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族認同感是族群意識的基本組成部分。在旅游影響下,少數民族地區的民族認同呈現出多維度和不同方向的發展軌跡。文章通過對一位土家族青年女性個人生活史的記錄,分析了在旅游發展進程中族群個體的民族認同感的演化過程,發現旅游對民族認同的影響在于:旅游引致的經濟增長提高了民族文化的“勢位”;旅游產品創造了民族的集體記憶和文化景觀;文化旅游的發展使民族認同的層次不斷深化;民族旅游的盲目開發和過度開發將誤導民族認同的方向。研究將為民族旅游地社會文化影響研究提供新的視角。
[關鍵詞]民族認同感;旅游影響;民族文化;個人生活史;恩施土家族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2)03-0027-09
一、文獻綜述
認同是個人或群體在感情上、心理上趨同的過程。族群中的每個個體對本民族身份會產生較為一致的認同,從而產生族群認同(也稱民族認同)??ɡ?cada)和雷金納德(Reginald)認為,族群認同(ethnic identity)是指個體對本民族的信念、態度以及對其民族身份的承認,并且這種群體水平上的認同一般有四個基本要素:群體認識、群體態度、群體行為和群體歸屬感。巴斯(Barth)認為,族群存在于與其他族群的互動關系之中,其形成和維持的主要因素是其社會邊界。費孝通先生以民族共同心理素質來詮釋民族認同,并在此基礎上系統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原生論和工具論就族群認同究竟是原本就有的還是與利益相關聯的各執一詞,而王明珂通過對歷史上羌、藏、漢三個族群間的資源競爭與配置的實證研究,將民族認同視為在兩個理論之間形成與變遷。
隨著少數民族地區旅游的開展,尤其是文化旅游和民俗旅游等旅游形式的興起,旅游所帶來的巨大人流、物流和信息流,必然給當地傳統的文化價值觀念帶來極大沖擊,從而引發族群個體對本民族文化內涵和自身民族身份的重新思考。麥肯奈爾(MacCannell)指出,旅游對于族群邊界的保持、轉化、重建有重要影響,旅游訴求的重要目標就是族群文化認同。
國外相關研究重點關注旅游與族群符號、物質文化復興之間的互動關系。旅游對族群認同的形成或強化作用主要是通過經濟手段來實現的。尼泊爾的夏爾巴人(Sherpas)通過為旅游者充當向導,既獲得了經濟回報,又體現了他們獨特的高山探險能力,其族群認同也因此得以加強。在旅游經濟利益和地方自治要求的雙重推力下,威爾士民眾的族群認同意識得到了重新建構和加強。文化認同是族群認同的基礎。瑪雅人(Mayas)出于對經濟利益的渴求,重新學習業已消失的瑪雅文化知識,并在旅游活動中加以運用。愛斯基摩人(Eskimos)和巴厘人(Balis)的案例則說明了,經濟推力下產生的文化自豪感是族群認同產生的根本原因。伊斯曼(Esman)對美國的法裔克郡(Cajun)人研究表明,旅游甚至引導了文化認同和族群認同的轉向。但杰米森(Jamison)對肯尼亞馬林迪的研究發現,旅游一方面強化了族群內部認同,同時也加劇了不同族群之間的沖突。另一些研究也說明,旅游也可能會削弱族群認同。如印度尼西亞的托六甲旅游使位處邊緣的少數族群文化產生分化;奧地利兩個原本異質獨立的族群則因旅游發展的需要而走向融合。
國內相關研究較早見于1999年在昆明舉辦的“人類學:旅游與中國社會”國際學術討論會,不少港澳學者都注意到,中國旅游的發展已經促使諸如滿族、土生葡人這樣的少數族群開始重建自己的族群認同。旅游為邊緣族群宣稱自身族性提供了空間、機遇和資源。
