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學者“趙樹理研究”的方法論意義

摘要：日本學者把趙樹理研究與戰后日本知識界的戰爭悔恨和對中國的負罪意識相結合。與美國高壓占領政策導致的赤色清洗產生共鳴，用異質的趙樹理文學反省日本的中國觀與亞洲觀，用趙樹理文學異質的現代性重建戰后日本國民文學，試圖拯救日本民族意識。他們的研究根源于生活和時代，反思知識分子命運，追問革命與文學的內在可能性，既面對外在嚴酷環境，又直面內心慘烈掙扎，在反省與批判中重建自我，在學術研究中投進整個生命的精神力量，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關鍵詞：日本學者；趙樹理研究；反省意識；國民文學：方法論

中圖分類號：1207.4（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2）10—0072—05

由于與中國特殊的地緣政治與文化淵源，日本學者對中國現當代文學一直特別敏銳，趙樹理文學更是一出現在文壇就受到了日本學者的關注。自從1947年日本學者伊藤克首次把趙樹理文學翻譯到日本以來，趙樹理文學被翻譯成日文的作品共46種（次），其中僅《李家莊的變遷》就有5種版本。譯介的同時，鹿地亙、小野忍、竹內好、釜屋修、荻野修二、加藤三由紀等著名學者也開始了對趙樹理文學的持續研究，特別是1950年代，隨著趙樹理文學被大量地譯介到日本，受到日本城市和農村廣大讀者的歡迎，趙樹理研究也達到了高潮。

日本學者把趙樹理文學研究與戰后日本知識界的戰爭悔恨和對中國的負罪意識相結合，與美國高壓占領政策導致的赤色清洗產生共鳴，用異質的趙樹理文學反省日本的中國觀與亞洲觀，用趙樹理文學異質的現代性重建戰后日本國民文學，試圖拯救日本民族意識。他們的研究根源于生活和時代反思知識分子命運，追問革命與文學的內在可能性。這種研究既面對外在嚴酷環境，又直面內心慘烈掙扎，在反省與批判中重建自我，在學術研究中投進整個生命的精神力量，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一、用異質文化確證真正的日本“自我”

二戰后的日本隨著美國占領政策的變化以及赤色清洗帶來的高壓政治，導致整個社會抵抗情緒強烈，讀者和研究者在感同身受中對戰爭中的中國文學產生了強烈興趣，基于相似處境，“日本人才開始把美軍作為占領軍來認識，從中，產生了對法國的抵抗文學、中國的抗戰文學的共鳴。”趙樹理文學之所以在1950年代日本擁有最廣泛的讀者層與最深入的研究，與日本強烈渴望全面了解中國密不可分，趙樹理文學的獨特性恰恰滿足了這一“期待視野”：“假如想了解抵抗運動的全部，就必須同時閱讀其他的文學作品。那么，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等是合適的。”在最初的閱讀與研究中趙樹理文學被指認為中共政治的形象記錄：“今天，在我國，趙樹理是引人注目的，這似乎與他是由中共提拔起來的這一點大有關系，對共產黨的關心，在今天的日本是非常強烈的。人們希望了解中共所做的事情，希望了解中共的文學。這種興趣就轉向了趙樹理。而且，僅僅在這一點上，趙樹理對這個要求給予了我們最好的回答。”中國現在怎么樣了，特別是華北農民所經歷過的，而且繼續經歷著的痛苦但有希望的生活怎么樣了，中國農村由于新社會制度的建立發生了什么性質的變化，這些“從論文、統計數字中體會不到的具體知識，從趙樹理的小說中開始體會到了”。在這種閱讀期待下，趙樹理文學的重要性是故事“把各種人物放進來，用他們所屬的各種階級必然的歷史命運，交織成變革時期的社會縮影；人物，除作為事件發展的要素外，不具有更多的意義。”正因如此。趙樹理文學中人物被認為是只具有社會意義的歷史價值的影子，他們代表了歷史必然性，連反對社會權威的戰斗都不用參加，隨著新的政府和法令如救世主一般應聲而到，道路自動打開。

