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尋求\\探索\\爭取共識中推動中國政治發展

[摘要]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蘊含著豐富的政治藝術，尋找共識、創造共識、宣傳共識，就是其中的重要內容。這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得到體現：以廣大黨員、干部、群眾普遍不滿于改革開放前尤其是“文革”中的發展模式為基礎，來宣揚繼續黨的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革開放政策的共識；以總結蘇東劇變的經驗教訓為契機，在當時多數人對于蘇東社會主義模式的失敗表示震驚和缺乏足夠理解、甚至對于社會主義的前途有些茫然的情況下，及時地表明自己的見解并統一認識，形成對社會主義整體發展方向的共識；借鑒“1989年事件”中普遍爆發的反官僚主義、反腐敗情緒的歷史經驗，嚴厲地告誡了裙帶主義、宗派主義的危害，爭取將繼續堅持民主法制的政治發展走向成為黨的共識；最大化地減少“1989年事件”的負面效應，最大化地爭取國內外擁護和支持改革開放的力量，以消除不必要的分歧所帶來的分散精力的弊端。

[關鍵詞]鄧小平；“南方談話”；政治藝術

[中圖分類號]A4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6470(2012)01-0032-05

[作者簡介]程美東，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優秀的政治家不是簡單地被時代所推動而前進，而是在洞悉時代發展大勢的前提下自覺地排除各種艱難險阻來推動時代前進；優秀的政治家需要耐心，需要審時度勢、靜觀其變，但也一定善于進攻，在適當的時機下主動出擊，用自己的思想觀念來影響別人。作為20世紀中國的一代偉人，鄧小平就是這樣一位既順應歷史潮流又善于推動歷史潮流的大政治家、大戰略家。最充分的體現或證據就是他主導了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其中最能反映鄧小平在這段歷史中地位和作用的，就是他對十一屆三中全會轉向的積極促進和1992年“南方談話”對于改革開放的猛力推進。

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原定議程有三項：一是通過農業問題的決定；二是討論李先念在1978年9月9日國務院召開的經濟務虛會上的講話；三、討論計劃問題。這些問題都是經濟領域的問題，中心目的是搞開放，抓經濟建設，與具體的政治問題關聯不大。但是，在此前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很多老同志對于“文革”中的殘酷折磨干部群眾的行為、各種冤假錯案問題、過去和當時的黨內不民主等問題進行了暢所欲言的揭露和傾訴，使得會議的氣氛與原定的主題格調相異。這一變化被鄧小平及時地認可并加以推動。雖然歷史不可假設，但是歷史事實雄辯地告訴了我們：鄧小平在這次中央工作會議的后期重新選擇了原定的講話稿起草人員名單，確定了新的思路，形成了后來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著名講話稿。這個新的講話稿除了突出經濟建設之外，還格外引人矚目地提出了廣大黨員、干部、群眾所關心的民主和法制問題；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意外地解決了“六十一人叛徒集團”案、彭德懷案、“彭羅陸楊”案、陶鑄案等的平反昭雪問題。三中全會取得的這種成就，得益于陳云、胡耀邦等老同志的呼吁，也得益于華國鋒、葉劍英等當時的中央主要領導同志的首肯和提倡，更得益于鄧小平同志的大力支持和推動。鄧小平同志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的這種貢獻，從大的外在環境方面而言是順勢而為，從內在的方面來看是他的政治理念的自然外化，而從政治運作來看，則是他巧妙地運用當時全黨和全國人民的共識這個有利的條件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的結果。

尋求共識以達到政治目標，是政治家們所共同關心和始終注意的政治手段，但是如何尋找共識和尋找什么樣的共識卻不是所有的政治家都能準確把握的。高明的政治家擅于在意見分歧的政治集團中尋找并發現政治共識。在一個社會和集團缺乏自己所理想的政治共識時，他會設法創造時機和運用手段來影響人們去形成這樣的政治共識。鄧小平就是具備這種素質的一位大政治家，“南方談話”集中體現了他這種尋找共識、利用共識、創造共識來開拓政治實踐、達到政治目標的高超藝術。

