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微情

Smile is a joke

莊婷離開辦公桌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了，熄掉燈，窗外斑斕的霓虹一瞬映在房間的墻壁上。這座城市，像座安靜不下來的馬戲團，永遠不缺少尖叫的理由。作為酒店8年的營銷副總，申請一套常住客房是理所應當的福利。但莊婷不想。即便工作的再晚，她也要開著車子，周轉12條馬路，回到自己89平米的家。而她臉上標準職業的微笑，才會一路收斂成淡漠無色。

89平米，成家太小。但一個人住太大，站在客廳里，咳嗽一聲，都仿佛可以聽見四壁傳來的回聲。

不久前，跟了自己三年的助理Keran，也晉升至太太黨的行列，可莊婷仍頂著Miss 的頭銜，漸漸成為酒店里的傳說。明天她就要37歲了。男朋友不是沒有過，但多半都是Part time。其實，她也想認認真真地談場戀愛，然后嫁人生子。可是一個女人，當工作占去她70%的時間時，沒有多少男人可以無底線地忍受。

莊婷換下衣服，從口袋里掉出一只橙色的圓形胸牌，上面繪著一張單線條的笑臉。那是Keran下班前給她的。

Keran說：“莊小姐，明天記得帶上啊?！?/p>

笑臉生日牌，還是當年她剛做副總時的提議。酒店的每個人，上至總裁董事，下至PA組的清潔工，但凡生日那天都要配戴，接受鮮花，蛋糕，祝福，帶薪假。人情味兒十足的福利。然而作為始作俑者，莊婷卻有點厭煩了。

因為對一個步向40歲靠近的單身女人，紛至沓來的笑臉和祝福，更像是場熱烈的諷刺，讓人無所適從。

Smile is a Job

新年伊始，莊婷格外繁忙。三月，酒店即將開設微博訂房服務，新項目，急需賣點關注。四月又要操辦十五周年店慶，活動繁多?？偨浝砼?0萬拍攝酒店成長的VCR，要在慶典上播放?？墒瞧髣澆克蜕蟻淼牟邉?，沒有一個讓她滿意。會上，她對企劃部的趙經理，說：“公司請你來，是讓你創新的。如果照著別人的扒一個，誰也做得來，你的新意呢？你的創想呢？這里的32頁哪一個是你的原創，能給我指出來嗎？”

莊婷臉上掛著笑容，言語卻夾著凌厲。從一線上來的酒店人，柔里藏鋒是必修課。

只是轉回辦公室，她嘴角的笑容，立時收沒得一干兩凈。她關上門，“砰”地把文件夾摔在桌子，忍不住冒出了罵詞：“廢物！”

突然一個陌生的男人從會客區的沙發上，跌下來。顯然是睡著了，被莊婷的粗口驚醒夢中人。莊婷閃過一絲窘迫，旋即補上微笑說：“你是……”

“陸遠，Keran的朋友。她讓我在你辦公室等，就等睡著了?！?/p>

陸遠看起來，三十幾歲的樣子，不太修邊幅，頭發有些剛睡醒的蓬亂。唯獨一雙眼，閃著熠熠的光芒。

莊婷恍然想起Keran似乎說過，有個當導演的朋友要來拉贊助。她說：“哦……陸導，化緣來的?！?/p>

“是，是，貧僧為錢而來?！?/p>

一句玩笑，揭過了兩人之前的尷尬。陸遠坐下來，開始講自己的故事構想，怎樣插入軟廣，又有怎樣的推廣平臺。他說：“我拍的是微電影，現在網絡十分流行。好的微電影點擊率相當得高，能達到上億次。這種廣告效應是非常強的?？墒峭度雲s很少。用數碼攝影機的話……”

莊婷打斷他說：“我們出30萬，但要拍出我想要的片子。”

陸遠“啪”地一拍大腿，說：“行。”

Smile is Sham

陸遠是個看起來滿懷抱負理想的男人。少的，卻是對現實的妥協。直到簽約的時候，他才明白莊婷的那句“我想要的片子”，其實就是一部微電影式的酒店成長史。他頓時憤怒了。他感覺莊婷用惡俗的30萬強奸了他有關電影藝術的夢想。

