜，“它們形態優美，游動迅速，價值很高”。由此老人還想到“我也有一顆這樣的心臟，我的手腳也和它們的一樣”。我們看到，與老人駛入大海時的攫取欲望相對比，他對海魚海鳥等自然生命還有深刻的感發和關懷。這其實就是一種審美的情感態度，而就在這種情感聯系中，人與自然生命之間獲得了體認，人與自然融為一體。

與老人的溫情和審美的態度構成明顯對比并且受到老人否定和排斥的。是其他兩類人的態度。第一種人對大海的態度是日常的經驗的態度。他們喜愛大海時便以陰性名詞稱之，有時卻說她的壞話，這種態度可被視作是不完全的實用主義的功利態度。是對大海本身的遺忘和遮蔽。但無論如何，這類人總歸還是把大海看作是女性，并未完全喪失人對自然天然基本的審美情感。另一種態度則是純粹技術的態度。還有一些較年輕的漁民，已經置備了汽艇，實行了機械化捕魚。他們總是以陽性名詞指稱大海，而且把大海看作是“一個競爭者或是一個地方，甚至是一個敵人”。這種態度可被視作是純粹實用主義的態度。在這種態度之下，大海變成了一個與人的情感毫不相關的地理存在，或者干脆就是需要人去征服的對立面。在這兩種或不完全或完全的實用主義的態度之下，大海淪為人滿足自己愿望的目的對象。自然僅僅是因為它的有用性進入人的視野，只是用以滿足人類的功利欲望并且需要去加以占有的對象。而在此占有的過程中，機器技術成為人類開發自然的有效工具，人與自然之間不再是內在的不言而喻的自明關系，而是變成了主客二分的對立關系。

從上述分析來看，老人與海的關系的第二個階段似乎正好符合人們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自由狀態。老人來到了大海的懷抱，他與海洋生命泯為一體，主體客體不分，和它們一起成了海洋的一部分，似乎已經達到了物我同一的審美自由境界。這一點曾經不斷地受到古今中外許多哲人和詩人的闡釋和推崇。例如，中國古代的莊子說“乘物以游心”（《人間世》），認為人不應該受制于外物，而應該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且只有在自然之中才能領悟到自由生命的真諦。西方近代的盧梭也高高舉起過回歸自然的自由大旗。

但是這種表面的回歸自然所帶來的并不是真實的自由，而是虛幻、暫時的自由。當老人沉浸在對自然的觀照和欣賞之中時，這只是在暫時地回避現實的艱難，而暫時的回避并不能說明他的生存狀況的改變和超越，相反，卻可能意味著他在超越當下存在達到自由方面的無能為力。可以說，這種方式拒絕了現實自由的可能性。并默許了非現實的自由。現實的真相是難以避開的。自然界從來就存在著互相捕食的關系，自然中的斗爭從未停止過，如海豚捕食飛魚，老人自己也是靠捕獲魚類為生的漁民，正如他后來所說的“每樣東西都殺死別的東西，不過方式不同罷了”。他生為漁民，注定要捕殺那只被他視作兄弟的馬林魚。老人對此十分清楚，因為在他看來，即使不是為了養活自己、把魚賣了買食品才殺死它的，那也是因為漁夫的自尊心促使他這么做。所以，這種自由只是暫時的。鯊魚必將出現，并將徹底打破這暫時的詩意和諧，使得人與自然之間的力量平衡關系面臨著崩潰的危險境地，也迫使老人重新回到他自己的現實生存。

鯊魚的出現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轉折點，是一個蘊含著走向否定之否定的契機。首先來說，鯊魚使得老人與大海的關系真正走向自由成為可能，因為它們逼迫老人離開了虛幻的自由。按照人類學的自由觀來看。人是現實存在的人，只有在現實生存中克服自身的不自由才能達到自身的真正自由。14j簡單地回歸外在的自然并不是一條可行的自由之路，因為回歸自然只能得到相對的自由和部分的自由，卻不是一種絕對的超越方式。它不能夠讓“人的全部生命活動獲得超越，而只是使他的某些生命活動獲得了超越”。如果像老人那樣，僅僅從陸地的不自由狀態來到海上游弋，即便他能夠與自然生命對話，而且從自然生命中體驗到自身的生命力，這終究不是一種正常的生存狀態，這種回歸只能算作是對正常的生存狀態的暫時解脫或者懸置，絕不可能成為人到達真正的自由的通途。因為，人畢竟生活在自己的現實世界中。老人只有回到他的現實存在才有可能獲得他的自由存在，也惟有如此，老人才有可能展開他與自然的真正的自由關系。

其次，鯊魚不僅帶來了老人走向自由的可能性，而且促使其得以實現。事實上，正是通過與鯊魚的搏斗，老人才獲得了自身與大海的關系的深刻認識，真正認識了自我，達到了自我實現。也理解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鯊魚促使老人認識到自己與大海的邊界，只有區分并絕不僭越這個邊界，老人與大海才能保持各自的真正的自由。