但由于特殊地緣政治，二戰后日本對中國的感情非常復雜，對戰爭的悔恨和對中國的負罪意識在知識界形成了一種“悔恨共同體”。“這種罪的追究體現在文學上，必然要與中國同類的作品進行比較，諸如老舍的《四世同堂》、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新的信念》等，這種反觀對我們來說，可以認為是痛烈的自我反省。”日本學者關注以趙樹理為代表的新中國文學，首先是把其置于中國革命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坐標系給以高度評價：“新中國的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它將在促進世界文學的發展中發揮重要作用。”著名漢學家釜屋修則指出，二戰后日本的中國研究一個重要視點是“反省導致本國戰敗的軍國主義和侵略戰爭”，“反省自己的中國觀、亞洲觀”，“在文學研究方面情況也一樣”，為了使日。本“不能再走老路”，日本學者“把對中國事情的旺盛的探求愿望及其結果向日本國內進行積極介紹”，表現出了“對中國革命勝利的祝福，對其世界史意義的確信”。而曾“三次被征召”參加侵華戰爭的西野辰吉更是反省：“我——阿Q的日本兒子——在這場戰爭中，也三次被征召。不知是什么機緣，我三次都是在內地部隊服役，終于沒參加實戰。但是，一讀中國文學，我仍舊如反射一般，不能不想到包括我在內的日本全體民眾，不能不想到全體日本民眾與中國民眾被置于加害者與被害者的關系上。”

在這種反省意識下，“‘趙樹理熱’更主要的是希望從中國新文學里找到自己國家走向光明未來的途徑。”趙樹理文學的樸素表達，被賦予了“真實性”的價值，并進一步被強化為緩解日本戰后尋找“民主”焦慮的有效方式。

竹內實把趙樹理與魯迅“主觀現實主義”相比，認為是一種“客觀現實主義”：“客觀現實主義描寫人物時，不直接觸及人物的內心世界，而是根據描繪人物身體的行動來理解人物的內心世界”，客觀現實主義重視故事性。而“為了追求情節展開的有趣，為了追求多姿多彩、千變萬化的人物的命運的有趣程度，首先必須十分用心地設計好開始的場面”，這恰恰明顯地襯托出人物的心理與性格。在日本“最好的趙樹理理解者”小野忍的研究中，趙樹理文學與“過去的文學，特別是西歐近代文學絕對忠實的文學觀，作為惟一的尺度來衡量文學作品”不同，即使是單單從“喜聞樂見”層面已無法否定趙樹理文學的“劃時代意義”。“而且我相信，從唱本說書里是可以產生托爾斯泰、福樓拜的”。因此。小野忍斷定：趙樹理文學的偉大是“展示了擺脫西歐近代文學的方向，是第一個在魯迅的預言完全實現的征途上樹立起路標的人，因此，趙樹理在文學上的功績很像魯迅的文學功績，都具有完成了文學變革的意義。”檜山久雄認為西方現代文學“內心獨白、意識流、超現實主義諸如此類的方法，脫離社會政治內容，只寫自然形態的人”，而趙樹理“寫入的社會政治內容方面是使人驚異的”。而加藤三由紀把趙樹理文學命名為“樸素的現實主義”：“趙樹理盡管對農民的進步一直抱有熱切的希望、但并不故意去捏造易于說服或對什么事都似乎理解正確的農民形象。趙樹理畢竟讓我們感到，他和那些‘局外人的文學家’或取材膚淺的文學不可同日而語”，“他采取了更好地關懷幫助單干戶從而擴大了合作社的正確態度”，這正是能夠讓范登高、馬多壽轉變的巨大力量，因此，“作家的真情實感是感動廣大群眾的看不見的因素，理解不了這一點，就不能說真正看懂他的作品。”

對日本學者來說，通過作為異質文化的趙樹理文學這個媒介完成了對自我的否定，并把“中國”內在化了，作為異質文化的“中國”也獲得對于日本的否定性存在價值，而真正的“日本”也在這否定中得以重新確認。因為“日本文化作為日本文化而存在，是不能創造歷史的……日本文化只有否定了日本文化自身。才有可能成為世界文化”，“支那問題只有轉化為日本文學的改革問題才能具有意義”，“我們試圖通過否定這一行為，來把握作為構成現代文化基礎的文化自律性。而作為否定媒介選擇的對象，是現代支那文學”。