一、中國政治改革探索的一度中斷

1976年10月6日抓捕“四人幫”后，中國的政治改革與經濟改革呈現出交叉發展的局面。一方面過去的政治環境在揭批“四人幫”的政治邏輯下本能地遭到了沖擊，在維護新的政治合法性和尋求新的政治生存方式的壓力驅動下，政治環境自然得到了松動，使得過去傳統的以計劃經濟體制為特征的經濟制度賴以存在的政治體制因素開始動搖，從而為經濟發展走出舊模式創造了合適的氛圍，而新經濟因素的發展又對現實政治和文化發展提出了新的要求。從粉碎“四人幫”到幾乎整個80年代，中國社會發展就是政治和經濟互動發展的過程。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緊接著就是農村改革的啟動、特區建設的開始；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很快就有了要求民主、法制、爭取個性自由的黨內外的社會活動，取消特權、發對官僚主義、改革黨和國家領導制度成為共識，退休制、干部的“四化”政策呼之欲出，文化領域的個性化色彩愈益突出：領袖制的廢除、家庭聯產承包制的合法化、城市改革的全面實施；知青運動的結束、個體經濟和私營經濟的壯大都為整個社會發展開啟了無法遏制的動力：國門的打開，使得國際上一系列政治、經濟、文化運作方式悄然影響中國，經濟國際化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等等。可以說，整個80年代，中國的社會發展受著政治張力的深刻影響，從表面上看，我們沒有進行大張旗鼓的政治體制改革，但政治治理方式、手段、政治理念等整個政治環境卻在事實上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我們的經濟體制也同時在許可范圍內發生了相應的變化。所以，從一定意義上說，80年代中國經濟改革的成功，是政治體制變動的結果，沒有這個條件作支撐，我們無法理解中國經濟改革何以能夠在此時取得成效。當然，無論是經濟改革尤其是城市經濟改革所遇到的問題和困境，還是當時政治體制與所能容納的長遠理想經濟目標之間的差距，都使得人們對其現狀表示出要求進一步改善的愿望，有時甚至非常強烈。鄧小平看到了這一點，他不僅意識到在當時的政治體制框架內許多經濟改革措施無法實施，而且國內外的敵對勢力也試圖以改革開放為推行西化的突破口。面對這種境遇，他一方面把現代化建設作為不可動搖的大局——這是中國人民的普遍愿望和黨內有識之士的共識：另一方面他主張絕不放棄以堅持馬列主義為重點的四項基本原則——這是全體中國共產黨員的共識，更是很多老干部的心聲，當然也是中國多數民眾本能的選擇。把這兩種共識結合起來就是鄧小平當時最注重的戰略思考，也是中國改革路徑選擇的難點所在。在80年代中期，鄧小平反復強調要進行政治體制改革，但又一再表示要堅持社會主義方向，就是力求將黨內外的兩種共識結合在一起。到黨的十三大，終于形成了黨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路線，此后政治改革和經濟改革同時進一步有計劃有步驟地展開。在政治改革方面，開始試行公務員制度，精簡國務院機構；厲行黨政分開，國務院正式取消黨組；在人大代表中實行差額選舉制度。在經濟改革方面，著重推行以增加市場導向為重點內容的改革，如在工商業中加大承包制的比重，進一步放開價格市場，等等。可以說，這一時期的改革思路總體來看是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穩步同行，合理配套。

1989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發生后。再加上出于對蘇東劇變的本能反應以及治理整頓的客觀需要，我國在如何進一步推動政治改革和經濟改革問題上被迫謹慎操作，從而一度出現了停滯觀望的狀態。個體經濟、私營經濟的合法性遭到嚴重質疑，市場化取向的改革被視為資本主義的復辟；在政治生活中，強調反“和平演變”的呼聲很高；在意識形態領域，有一股勢力不小的強調階級斗爭必要性的聲音，城鄉開始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一停頓的最明顯的后果就是經濟滑坡：國民生產總值1989年下降到4.3％，1990年下降到4.1％，1991年為8.2％，而此前的數十年間中國的經濟增長基本在10％以上。這種徘徊的局面是鄧小平所不愿看到的，按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中國改革開放大業會半途而廢。扭轉這種局面，成為鄧小平南方談話的最深切的原因和最直接的目的。

