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劉恒的小說《伏羲伏羲》通過王菊豆、楊金山及楊天青等人間的糾葛,揭示人在人性與人倫撕扯下的扭曲異化。文章擬對此主題作詳細分析。
關鍵詞:人性; 人倫; 異化
兩千年多前,孟子和荀子便對人性善惡提出了各自的見解。然而,在我看來,性善或性惡僅僅是對人的本性的一種描述、評判,是對人處事的原始動因的道德定位,而并沒有說明人性是什么,于是,二人為支持論點提出的論證便淪為自圓其說的一家之談。人性究竟是什么?孔子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與追問人性是什么這一問題相比,另一個問題顯得較為容易,那便是社會群體選擇了哪種解答。當孟子被尊為亞圣,荀子成為異端,統治者選擇的答案也呼之欲出。承認人性本善,實為編造了一個美好的騙局,使得追求食色的欲望在性善論和倫理道德的陰影下,顯得相形見絀,使得人在自我悔過和輿論批判中壓抑異化。這種無聲勝有聲的方式比承認人性本惡、加強教化更為狠毒。在這樣的人性與人倫的對立下,多少中國人茍且偷生,演繹了多少令人扼腕嘆息的故事。其中就有王菊豆,就有楊金山,就有楊天青和他的兩個兒子楊天白、楊天黃。
故事發生在偏遠的洪水峪。偏遠、傳統使得故事發生的年代與故事有關又無關。生殖作為人最基本的存在價值,成為全文的導火線。秉承“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小地主楊金山,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的歷史使命,用三十畝田地中的二十畝換回了小他三十多歲的女人王菊豆。生殖的壓抑和外界的社會壓力使他早已無法體驗性本能釋放所帶來的純粹生理的快感。于是,他百般虐待懷不上孩子的菊豆。為了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續,他賣地吃肉吃藥進補,不惜耗盡自己最后的陽氣日夜奮戰,在折磨妻子的同時,內心也經歷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和煎熬,對死亡的恐懼和傳宗接代的迫切使他喪心病狂。與此同時,相互吸引與同病相憐使王菊豆投入了楊金山的侄子楊天青的懷抱,兩人一面如饑似渴的享受著偷情的快感,一面又無法遏止的害怕陷入人倫譴責的泥潭。兩人的兒子楊天白出生后,四人心知肚明而又諱莫如深,在各自的痛苦中感受苦澀的煎熬。
根據傳統標準,楊金山最窩囊,也最值得同情,而他對菊豆的所作所為卻無法讓人對他完全同情起來;他對菊豆和楊天青阿Q式的詛咒又讓人深感悲哀(“他遠在地府的祖宗和爹娘給了他最充足的聲援,他們饒不了天青那個敗類,陰間已沒有兔崽子容身的位置。油鍋怕是正在點燃,閻羅們已唱起來了?!保罱鹕降南聢鍪且粋€鬧劇也是一個悲劇。當一個男人面對勢不可擋的衰弱,面對越發遙遙無期的子嗣使命,只能以飲鴆止渴的方式等待毀滅和終結。楊金山和菊豆的年齡差異,從一開始就預示了悲劇的發生。從小說開頭村民們感嘆如水汪汪的嫩芽般鮮活的菊豆將被楊金山糟蹋的嘆息中,我們已經窺探到那濃重的悲劇氣息。背叛者王菊豆和楊天青同樣生活在痛苦中,人倫與人性之間的矛盾好似兩堵相望的高山,讓他們緊貼鋼絲艱難爬行。菊豆是天青的嬸子,他如果要把這種見不得光的迷戀轉變為兩個人肉體的愉悅和情感的交流,就必須承擔他人無處不在的鄙夷和嘲弄。人言可畏。在亂倫的罪名下,任何人都能成為道德的審判者,以無聲的方式對心照不宣的兩人施以民間制裁。倫理思想的制約使生活變得如此殘酷與荒誕——嬸子成了情人,父親成了哥哥。最可悲的莫過于私生子楊天白,他先是不知情的接受來自楊金山意味深長的打量,后是無奈憤懣的監視著自己的生身父母,尷尬的身份讓他對自己的出生感到恥辱。在沒有成為男人之前,他唯一的憑借就是倫理。他只能堅定地站在道德的陣營,以倫理的名義,無聲的監視和控訴自己的父母,以標識自己的社會歸屬。展現在未娶親的楊天白面前的只有母親與哥哥之間的齷齪圖景。至于背后的隱情,他不想知道,也不會明白。
食色,性也。生存的本能和生活的欲望驅動著人們去滿足自我,倫理對性的譴責和壓抑又使人自責克制,人在兩種相反的作用力下扭曲變形,在不同時期成為人性或人倫的奴隸。就生存而言,人與動物本無二樣,既有對同伴同情關愛的善的表現,又有為維持并擴大既得利益而猜疑傷害他人的惡的行為。而嚴密繁復的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標準又使得人與動物區別開來,在行動的同時多了幾分顧慮。于是,逐漸形成以經濟手段影響生存(食)和以倫理手段約束性欲(色)的模式。兩性間的相互吸引多與代表生命力的年齡有關,而生存則是人所必需。50多歲的楊金山能娶20歲的王菊豆,是因為他有三十畝山地的家當。假設楊天青在適當的年齡娶上了媳婦,他與菊豆也許終其一生就是單純的嬸侄關系??商烨嘀皇莻€寄人籬下的孤兒,貧窮讓他在人前的無償地耗盡自己的勞動力以求食,在人后以偷窺的方式滿足性欲望。假設菊豆的娘家吃穿不愁,或者哪怕有人能出更高的籌碼,她也不會嫁給老丑的楊金山。當兩個得不到正常生活境遇的生命一旦相遇,勢必彼此互相享用、撫慰。然而性欲在人倫的管制下是無法得到徹底滿足的,因此他們在精神上始終饑餓著、負罪著,由此而痛苦著,直至死去。