這就是老人與大海之間關系的第三個階段。老人與鯊魚之間的搏斗是以老人擊殺打傷了所有來犯的鯊魚卻失去了全部的馬林魚肉而告終的。老人在即將回到岸上的時候，曾經思忖過自己被打敗的問題。他說出聲來：“沒有什么東西把我打敗，只怪我出海太遠了”。后來在他與孩子談起這次的航程時。他又說“它們把我打垮了。它們確實把我打垮了”。這就是老人自己對于這個結局的結論。

三

然而，老人絕不是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回到岸上的，相反，他倒是完全可以被稱作是實現了自由的勝利者。第一。因為能夠做到在自然面前坦然言敗。這本身就算不上是什么失敗，反而恰恰是一種超越和勝利，這種超越和勝利來自于老人對于自然有著自身存在的意義的認識。我們還能記起老人在擊殺了第一只鯊魚時說的那句名言“人不是生來要給打垮的。一個人可以被消滅，可就是打不垮”。這句名言常常被引用來證明人類的尊嚴和勇氣，也充分體現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那時的老人雖然對這只被自己滅殺了的鯊魚感到難過，但顯然他對自己的成功是持肯定的態度，他在自然面前的姿態是自信而不屈服的。與此相比較，如果老人在捕魚結束后承認自己被打敗了。這正是說明了他超越了那種視自然為征服和掠奪對象的態度，超越了此前他認為自己在自然面前可以無所不能的傲慢的態度，正如慶一原田所說，“他認識到他已經逾越他的界限，他必須承受他的傲慢的后果”。老人已經認識到了自然并非只是人類奴役和利用的對象。自然有著自身存在的意義，這不僅包括馬林魚、飛魚等海洋生命，還包括著兇狠的鯊魚。鯊魚們所體現出來的自然之力是強大兇猛的。在這種獨立于人的自然力量面前，連自認為技藝高超的漁夫也不能不給以承認并且甘拜下風。

第二，這種言敗還意味著老人對于自己“到遠遠的海上去”的行為的否定。這也就是說，老人已經意識到了人類不應該在欲望的支配下為所欲為地對大自然征討掠奪，而是要對自己的欲望和行為劃定邊界。因為人在奴役自然的同時，由于所欲之物無邊無盡，反倒使得人自己成為了欲望的奴隸，所以人首先便使得自己成為失敗者和不自由者。在文本中，我們還看到老人在航程的第二天晚上對著夜空的星星感嘆說“我們不必去弄死太陽或月亮或星星，這是好事。在海上過日子，弄死我們自己真正的兄弟，已經夠我們受的了”。這里已經包含有老人對人類欲望的初步反思。

在航程即將結束的時候，老人的自由與超越是非常明顯的。當他已經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終于給打敗了，沒法補救了”，他倒仿佛輕松了許多。“他航行得很輕松，他什么念頭都沒有，什么感覺也沒有。他此刻超脫了這一切”。“夜里有些鯊魚來咬這死魚的殘骸，就像人從飯桌上拾面包屑吃一樣。老人不去理睬它們，除了掌舵以外他什么都不理睬。他只留意到船舷邊沒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小船這時駛來多么輕松，多么出色。”“給打垮了，但感到舒坦了”。他“任憑”鯊魚撞擊馬林魚的骨骸，所有的一切都不再讓他留心。

此時，老人所處的狀態正是“泰然任之”的狀態。這種泰然的狀態，就是一種穩定的、有根基的、安寧的、冷靜的狀態。而在此之前，老人或為捕魚，或為抵抗鯊魚的進攻，一直處在緊張的等待或搏斗的狀況中。那么他之所以能夠在此時泰然，主要是因為他找到了自身存在的真正依據和理由，以及自身與自然的邊界。他以自己的力量和勇氣克服了種種困難，憑著自己特有的毅力和信念證明了他是一個好漁夫。這種自我實現不是依靠實際捕獲的魚肉來判斷的，而是因為老人在這次航程中展現了一個優秀的漁夫所應該具備的品質。更重要的是，在這種自我實現之外，他認識到了人不應該超越某種邊界，而正是這種認識使得他成為真正的漁夫。小船在毫無重負的情況下輕快地飛駛，暗示著老人思想中的超脫釋然。這無疑是一種自由的感覺，而這種自由感不是由于欲望的實現所能帶來的，而是在摒棄了功利心之后對自然萬物和自我本身有了更新的認識之后產生的。

總而言之，老人與大海的關系并不是如有些評論家所認為的那種誰輸誰贏的二分關系。雖然文本中出現了“打敗”這樣的字眼，老人也自認失敗，但是按照以上的分析，老人成為了一個真正洞見并實現了自由的勝利者。老人最終意識到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絕不只是輸與贏的問題，而是區分與劃界。因此，老人的這次精神歷程的結果應該可以歸納為：人成為了真正的人，因為他有著人所特有的勇氣力量，而不是充滿欲望、為欲望所規定和支配的人，大海也成為了真正的大海，不再是作為人的征服對象的大海，而是從人的奴役和支配之下解放出來的本真世界。也就是說，人一方面為自己的內在欲望劃界，另一方面使得自然從人的奴役和支配之下解放出來，成為本真的自然世界。正是達到了這種理解，老人的航程才最終指向了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