二、以尋求共識為突破口，最大化地沖破阻力，以經濟改革推動政治改革

1989年后中國改革出現的這種短暫的徘徊甚至回退的現象與當時治理整頓的大環境有關，與當年政治事件所引發的人們普遍的對未來發展的不確定性前景的擔憂心理有關，畢竟改革開放是有風險的，必然有負面的因素乘虛而入。在經歷過波折后，人們必然會更加謹小慎微，在一定意義上說，這也是正常的心理反應。但從大局來看，若長期下去，顯然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前途和命運不利。作為改革開放事業的開創者和堅定支持者，鄧小平不能坐視不管。但問題是，在1989年的政治風波中，國內外一些敵對勢力所表現出來的反共的行為和企圖，在全黨、全國人民中間留下了深刻印象，廣大黨員、干部、群眾尤其是老黨員、老干部、基層群眾對此是不滿和反感的，在這種情緒的支配下，很難避免出現一些對于繼續實施改革開放政策的憂慮、懷疑、排斥的心理和做法，我們不能要求他們都能像鄧小平這樣的大政治家那樣具有高瞻遠矚的洞察力。面對這種情況，鄧小平是失望的，但是他深知自己的見解如果不能轉化為積極的共識，那么就不能有效地指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所以，關鍵是要尋找共識、創造共識、宣傳共識，使之成為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自覺的精神力量。“南方談話”就集中體現了這種政治藝術。

1.以廣大黨員、干部、群眾普遍不滿于改革開放前尤其是“文革”中的發展模式為基礎，來宣揚繼續黨的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革開放政策的共識

改革開放以后，廣大黨員、干部、群眾雖然對于急劇的變革帶給自身微觀利益的調整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看法，有時對于具體的改革措施不能形成完全一致的意見，但在對待過去黨的歷史經驗教訓，尤其是對待“大躍進”后的二十年間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教訓上基本持有共同的認識，那就是：搞一大二公的社會主義不可行。搞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社會主義也不可行，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具體模式和方式必須要在摒棄過去做法的基礎上創新，重走老路是注定要失敗的。當時黨內、國內多數人不是出于對拋棄過去“左”的做法的擔心，而是對于未來改革可能的風險性、尤其是對如何才能保證既實行改革開放又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擔心。鄧小平意識到了這一點，意識到了大家在改革開放上的共識，只是擔心姓“社”姓“資”等問題才猶豫彷徨，所以，他以共識為基礎，明確表示出嚴厲的警戒：“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改革會有風險，但不改革只能是死亡——這樣的警告對于激發大家的共識，走出當時社會普遍的彷徨狀態起到了鼓舞的作用。

2.以總結蘇東劇變的經驗教訓為契機。在當時多數人對于蘇東社會主義模式的失敗表示震驚和缺乏足夠理解、甚至對于社會主義的前途有些茫然的情況下，及時地表明自己的見解并統一認識，形成對社會主義整體發展方向的共識

從1989年以后，東歐的社會主義國家先后發生動蕩，繼而解體、變質，尤其是1991年底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的解體對于堅持社會主義的中國來說是個極大的震動。很多人在自覺不自覺地思考：蘇東為何發生劇變?社會主義還有前途嗎?中國怎么辦?這種疑問可以說是當時關心國家前途命運的人們的共同關切。1989年政治風波、蘇聯的解體，使得我們黨內、國內不少人出于對社會主義前途命運的擔憂而把反敵對勢力、反“和平演變”視為當時的重要任務。鄧小平也敏感地意識到要及時地總結蘇東劇變的經驗教訓，但他不是簡單地就事論事，而是從更深層次、更高的層次來看待其中的經驗教訓。他認為，蘇東劇變的根本原因在于長期忽視了改革，忽視了經濟建設，人民生活長期得不到改善，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無法得到體現。所以，中國要從中汲取的教訓就是要進一步堅持改革開放，進一步解放和發展生產力，進一步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可以說，沒有蘇東劇變，未必會有鄧小平南方談話，即使有，能不能談得那樣的堅定和徹底，談話能否獲得黨內和國內的普遍認同，還是未知之數。鄧小平抓住了蘇東劇變后廣大黨員、干部、群眾迫切需要總結經驗教訓這一普遍共識的時機，及時地宣傳了自己的理解，使全黨、全國及時地了解他的這一思想，通過大家深入學習和思考后，很快轉化為全黨和全國的共識，撥開了我們在關于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問題上的迷霧，再次在歷史發展的關鍵時刻找準了方向。這既體現了鄧小平卓越的政治眼光，也展示了他善于利用共識、宣傳共識的政治藝術才能。