可莊婷在眼里，藝術不是重點，重要的是錢不能白花。其實早在陸遠對自己侃侃而談之時，她就已經鋪設好了計劃。推廣酒店微博的噱頭和周年慶的VCR，用一部有看頭的微電影就可以合二為一，新意，誠意，兩全齊美。

陸遠再到莊婷的辦公室，是闖進來的。后面還跟企劃部的趙經理。陸遠把合約拍在桌子上說：“這樣的電影我拍不了。你干脆找廣告公司不就得了，找我干什么？”

莊婷先示意趙經理出去，才緩緩地說：“因為你是個真正的導演，我要的是部電影，不是廣告片?！?/p>

陸遠不怒反笑了。他說：“你都拍成酒店成長史了，還不是廣告片嗎？”

“你看過臺灣大眾銀行的廣告嗎？親情，大愛，夢想，每一部短片不都是很好的微電影。陸導演，不會有人白白支持你的夢想。這不只是我的廣告片，也是你的機會?，F在不懂如何做一個有商業頭腦的導演，怎么混呢？”

陸遠定定望著莊婷，忽然伏下身在合約上簽了名字。他說：“莊小姐，你有點超出我的想象啊。”

其實，莊婷很想知道自己在陸遠眼里，究竟什么樣子。晚上，Keran幫他們在酒店的俄羅斯餐廳定了位置。莊婷喜歡那里駐唱的俄國男孩，24歲卻有把歷經蒼桑的好聲音。她換了一襲深藍套裙。陸遠來得遲了。他們在餐桌上，簡單談了有關微電影的構想。臨分別的時候，陸遠說：“莊小姐，其實不得志的導演有很多，你為什么愿意簽我這個性格別扭的呢？”

“因為你有熱情。我說過，我要的是微電影。不是廣告片?！?/p>

莊婷停了停，又說：“那么……你對我的印象呢？”

“說實話嗎？”

“說實話?！?/p>

“不生氣的？”

“不生氣。”

“微笑抑郁癥?！?/p>

“為什么？”

“因為你的笑容是贗品，太職業，不真誠?！?/p>

Smile is a Mask

莊婷不得不承認，陸遠確實有導演捕捉細節的敏感度。她患抑郁癥已經很久了。在光鮮繁雜的人群面前笑得越久，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越感到疲憊而悲哀。她會忍不住爆粗口，吃大量的甜食，整夜凝視淡藍的屋頂睡不著。

所以，她不能住在酒店這個讓她不得不永遠微笑緊張的地方。她需要一個只屬于自己的空間，釋放悶壓的情緒，哪怕要忍耐孤獨。

之后的日子，陸遠常常來找莊婷。盡管工作很忙，但莊婷還會和他見面。有時，干脆就在莊婷的家里。兩個人坐在客廳軟柔的地毯上，談故事，談設想。偶爾地，也會談及彼此。

陸遠說：“知道我為什么那么排斥商業電影嗎？”

“不知道。”

“太去討好別人的東西，就會失去自我。而一個失去自我的導演，拍不出有靈魂的東西。”

莊婷霎時啞然了。因為她想到了自己。

從入行起，她就奉“客戶是上帝”為座右銘。無論憤怒，還喜悅，臉上永遠是那副討好式的微笑。她就像是一部沒有靈魂的商業片，賺到了錢，卻丟失了自我。

陸遠看出莊婷的失神，調換主題說：“顧客是上帝這種理念已經過時了。作為酒店，應該把顧客當成朋友。因為奉為神，就會有太多的儀式感。只有當成貼心的朋友，才能更親切?！?/p>

陸遠的提議，仿佛在說給自己。莊婷回過神來，說：“我們就做這個?！?/p>

那天，莊婷從酒柜上拿出瓶Altos以示慶祝。雖然西班牙的紅酒不夠出名，年份也不夠出色。但她一直鐘愛那股蘊藏在深紫酒液里，如弗朗明哥般蓬勃飛揚的氣息。

很快，兩個人就醉了，或許說，兩個人都希望自己醉了。誰也不記得誰先吻了誰，誰也不記得誰先解開了第一?？圩?。迷蒙混沌是最好的借口，可以不必深究感情與情欲的界線。

莊婷醒來時，已是清晨。陸遠沒打招呼就離開了。陽光安好溫暖的停在窗子上，空氣里浮動著冬日的微冷。

莊婷爬起來，去浴室洗澡，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睛有些微微浮腫。不過，她心里卻慢慢透通了，盤桓著一縷卸除面具似的輕松。

