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春,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對中國的西部文學有著深入的研究。他的《西部作家精神檔案》中收錄了他與中國西部文學的重要代表人物、《白鹿原》作者陳忠實的部分談話內容。
李遇春:眾所周知,您的《白鹿原》主要受了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影響,那么,我想知道的是,您的文學創作除了接受異域文學的影響之外,是否還受到了中國傳統的古典小說的影響?
陳忠實:我可以坦率地說,我們傳統文化的小說,我很少讀!
李遇春:但不管怎么說,中國的四大古典文學名著您總該讀了吧?
陳忠實:沒讀完。四大名著中我最早讀的是《西游記》,我是上初中時讀的,當時不完全理解,反正很熱鬧。后來又把《紅樓夢》囫圇吞棗地讀過一遍,那還是在我初學寫作的階段,大約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因為那個生活離我的距離太遠了,所以首先就沒有一種感情上的親近感,絕對不如我讀《創業史》容易發生生活感受上的共鳴!《水滸》呢,我是沒讀完,大概讀有三分之二吧。
李遇春:我不知道包括四大名著在內的許多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在當時是否廣泛流傳,它們不會作為“封資修”,或者以“破四舊”的名義給查禁了吧?
陳忠實:那些書在當時全都有,它們在五六十年代都是文學名著嘛!連課本上都收的,當然都是以選節的形式出現的。你說的“破四舊”那是在“文革”中“破”的嘛。而且即使是在“文革”時期,想找到那些書也不是太難?!端疂G》我頂多讀了三分之二,我覺得寫得最好的就是前邊那些人物出場部分,特別是魯智深、武松、林沖這些人物的出場寫得特別棒!一個人物集中寫那么幾章,這個人物就出來了,接著那個人物出來了又這樣寫,就是這種結構辦法。到后頭我就不喜歡了。梁山為了擴大人馬,就把有一些地方官,像盧俊義呀,設圈套把人家弄上山來,逼人家走上反朝廷的道路。我就感覺到這與前頭那些人物的意義已經大相徑庭了。
李遇春:據人考證,中國的許多古典長篇小說,包括《西游記》,特別是《水滸傳》在內,它們都是作者根據民間流傳的許多傳奇故事加工整理而成的,這些書的成因都經過了一個滾雪球式的過程。這就造成了它們在結構上相對來說比較松散。
陳忠實:它們可能直接從說書而來,因此不可能像西方近現代以來的長篇小說那樣具有統一的結構。比如在西方小說中,一個人物在第一章中出現了以后,他可能要到第三章中才能出現,中間的一章就沒有這個人物了。如果像這樣說書,那就根本說不成。說書就要集中把這個人物的故事說完,然后才能引到另一個人物。所以我們的許多古典小說都帶有這種痕跡。從情感上講,我是喜歡現代文學和歐美文學的,我不是太喜歡咱們的傳統文學,尤其是那個語言,我們章回小說的語言好像套話太多。
李遇春:我也感覺您的語言,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的語言都離傳統文學的語言比較遠。
陳忠實:我是不喜歡那些東西的。我上初中二年級的暑假就第一次讀了《靜靜的頓河》。你看書中那個舊俄統治下的哥薩克的生活,它離我多遠呀,但我就感覺那些人物的思想情感,包括葛利高里的家庭生活、哥薩克農民和我們這里的農民所共同的東西,我都能感受到,沒有隔膜!而且我更喜歡那種語言,當然那是翻譯語言,但那種語言的流動性、生動性、活潑性,我是感覺更好一些。所以我后來更多地讀歐美文學作品?,F在有人說我對傳統文學接受比較好,這可能是一個假象!(笑)為什么是假象呢?因為它不是藝術上的,而是因為我在《白鹿原》中重點挖掘了傳統民族精神世界里的東西,可能這會使人產生那種印象。
李遇春:那您究竟讀了哪些現代文學和歐美文學作品呢?
陳忠實:我在念中學的時候,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和“愛情三部曲”,什么《家》《春》《秋》呀,《霧》《雨》《電》呀,我都讀了。茅盾的所有作品我都在高中階段找來讀了。還有柔石的作品、蔣光慈的作品、李廣田的散文,也就是三十年代那些大家的作品我基本上都讀了。后來又讀了以高爾基為代表的那些蘇聯文學作品。到新時期以后主要接受的就是歐美文學和拉美文學。另外,我曾經在八十年代初那段時間還特別迷戀蘇聯文學。
(摘自商務印書館《西部作家精神檔案》 作者:李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