淫穢與隱晦仿佛從來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亂倫成為一個長久不衰的話題,在很多作品中有驚人的一致。我們不禁發問,為什么偏偏是他們?而他們所處的年代與身邊異性的貧乏決定了只能是那樣。王菊豆與楊天青,既像《雷雨》中的繁漪和周萍,又似《白鹿原》中的田曉娥和黑娃。田曉娥比王菊豆幸運,因為黑娃比楊天青勇敢,雖然幸福的時間很短。王菊豆又比繁漪幸運,因為楊天青窮到沒錢娶媳婦,沒人與她分享他,楊金山又癱了;而周萍卻是位大少爺,除了年長的繼母,他還有年輕貌美的四鳳,他也無力反抗周樸園??磥恚谒枷霙]有解放的時代,女人的命運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男人的態度。面對楊天青與菊豆渴望性愛卻無法避孕、楊天青與楊天白畸形的骨肉關系及楊金山對天青與菊豆二人的折磨這三重難題,菊豆多次提出了她的解決方案:攜天白三人一起逃去關外。理性地考量,菊豆與天青的不倫戀的唯一出路確實只有離開洪水峪這個是非之地,隱姓埋名地開始新的生活。然而,已知的苦難擊退了未知的可能,對食物缺乏的恐懼打敗了性欲壓抑的痛苦。天青以逃跑后要面臨的求生的種種困難來否決了菊豆的提議。面對懦弱的天青,菊豆只能罵一句“冤家唉”。菊豆的哀嘆彰顯了女性的悲哀,在成為天青的女人之前,她尚有魄力離經叛道勾引侄子,敢想敢做;在成為了天青的女人之后,她卻不再是王菊豆,而是天青的女人,一個只擁有不被重視的建議權而無決策權的小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順從成為傳統倫理種女人唯一要做的事情。而她們的命運,則取決于他們順從對象的行事方式和選擇。于是,菊豆和天青留在了洪水峪繼續煎熬,而不能像田曉娥和黑娃那樣闖出一片新天地。繁漪也曾提出讓周萍帶她走,她甚至不介意與四鳳共侍一夫。周萍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巨大的反差讓她瘋狂,雷雨就要到來……亂倫作品中的女性,最大膽也最絕望。
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在其現實性上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總和。在社會群體面前,個人欲望強悍而又脆弱。欲望踮著腳尖在人倫的鋼絲上小心行走,鋼絲繩下面是萬劫不復。群體強悍的群眾在兩邊以倫理叫囂著審判,想平穩地走過道德太難。此時的欲望應何去何從?一種方式是匍匐爬行,只要穩穩地抓住鋼絲,就能最終到達另一頭,雖然戰戰兢兢姿態猥瑣。一種方法是臥倒,向道德匍匐,緊握著它,爬行;這種姿勢丑陋但卻安全。另一種方式是肆無忌憚的前進奔跑,雖粉身碎骨卻酣暢淋漓。但大多數人,還是像菊豆和楊天青一樣,顫顫巍巍中左右為難。新口侃一郎在《種族的尷尬》中提到:“橫行的儒家理論在溫文爾雅的外表下,潛伏著深度的身心萎縮,幾乎可以被看做是陽痿患者的產物。古支那醫用的男性裸塑,其性特征無非是比肚臍略微突出一些的東西而已。明代的突進以鬧劇開始,經歷了惡少般的天真和放縱,王朝隨之覆滅,古國一蹶不振。這導致了幾乎是神經質的全面退縮,卻并沒有妨礙支那人成為善于生育的種族。這個事實已經不僅僅是有趣了?!?
人的本性是什么,照我說,人的本性就是欲望,就是想得到的東西。如果個人的選擇與社會群體的愛憎不發生沖突,個人也不會感覺多么壓抑,但如果兩相對立,那么個人會因痛苦而扭曲。是不是說人性一定勝過人倫?這也未必。關鍵看我們缺什么,需要什么。人生來愛自由,不喜約束,就想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自由馳騁在草原上。不損害他人自由意志的個性自由都應該得到鼓勵和支持。人人自由又不妨礙他人,是一種理想狀態。劉恒提出了問題,雖未解決,卻已發人深省。
參考文獻:
[1]劉恒.劉恒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48.
(作者簡介:董 婧,武漢大學文學院2009級對外漢語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