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鄉不種花生,我別說是吃了,想見都難,在書本上也看不到它生長的樣子——沒有圖片。我最初是讀許地山的《落花生》,從那時開始我才知道花生的果是在泥土里的黑暗中慢慢形成的。我還知道花生吃起來不但香,還能榨油——當然,這也是我讀到的。
后來又讀了老舍的《落花生》,我心里總存有一種想吃的渴望。那時本地不種花生,各地貨物不太流通,都是國家統一調撥,想吃花生,那是癡人說夢。記得一次鄰居家的孩子不知從哪里弄了一些花生,在外面吃。一群小朋友圍著她看,羨慕萬分,嘴里還吧嗒著口水。有的孩子情不自禁地伸出了小手,結果碰壁了,那只不知所措的小手尷尬地縮了回來,其他孩子用失望的眼神看著她走遠。這件事在我的記憶里儲存了一種酸酸的味道,殘留著一種苦澀澀的痕跡。那個吃花生的小朋友心里也一定受到了傷害,不然的話,吃了花生本該驕傲的她不會那樣臉紅,那樣不好意思地離開了。
花生究竟有多香?我們這些孩子們在母親面前不斷地問著,叨咕著,日思夜想著嘗到花生的味道。母親總是勸慰孩子們,等有賣的,一定給你們買一些品嘗。時光就這樣一年年過去了,也沒看到商店和街頭有賣花生的,孩子們的渴望成了失望。
有一年秋天,終于有機會能見到花生了。那時我上小學四年級,本地的糧食局調運了一些花生,需要把皮剝掉。那時不像現在,一切都是機器完成,剝花生需要的是人工。糧食局人手不多,于是就請學生幫助他們剝——那時學生參加各種義務勞動也是經常性的。得知有這樣的差事,大家驚喜著排著長長的隊伍走進糧食局院里。當看到那么多的花生粒,我們欣喜若狂,心想即使不能飽餐一頓,也可以品嘗它的香味了吧。我們十個人一組,圍著一個圓圓的大笸籮開始剝了。老師和看守花生的人不斷地指導著,大家用渴望的眼神相互對視,沒成想沒有一個人敢帶頭吃。學生們個個頭不抬眼不睜地剝,從早上直到正午,小手通紅,甚至手指尖都血紅了。我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封住了嘴,花生一粒都沒好意思送到嘴里。要結束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糧食局的人把剝好的花生米收了回去。
就要站好隊伍走了,有一個男同學突然背過臉去,放到嘴里一粒花生,我估計他是事先捏在手里的。他的舉動被同學們發現了,大家一哄而上,嘰嘰喳喳地取笑他。他的臉頓時通紅,閉著嘴不敢說話,怕那粒花生掉出來。最后還是老師為他解了圍,老師一邊讓同學們繼續排隊,一邊心疼地看著這群孩子。那時偷吃了集體的東西是不道德的,在孩子們的心里都有這個概念,他們的集體觀念特強。回到家我興奮地敘述那個男生偷吃花生的新聞,母親靜靜地聽著。現在想起來,母親那么安靜,一定是我們剝花生的場面也觸痛了她心里最柔弱那部分。
記得那是改革開放的第二年,街頭終于有賣花生米的了,是炒熟的。妹妹看到有賣花生米的以后,一路小跑到了家里,忙不迭地告訴母親。母親二話沒說,拿出五元錢讓她去買花生。那時工資低,五元也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買來花生,母親給我們幾個分好。那花生聞起來香噴噴的,大家細嚼慢咽,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舍不得一次吃完。最后省下一點,放到口袋里,第二天和同學們顯擺去。終于吃到花生了,孩子們高興了好幾天。從那時候開始花生就不缺了,每年或多或少都能吃到。
現在不用說了,炒的、炸的、煮的,花生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甚至磨豆漿也放一些花生米,不同地區,不同品種的花生都能吃到。吃著花生,孫兒還讓我們猜著謎語,念著兒歌:“麻屋子,紅帳子,里面坐個白胖子。”
當我寫這些文字時,又想起了少年時讀過的那些關于花生的文字;想起了那個被孩子們包圍,紅著臉跑開的鄰家女孩;想起了那個偷吃花生的男同學;想起了毫不猶豫掏了五元錢,讓我們買花生的母親。
能吃上一口香香的花生,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