瀘沽湖畔的摩梭人通過旅游形成的社區自主參與機制,強化了自己特殊的族群身份;在麗江的政府主導型旅游中,對東巴文化的成功包裝和營銷,使納西人的民族自豪感得以彰顯;廣西黑衣壯則試圖通過“傳統”的發明,構建自身的族群身份和文化認同。孫九霞通過對云南雨崩村、傣族園和深圳中國民族文化村的案例研究,將旅游對民族認同的影響分為三種類型,認為低強度、深接觸下的旅游作用保持了自然景觀社區的族群認同;高強度、淺接觸的旅游作用強化了人文景觀社區的族群認同;高強度、異接觸的旅游作用分化了主題景觀社區的族群認同。
在此后的海南三亞案例研究中,陳浩又考察了不以自己的族群文化為吸引物的回族社區,指出族群宗教意識的加強,傳統習俗變遷,以及因貧富分化導致的族群內部認同分化成為旅游對這一族群的主要影響。吳其付以四川羌族旅游為案例,認為旅游有助于推動民族文化的復興,但當地居民文化認同的基礎卻不再是傳統文化,而是在中心文化和邊緣文化互動的過程中產生的一種新形式的“次生文化”。他還指出,旅游對族群認同的影響,具有階段性特征:當地居民的認同感會經歷一個從初期弱化到后期建構與創新的過程。黃福東用本我與他我的能指來映射旅游加深民族認同的雙重作用。一方面,由旅游喚起的共同記憶增強了族群內部的凝聚力;另一方面,外來游客對邊緣族群的關注也使其成為一個統一的被凝視的“異質”文化符號。
族群認同是社會認同理論在少數民族心理學研究中的發展。個人生活史正是基于對族群個體心理分析而獲取的歷時性材料。盡管因被訪對象的選取而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和偏向性,但對個體心路歷程的真實觀照仍然使得這一研究方法在社會科學中被廣泛采納。目前,個人生活史研究方法在國內主要運用于民族學和歷史學研究。例如朱柄祥通過大理州城白族村民段元參個人生活史的描述和解讀,揭示了白族農民適應現代化市場經濟環境的過程及其文化基礎。
本文選取了湖北省恩施市一位土家族女青年Q作為訪問對象,對其個人成長經歷中所映射的旅游與民族認同的關系進行了白描式梳理,試圖以此反觀旅游發展對土家族族群個體的民族認同感的影響。該方法的運用,不但因被訪人的親歷自述而使文本較為真實,也可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族群個體對本民族認知的話語權。文章旨在從族群個體角度出發,探索民族認同感的演變過程和特點,為民族旅游地社會文化影響研究提供新的視角。
二、恩施土家族概況及其民族認同
成立于1983年8月19日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是長江中下游地區唯一的少數民族自治州。它位于湖北省西南部,與重慶市和湖南省毗鄰,面積2.4萬平方千米。截至2007年年末,全州總人口約391萬人,土家族人口占46%。
土家族是世居于湘鄂渝黔毗鄰地區的巴人,在吸收融合該地的土著部落及遷入該地的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的基礎上逐步形成的。土家族在歷史上廣泛使用土家語,至今留下了許多以土家語命名的稱謂、人名、地名,但現在已通用漢語。土家族的民間文學、音樂、舞蹈、雕塑、建筑、繡織等,均有其獨特的文化和藝術價值。西蘭卡普是土家族婦女借鑒鮮花、羽毛、晚霞和彩虹的自然色譜而精織的特有手工藝品,織工精巧,色彩絢麗,它和哭嫁歌、擺手舞并稱作土家族三大藝術之花。土家族傳統節日主要有趕年、牛王節、六月六、大端午、女兒會、月半和擺手節等。
盡管土家族分布地域較為集中,但由于土家族民族身份的識別較晚,加之地處山區相對封閉,不同地域族群對于本民族文化傳統的認知并未完全統一。如來鳳縣因為在地理位置上鄰近湘西,當地土家族在口音和飲食習慣上比較接近湖南;而巴東縣因為歷史上就是長江上的重要港口,因而當地土家族生活習慣與同樣沿江的宜昌市幾無二致。另外,恩施州土家族源流不一、與其他民族的雜居、外來文化的沖擊,都對土家族族群認同形成了障礙。