二、作為異質現代的趙樹理文學與日本國民文學的重建

“一味地從功利性的角度來關注趙樹理，很快就會失去新鮮感，活力也很難持續。”經歷過初期“功利性”譯介與解讀，日本學者趙樹理研究開始學術化過程，最重要的一步便是對趙樹理文學異質現代性的集中闡發，并與戰后日本國民文學倡導緊密結合，試圖達到拯救日本民族意識的目的。

二戰結束直到1950年代，日本青年中普遍存在著竹內好指認的“虛無主義和存在主義”，他們在生活中把“個人事件”和“社會事件”對立起來，陷入了孤獨絕望這種最根本的“現代性困境”。但是，“在以表面的現代化還未成熟的個體為條件建立起來的日本社會里，想要誠實地生存下去，誠實地思考人生。是不能停留在虛無主義和存在主義之上的”，因此，日本青年就尋找到了趙樹理這“惟一的一個人”。《李家莊的變遷》中的小常和鐵鎖“生活在一種悠然自得、自我解放的境界之中”，他們“通過拋棄自己和自己所處的世界，而獲得了更加廣闊的世界，并在那世界中得到了自由的自己。沒有得到自己安身的環境這件事本身，說明了他們可以在無限廣闊的空間游弋。也就是說。他們可以悠然自得地生活在與自己息息相通的世界之中。”而要達到這一程度，“只有作為集團（民族、國民）的典型而完成時，才能達到的境界”。而當時日本青年“無論怎樣努力，也不可能達到這個境地。我是多么憎恨自己的小市民習性啊！因為過于習慣‘自我修身養性’。其結果對于我說來，很難恢復與別人感情上的聯系。個人的事件同社會的事件，對于我來說，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小常和鐵鎖“在完成典型的同時，就融入背景中去了”，日本青年卻“使這兩者不得不對立起來”，“在讀《李家莊的變遷》的時候，不禁對小常、鐵鎖這些人物產生了羨慕之情”。

趙樹理小說的這種讀者，是竹內好一直寄予厚望的“青年”，他們“由于不滿現狀，總是想追求某種帶根本性的東西。因此，他們想接近中國文學。固然，也有學生從開始就想專攻中國文學。但是，與其那樣說，不如說是因為他們在學習西歐文學、日本文學時感到不滿足，于是就不斷摸索，最后終于找到了中國文學這個方向。”他們之所以選擇閱讀趙樹理文學，是基于“求生的欲望”，并進而尋找“整體中個人自由”，但時代讓他們看不清整體在哪里，而趙樹理文學的這種“在創造典型的同時，還原于全體的意志。這并非從一般的事物中找出個別的事物，而是讓個別的事物原封不動地以其本來面目溶化在一般的規律性的事物之中。這樣，個體與整體既不對立，也不是整體中的一個部分，而是以個體就是整體這一形式出現”，恰好最符合他們尋求“整體”的理想。于是，梳理日本1950年代趙樹理研究熱中的研究文章會發現，“關于趙樹理的研究并非發表在學術雜志上，相反，很多文章都發表在一般的文藝雜志上。”也就是說，對研究者來說，趙樹理研究并不是一種純粹的學術。目的是讓更廣大的讀者看到關于趙樹理的文章，特別是當時的日本“青年”。

竹內好之所以特別強調趙樹理文學異質現代性及其對當時日本青年重塑世界觀的重要作用。是有著一貫的堅持在后面的。正如鈴木將久指出的：“更重要的是1950年代初期高度評價趙樹理的作品。同時倡導了日本國民文學。”二戰后日本國內局勢不穩，加上美國占領政策帶來的高壓政治，二戰前的日本民族意識已經被完全否定，日本人特別是青年對“什么是日本”這一問題完全失去了作為“整體”的內在追問。日本學者的焦慮是如何重建“國民文學”并進而重建日本的民族意識，這也是竹內好一直集中探討的問題所在。從1940年代后期開始，竹內好研究集中點就是“國民文學”。他以非常激烈的態度批判日本普羅文學缺乏政治責任感與民族意識拯救，批判日本近代主義文學對民族問題處理不當，對文學青年由于投機不能成為創造未來文學的力量感到絕望，“國民文學”對他來說不只是文學問題，更是日本民族意識獨立的手段。他之所以把趙樹理文學當作日本國民文學的榜樣，正因為趙樹理文學對民族意識的保留這一“新文學的本質問題”讓他看到了這個“很大的理想”，所以他才不吝對趙樹理文學大加贊美：“如果仔細咀嚼，就會感到的確是作家藝術成功之所在，稍加夸張的話。可以說其結構的嚴謹甚至到了增一字嫌多、刪一字嫌少的程度！”

