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每一個人都可以對應一種動物。比如,好友J身段細長,氣質優雅嫵媚,是一只小狐貍,好友H該是一只小馬駒,健康、快活、無拘無束,精力充沛,東跑西顛。
而她自己呢,應該是一只鼴鼠。
她個子矮,骨架窄,微微小胖。喜歡說話,語速極快,以至吞字,發急的時候就聽不清內容了,聽上去只是“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小時候有一次全家圍坐在桌前吃飯,她拼命說話,無法控制,氣得爸爸拿一根長毛線給她勒在嘴上,繞頭一圈,最后在后腦勺系了個扣,等于戴上了牲口那樣的嚼子。她走起路來也極快,腳步細碎,腳底下有點兒不穩,好像隨時要被什么絆倒。媽媽說過,看見她在眼前搖晃著竄來竄去,會感到頭暈。
這只鼴鼠天天瞎忙活,忙了半生,忽然發現,在人群里,竟忙成了幾乎事事倒數第一。她說,總得有人當倒數第一。
在社交場合,見了陌生人或不太熟悉的人,她會驚慌失措,語無倫次,給人一懵一懵的感覺。每次外出回來都要檢點一番言行,發現該說的話沒說,不該說的話卻說了一大堆,很少有把話完全說對的時候。這使她感到自卑。另外,外面汽車太多,連人行道和斑馬線上都危機四伏,山炸了,樹林子砍了,到處都在大興土木,置身大街,她感到自己相對于龐大的GDP來說實在太渺小了,會不小心把自己弄丟。
外面讓她缺乏安全感。為了踏實,她知道最好呆在自己的洞里。
一個人占據了56平米的洞,幅員遼闊。兩室一廓之中,一間大屋,是朝陽的,一間小屋,在陰面。陽面那間大屋有時一兩個月都不會進去,留給灰塵住了;她選了陰面那間面積較小的屋子來住,小屋里有個大壁櫥,被她拆了門,把床塞了進去,接進了電話線,堆滿了書,她一天到晚就窩在那個壁櫥里。
鼴鼠平日幾乎不出門,出門必須要找出無可辯駁的理由來,先把自己說服了才行。她一連數日身藏洞中,無需洗臉,不必梳妝打扮,還節省了衣裳。如果在某個蒙蒙的黃昏她破例從門口試探著伸出腦袋來了,一定是為了覓食,家中沒有存糧了。情況到后來變得更甚,鼴鼠自從學會了網上購物和電話定餐之后,連出門覓食的次數也大大減少以至快要省掉了,一點擊鼠標就能把日常之物用銀行卡在屏幕上買下來了,一撥電話就把餐定下了,等到人家來送貨時,把門拉開一道小縫,遞進東西來即可。
她在冬夏兩季最精神,躲在壁櫥里不分青紅皂白地讀書,佐以咖啡和紅酒,電燈常常從黃昏一直燃到天亮,讓小偷干著急;春困秋乏之時,只好晝夜昏睡,偶有要事,須用三只鬧鐘才能喊醒。呆在那個壁櫥里,會讓她想起套娃娃,她想充當層層遞進之后最里面的那一個,那一個才是最幸福的。
鼴鼠以教書謀生,每周有那么一兩次,不得不去一下課堂,于是只好洗了臉,甚至還涂上面霜,從洞里溜出去那么一兩回,陽光晃眼,還有風沙,這對她來說是不太好的日子。她赤手空拳去課堂,衣服口袋里裝著一只拇指大小的U盤,那是她唯一的道具,像武林中人身懷暗器,該是飛鏢或梅花針之類。她站在講臺上,對著階梯教室里的二百多人,“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地說話,這是一份既不能說輕松也不能說沉重的工作,一年又一年,沒完沒了,就像西西弗斯推動那塊上上下下的巨石。
鼴鼠還寫詩——這一條絕對不能寫到征婚啟事里去。相對于街坊鄰居,這是她的一個羞澀的秘密,不足為外人道也;相對于她自己,這已成為人生諸事不夠順遂的大好借口;有時她竟會莫名其妙地感覺這是她的一個缺陷,讓她既興奮又哀傷的一個缺陷。
每隔相當長一段時日,鼴鼠就可能出趟遠門,越遠越好,最好是遠得聽不到中國話的地方。這大約是對自己長期洞穴隱居生活的一種補償。無論走多遠,都會想念自己的那個壁櫥——茫茫世界,世界茫茫,只有那個位置可讓她安身立命,讓她感到現世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