Smile is Unknown

2月，陸遠的微電影寫好了腳本。以5年為時間點，分別講述三段發生在酒店里不同時期的小故事，詮釋“博愛”，“溫暖”，“微笑”三個主題。莊婷和他依然時常往來，交換意見。有互動，也有爭吵，只是兩個人卻從未再提及酒醉的那一夜。

莊婷倒也欣賞這樣的態度，不讓私人的感情，摻進工作?？墒请y免的，也會有不經意的失望溜出來?？磥砟腥说牟湃A，永遠和對待感情的態度成反比。有才皆多情。

3月，《博愛》與《溫暖》兩部微電影，正式登陸微博。動人知心的故事，引起了眾多關注，好評如潮。莊婷私下請了推手公司，更是推波助瀾，點擊轉載無數。酒店的知名度和美譽度迅速攀升上來。連放年假的老總都打來電話說：“不錯，這一仗打得漂亮。都有記者打電話到我這里，追問第三部的情況了。給點揭示吧？”

莊婷說：“抱歉，我也沒看過?！?/p>

莊婷沒說假話。陸遠對她說：“你要是相信我，就等到周年慶上再看這部壓軸的《微笑》?！?/p>

理智上，慶婷選擇不信。可是感情上，她選擇留下懸念。這份藏在心底里的期待與忐忑，讓她仿佛找到缺失已久的鮮活。她發現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開始習慣掌控身邊的一切。工作，生活，感情，她懼怕未知和不確定。她做事的準則，就是百分之百，不容一絲的錯漏微瑕。

是陸遠吧？在她的準則里，敲開了缺口。

那段時間，沒有了劇本的名頭，陸遠和莊婷來往變得少了。偶爾空閑的時候，他們才會用微信聊聊天。

“做什么呢？”

“剪片子?！?/p>

“我的呢？”

“早弄完了。最近好嗎？”

“還好?！?/p>

“有想過我嗎？”

“什么意思？”

“你覺得呢？”

莊婷看著手機上，沒有下文的對話。悵然所失的嘆了口氣。她忽然發現，37歲和17歲的最大區別，就是有些心里的話，再也問不出口。

Smile is a Future

周年慶典，就放在了酒店的宴會廳。許多記者聞風而來。第三部的微電影自然是關注的焦點之一。陸遠沒到，只送來了片子。全場在收暗的燈光中，靜下來，大屏幕上打出了《微笑15年》的標題。

這是部沒有故事的電影，只有一張張偷拍到微笑。有門童的問候，客房的叩門，大堂耐心的講解，餐廳服務生的細致關懷……而全片的最后一個鏡頭，就是莊婷。

莊婷小有驚詫，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陸遠拍到。屏幕上，她斜倚在窗邊，頭發松軟的垂在肩上。是在構想劇本情節的時候吧。她的臉上，掛著著淡然真誠的笑容，不矯情，不做作。鏡頭緩緩地繞到她的身后，順著她的視線穿了出去。窗外，已是春日了，明澈的天空上，浮現出一行淡綠色的字幕——

你看見了什么？

是微笑？還是未來？

精彩15年，讓我們的微笑，與你的未來同行。

燈光亮起的時候，全場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而莊婷卻在掌聲中悄然走出了宴會廳。這一役，她成功了，有一個完美的收官?？墒歉星槟兀克耄菙×税?。當陸遠真正撤出她生活的時候，她才警然發覺，他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悄然萌動的種子。

忽然，有微信傳進來。

“Hey，你看見了什么？”

莊婷意外的看著屏幕上的頭像，有點發愣。

“是微笑？還是未來？”

莊婷飛快地定位，沒想到竟在100米之內。

她抬起頭張望，發現陸遠就站在不遠的走廊上。

他拿起電話，又發來一條微信說：“莊婷，知道你是個工作不摻感情的人。所以有些話，留到了今天才能說。我想用我的微笑，與你的未來的同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