同樣，其他日本學者對趙樹理文學異質現代性的解瀆，目的也是為了重建日本國民文學并進而重建日本的民族意識。齋藤兵衛認為趙樹理文學之所以在日本被廣為閱讀，“因為中共在中國稱霸以來，中國文學被升格，對中國的幼稚的人民文學，日本文學已顯出抱有劣等感這種愚蠢的跡象；這種對中國文學的劣等感，并不是由于對歐洲文學沒有必要的自慚形穢而導致的。”小野忍決意“把自己的趙樹理論同齋藤的庸俗論調明確地針鋒相對”，認為趙樹理文學“即使在今天也還是以獨特的藝術形式存在著，無與倫比。一句話，那是以托爾斯泰的‘藝術論’‘明晰、單純、簡潔’的主張為標準的作品形式。他的某些短篇作品也具有托爾斯泰民間故事的韻味。”有研究者指責趙樹理文學沒有一行描寫自然景物，甚至連作為人物生活絕對條件的自然景物描寫也沒有時，今村與志雄則認為趙樹理文學景物描寫特征在于“風景是通過作品中人物的眼光來描寫的。趙樹理寫風景寫人物的細節時，幾乎，不，必然是通過人物的眼光來描寫的。”洲之內徹則認為雖然趙樹理文學是一元化價值的世界，不具有人和社會對立的現代品格，但趙樹理“是不覺得受約束的。他沒有機會感受到人和社會的對立，這對他來說是缺少的。但是。這是現代人面臨的巨大苦惱之一。”

可以看出，日本學者對趙樹理文學異質現代性的強調，是為了對抗現代文學對“固定坐標”的預設。這種預設作為文學現代性的某種“風景”“乃是一種認識性的裝置，這個裝置一旦成型出現，其起源便被掩蓋起來了”，它讓我們“所需要的不是代替這個透視遠景提示另一個別的遠景（如‘反現代’主義那樣），我們只需要注視使這個遠景成為可能，且被視為無可置疑、不證自明的那個裝置。”而日本學者對趙樹理文學現代性的解讀。是要“打碎被知識和權力不斷強化的‘常識’，并在打碎這些常識之后，告訴善良的人們，如果你認同了這些約定俗成的前提，那么在你自認為是為正義。”正因為“趙樹理周圍的環境中，不存在作者與讀者隔離的條件，因此，使他能夠不斷地加深對現代文學的懷疑。他有意識地試圖從現代文學中超脫出來。”所以趙樹理文學不但是現代的，而且“既包含了現代文學，同時又超越了現代文學，這就是趙樹理文學的新穎性。”而這種新穎性，對亟需通過重建“國民文學”并重抬日本國民特別是青年對“日本”民族國家認同的當代日本來說，是至為重要的“資源”借鑒。

三、革命與文學。或知識分子的時代命運

日本學者在趙樹理研究中不但貫穿著重塑日本國民文學與民族國家認同這一鮮明的問題意識，更重要的是反思知識分子的時代命運，追問文學之于革命的可能性。研究者既要面對外在環境的嚴酷，又要掙扎在慘烈的內心，這種根源于他們的生活與時代的靈魂苦斗是研究者學術生命矗立的堅韌所在。