3.借鑒1989年事件中普遍爆發的反官僚主義、反腐敗情緒的歷史經驗，嚴厲地告誡了裙帶主義、宗派主義的危害，爭取將繼續堅持民主法制的政治發展走向成為黨的共識

“1989年事件”后，對于事件中一些人針對中國共產黨與社會主義的攻擊，我們黨內個別人出于對黨的事業的憂慮，提出了在選取接班人上要注意“血統”，要注意“根正苗紅”的意見。鄧小平在冷靜思考后認為，除了極少數人具有敵對意圖之外，多數人是出于對當時官僚主義尤其是腐敗現象的不滿。因此，他多次強調要堅持反腐敗，要扎扎實實地做一些實事給老百姓看。對于接班人問題，他認為雖然要注意政治品質，但關鍵是看他們能否獲得群眾的擁護。鄧小平在這個問題上非常清醒，如果過分強調出身的“根正苗紅”，勢必容易導致裙帶主義、宗派主義，就容易導致人民群眾所普遍反感的官僚主義與腐敗橫行。顯然，這在戰略上是很不明智的。在“南方談話”中，他明確指出，要把那些“堅持改革開放并有政績的人，大膽地放進各級領導機構”。他在選用干部上特別強調：一要堅持改革開放，二要有政績，這實際上就是強調德才兼備。這種選拔人才、干部的標準事實上就是對于1989年后我們黨內個別人中間潛在的甚至公開的裙帶主義、宗派主義用人方針的一個明確的否定，實際上就是在全黨、全國繼續宣告要堅持民主法治的政治發展方向，要把這一點作為全黨的共識加以宣傳和實踐。事實上，1992年至今，我們的黨和國家在用人問題上一直堅持鄧小平同志所確立的這兩條規則，中國的政治生活得以在民主化的軌道上健康發展。這一成績的取得，與鄧小平當年順應民意和社會共識而提出并積極宣傳了干部任用標準是分不開的。

4.最大化地減少1989年事件的負面效應，最大化地爭取國內外擁護和支持改革開放的力量。以消除不必要的分歧所帶來的分散精力的弊端

任何一位大政治家都不可能孤立地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他必須獲得本地區、本國家的多數人的擁護。鄧小平之所以能開啟中國改革開放的行程，成為這項偉大工程的總設計師，就是因為他了解全國人民要求富裕的共識，順應了民意，從而得到了普遍支持。1989年政治風波之后，國外對于中國產生了一些偏見，增加了我們進一步改革開放的難度；國內對于如何進一步改革開放也產生了若干分歧。在這個時候，如何最大化地爭取國內外支持中國改革開放的力量，以保證這個政策的有效實施，是鄧小平很關注的一個問題。解決這個問題，當然不能放棄原則以祈求他人支持，但如果完全任其自然，則過于消極。積極的態度是尋找共識，采取措施，化解誤會，尋求合作。在中美關系上，鄧小平既反對美國干涉中國，也強調中美之間的共同利益，強調中國的改革開放符合美國利益也符合世界的利益：在對待國內的分歧上，強調“不搞運動”，“不搞爭論”。他歡迎那些在國外學習的華人回國服務，“不管他們過去的政治態度如何，回國后都要妥善安排。”他的這種態度和做法，就是要最大化地減少“1989年事件”的負面效應，最大化地減少分歧，以改革開放作為共識，最大化地爭取更多的國內外積極力量，使之服務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事業。

責任編輯：李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