著名思想史學者藤田省三在悼詞《竹內好》中認為：竹內好在日本現代史中為“中國”確定了獨特位置，使它成為現代日本社會基本問題載體。對竹內好而言，中國不是外在的“他者”，而是自我否定的內在契機；在這一悖論層面上，竹內好把中國變成了自己一生奮斗的精神原點。趙樹理文學被認為是“人民文學”的典型代表，而竹內好的趙樹理研究刻意強調趙樹理文學既不同于“現代文學”又不同于“人民文學”的獨特性，因為人民文學的特征是“個性寓于共性之中”，它創造出的人物“不是完成的個體，而最多只不過是一種類型”，個性泯滅于為整體服務中。而趙樹理文學“是讓個別的事物原封不動地以其本來面目溶化在一般的規律性的事物之中。這樣，個體與整體既不對立，也不是整體中的一個部分，而是以個體就是整體這一形式出現。采取的是先選出來，再使其還原的這樣一種兩重性的手法。而且在這中間，經歷了生活的時間，也就是經歷了斗爭。因此，雖稱之為還原，但并不是回到固定的出發點上，而是回到比原來的基點更高的新的起點上去。”因此，趙樹理文學不但創作方法超越了以西方現代為“固定坐標”的現代文學，重要的是其文學觀與人生觀本身就是全新的。

同樣，小野忍所著力強調的也是趙樹理文學在革命時代與民眾融合一體，用文學描寫抗戰史實與農民翻身等革命中的翻天覆地變化，“它不是‘黑暗的暴露’，而是‘光明的贊歌’，成功地贏得了廣大讀者。”釜屋修在“文革”剛結束便寫下《趙樹理自殺未遂考——三十年代的趙樹理》、《野草·老二黑離婚·山藥蛋派》等文章，以悲壯的語調盛贊在中國“文學史上‘人民作家’‘趙樹理方向’的光輝地位，無疑是屬于趙樹理的。”日本學者通過趙樹理獨特現代性研究，所著力強調的是知識分子在革命時代的命運與文學在革命時代的可能性，并進而強調包括中國與日本在內的整個非西歐的亞洲在抵抗和批判以西歐為中心的“現代”過程中的宿命，試圖探索出基于亞洲自身的歷史經驗和現實狀況的現代化道路，這在日本學界作為一種方法論已經成為重要的學術傳統。

以內藤湖南、宮崎市定為代表的京都學派“東洋近世說”“把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區域構成一個具有現代性動力和軌跡的歷史世界”，認為唐宋時代以貴族制度衰敗為跡象的“唐宋之變”是獨立于西洋近代的歷史現象，導致中國在世界上最早進入現代，是與歐洲平行的現代過程。而“作為方法的亞洲”則是竹內好在研究包括趙樹理文學在內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現代性所提出的獨特命題，他在中國“反現代的現代性”革命中發現了亞洲實現自身現代化的“抵抗”原型，并基于此形成思考二戰后日本現代化井反思日本失敗之所在的思想方法。日本學者這些從亞洲內部尋找現代性的敘事，目的都是為了抵抗歐洲中心主義與現代性的話語霸權，進而探索戰后日本在美國占領下實現現代的可能性。

但隨著1970年代末以來中國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特別是冷戰格局解體，“作為方法的亞洲”受到日本學者質疑和批判。竹內好認為“東方的現代，是歐洲強加的產物，或者說是從結果推導出來的”，即亞洲的現代并非內在的自發過程，而是一種被迫的“抵抗”的歷史，而兩歐現代性有著內在的“危機”和“困境”這一其無法擺脫的“宿命”，趙樹理文學所在的東方則代表著超越這種宿命的可能，“似乎正是由于東方的不斷反抗，歐洲性傳播到東方的同時，逐漸產生了超越它的非歐洲性的東西”。在竹內好看來，趙樹理通過對“中世紀文學”資源的借用，創造了超越西方現代性的異質現代文學，這正是“東方”現代（文學）的典范。而在溝口雄三看來，竹內好“只是將坐標軸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而‘先進一后進’結構本身卻沒有受到完全的否定”，其內在仍是歐洲中心主義的某種顛倒，因此，這種異質現代性的討論仍舊是在現代主義的框架內思考問題。因為“作為方法的亞洲”無論是把亞洲作為另類于歐洲的特殊現代性形態，還是“沖擊—回應”這種把歐洲作為潛在對抗對象的現代模式，在方法論上都是一種“歐洲式的透視法”，即以歐洲的近代為尺度來觀察近代中國思想體制的“知的帝國主義”，而這樣的思維體制長期以來被我們自己用作自我觀察的透鏡。當我們在一種“承認的政治”基礎上論述亞洲獨特“現代性”時，“正如一切帶有明顯目的論傾向的取向那樣，它們從根本上說都是一種循環推理，因為它們最后在龐大復雜的歷史現實中所發現的現象恰恰就是它們一開始就要尋找的現象。”而這種思維模式卻恰恰是最西方的。

然而在代田智明看來，即使在21世紀的未來。竹內好“作為方法的亞洲”仍是有效的，它不僅具有“抵抗”的反殖民主義機能，更具有主動立足亞洲重新把握和開掘東西方思想資源的思想與方法論意義。在此意義上，竹內好“作為方法的亞洲”以及堅持與自己內部之惡斗爭的精神應該得到創造性的繼承。而就趙樹理研究而言，開掘出亞洲獨特的思想資源，克服以西歐為中心的現代性話語霸權，探索亞洲作為方法的可能性與現實性，才是知識分子在面對革命與文學這一嚴肅的挑戰時，所應有的抱負與追求，更是知識分子的當時代命運所在。

四、結束語：整體中的個人自由與研究者的“宿命”

“直率地說，現在還讀趙樹理先生的作品么？”對我這種冒失的提問，曾有不少的人不知所措。只有趙二湖回答說：“已經不怎么讀了。”話音里有一種苦澀的味道。這種苦澀，像是一個作家在質疑究竟將自己的基礎置于何處，還未擺脫迷惑似的。他大略地告訴我，模仿父親已經不可能。眼下的時代，即使是農村的青年人。也喜歡讀城市中的愛情故事，像廣東的雜志《作品》或北京的雜志《十月》上發表的那種東西了。

這是日本學者萩野修二訪問趙樹理故居時的一段對話，也是作為異質現代的趙樹理文學在這個資本愈益全球化時代的命運征兆。以資本的擴張為先鋒的西方現代性在亞洲讓“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冷靜地直面他們生活的真實狀況和他們相互的關系”，“革命”和“共產主義”的價值觀對很多讀者特別是青年很難產生心靈上的共鳴，趙樹理文學也有了很大的“隔世之感”，對當時代的讀者來說，“個體”與“整體”已經嚴重脫節，一個無法從“整體”體會“個體”共同價值的時代已經君臨。重讀趙樹理文學，進而實現竹內好意義上的“整體中個人自由”，才是今日文學研究者的所不得不面對的迫切難題，更是時代賦予研究者的使命所在，或者說是洲之內徹意義上的研究者的“宿命”。

在溝口雄三看來，竹內好通過對中國文學研究批判日本的“脫亞”式現代命題，正是在中國身上寄托了其對亞洲應有的光明未來的憧憬：“這種憧憬是指向各種各樣日本內部的自我意識——反對日本近代百年間各種各樣的反日本意識，作為反自我意識的投影而形成于自身內部的自我意識。正因為這憧憬不是針對客觀的中國，而是指向來自主觀想象的‘我的中國’，所以，這個‘中國’才是徹頭徹尾地成為日本近代的反命題，也才能夠被憧憬。”這種憧憬恰恰征兆了竹內好所理解的近代：“如果沒有無數為了自我確立而進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間。不僅會失掉自我，而且也將失掉歷史。”把握這種亞洲（日本）“為了自我確立而進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間”，用研究者特有的歷史情懷與內省精神既批判外界又反省自身，在反省中求生存，在批判中重建自我，則構成了日本學者趙樹理研究獨特的思維方式和研究視角。

“從終極結果上來說，與生活不相聯系的學問根本不存在，任何學問都是從我們應該怎樣生存這一追問出發的。”“那種使用他人語言談論的體系，于我到底有何意義？它與我的歡樂和悲哀到底有何種程度的關聯？與生活建立了互動關系的觀念，才具有知識生產的能動性。”日本學者在面對自己所身處時代的警醒與追問，以及在學術研究中將投進整個生命的精神力量，恰恰是中國學者所應深深銘記并融化進自己的研究生命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