唐胡浩以恩施州來鳳縣的土家族為例,從認識、情感、態度和行為等四個維度研究了土家族當代的民族認同感,認為土家族民族認同具有層次性、多變性、情境凸顯性、長期性的特征。當代土家族原生民族認同要素(語言、文字、服飾等)特性正逐漸減弱,但在國家話語體系的影響下和地方利益的導向下,帶有現代性特征的土家族民族認同感正在增強。
20世紀90年代,隨著長江三峽游、湘西游等周邊地區旅游的升溫,恩施州政府也將旅游業視為帶動全州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產業來進行培育。對于恩施州的土家族民眾而言,旅游已經不僅僅是脫貧的一種手段,更是復興民族自尊心、維系民族情感的重要契機。
三、旅游發展過程中個體對民族認同感知的變化
1.被調查者的家世
Q于1987年出生于湖北省恩施市。讀大學之前,除了高中是在恩施州的建始縣求學以外,從未離開過家鄉。Q的祖父、祖母都是土生土長的湘西石門縣土家族。在當地也是地位僅次于土司的名門望族。Q的祖父專攻林學,還曾留學蘇聯,后因為種種原因而遷往鄂西定居。Q的祖母雖然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學堂教育,但是系出名門,家境殷實。Q的外祖父是漢族,外祖母則是鄂西苗族。Q的父母分別為郵政系統和市政府工作人員。
出自傳統的土家族家庭的Q記憶中的童年是:
“祖父母和恩施人說話口音很不一樣,有時連我自己也聽不懂。他們的飲食起居都是按照湖南土家族的習俗在做的。家里都不太喜歡吃新鮮的蔬菜,而是喜歡把蔬菜腌漬做成酸菜來吃?!?/p>
盡管家里面有著濃厚的傳統氛圍,但是Q并沒有在意。一方面是因為家里面的長輩并沒有告訴過她自己是土家族;另一方面,由于父母工作繁忙,自己又忙于學業,也沒有機會和老人溝通。對于自己的土家族身份,初中以前的Q覺得那只是一個與自己關系不大的名詞而已。
2.旅游參與帶來本民族意識的覺醒
Q開始真正有民族意識,與恩施州開展旅游是密不可分的。
“上初一時,有個音樂老師到我們班選幾個女生去跳‘蓮響’(土家族的一種傳統舞蹈)。老師說只要土家族的女生。我回家去問爸爸自己是不是土家族,爸爸說是的,而且祖籍在湖南。當時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一直沒有人跟我提起過自己是少數民族呢?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漢族。”
當時的背景是,恩施州在2000年前后連續推出了清江闖灘節、女兒會兩個重點旅游項目。清江闖灘源自清江航運中的纖夫文化。為了給游客營造更好的文化氛圍,在闖灘節開幕前夕,恩施州掀起了學習傳統民族文化的熱潮。Q所在的中學也積極響應號召,將學校的少數民族學生組織起來成立了舞蹈隊,在開幕那天為游客表演傳統的民族舞蹈。借著這樣的機會,Q得以開始了解自己的民族:
“我所在的舞蹈隊是排練‘蓮響’的,‘蓮響’既是一種樂器,也是一種協調節拍的道具。‘蓮響’大概有一米多長,是用中空的竹竿做成,在竹竿的兩端鉆上一個小孔,掛上鈴鐺,舞起來時鈴鐺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故名‘蓮響’。除了每天排練舞蹈,我們還妥在課堂上專門學習一些簡單的民族文化常識。那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們班的同學中不僅有漢族、土家族,還有苗族、侗族、回族、朝鮮族等很多民族。那個時候對于民族的認知,盡管帶著孩童的玩樂氣息,但是卻使我深深地愛上了自己的民族,對自己民族文化的傳承,也隱隱約約有了一種責任感?!?/p>
3.學習旅游專業激發民族認同感
自闖灘節大獲成功以后,旅游在恩施州漸漸發展為一個相對成熟的產業。隨著旅游基礎設施的改善,恩施州旅游景區數量和質量都有了顯著的提升。這不僅使得恩施州的旅游經濟迅速發展,也使得當地的少數民族群眾的民族認同感大大提升。Q于2006年考入昆明某大學旅游管理專業,專業的學習使她對旅游與民族的關系有更為清醒的認識:
“說句實在話,如果沒有旅游,我不知道對于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到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愿意去了解我們自己的民族。上大學前,我的民族對我來說,最大的意義就是讓我高考加了10分。但是旅游的發展讓我覺得,我還有很多機會來了解自己民族,它對于自己到底意味著什么?!?/p>
Q認為,在民族認同感加強的過程中,旅游所起的作用主要是:一方面,它以一種新鮮奇特的方式讓原本枯燥的文化知識得以還原為一種喜聞樂見的實踐方式,讓人更容易接受和理解;另一方面,旅游發展過程中政府對于一些民族精英事跡的宣傳,也使得民眾的民族自豪感大大增強。
“恩施州在2009年的時候興辦了恩施州民俗博物館,供廣大的市民和游客免費參觀。民俗博物館的修建,我覺得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情。在博物館,當我看到土家先民們為了改造自然而奮斗的歷史痕跡。當代土家人為改變家鄉貧窮的面貌而甘愿付出自己的一生,頓時覺得身體里流淌的是土家族的血液,是那種堅韌和勇敢的性格。”
而最讓Q感懷的,是她在女兒會上聽說的一件關于恩施南戲班老班主譚文根的故事。
“南戲是恩施土家族地區最古老的劇種,現在已經快要失傳了。旅游開發后,這種劇種才漸漸走進我們的視野,引起大家的重視。譚家戲班是恩施屈指可數的南戲世家,班主譚文根最引以為豪的就是戲班中世代相傳的南戲面具。在這次女兒會上,我有幸見到了這些神秘的面具,還有譚家戲班的傳承人。據說,曾有歐洲商人出天價想買下這些珍貴的面具,但是都被老班主譚文根婉拒了,為的就是給土家族的后生們留下活生生的歷史記憶。那些面具雖然歷史久遠,但是色澤依然鮮艷如新,可見保護它的人花了多么大的心血。據說,每個面具背后都有一個故事,都有自己獨特的來歷。面具的背后,是一個民族人文素養的沉淀,和一個老人對本民族文化的珍視之心。民族文化的傳承上,耄耋之年的老人尚且如此,我們年輕人更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4.旅游事件引發對民族文化的深刻思考
恩施州旅游的發展伴隨著Q的成長,也不斷激發著Q的民族認同感。在這個過程中,Q深深意識到了旅游在對民族文化傳承中所起到的積極的作用。然而,最近在網絡上熱議的“巴東裸體纖夫事件”卻讓她感慨良多:
“這個事件在一定程度上了反映了政府在旅游開發過程中的盲目性,把原本樸素的民族文化庸俗化了。就個人而言,我是不贊成的。纖夫文化是土家族的血淚史。這樣沉重的主題竟以一種鬧劇般的形式呈現給游客,不僅讓人覺得可笑,也讓人覺得可悲。我們的民族,難道只有光著屁股才能吸引到游客嗎?”
旅游雖然帶給旅游地民族認同自己民族的機會和場域,但就其本質來說,它仍然是一種以營利為目的的經濟活動。因此,一些旅游開發商常常為了經濟利益而將民族文化過度包裝、庸俗包裝和虛假包裝。Q極力反對裸體纖夫重現,其原因有三:
首先,現代社會已經不具備展現裸體纖夫的社會環境,外界對于這一文化的理解,很可能不會深究其產生的根源,而僅僅是停留在對于“裸體”這個膚淺的噱頭上大做文章。
其次,纖夫文化是土家人的一部血淚史,不恰當的旅游開發不僅有違文化真實性原則,也會給本族人民帶來巨大的情感傷害。
第三,對于民族認同正在萌芽階段的土家族青少年來說,這一事件容易被簡化為“民族文化資源=旅游經濟”的錯誤等同,使他們對自己的民族認識產生偏差。
但是,旅游的正面作用仍然不可忽視。Q強調說:
“旅游給了我認識民族、學習民族文化的機會和動力。以前的恩施州是湖北省經濟社會發展最滯后的地區,正是旅游開拓了恩施人的視野,讓我們這樣的少數民族明白了文化的力量和價值,增強了我們的民族自信心?!?/p>
5.未來的選擇
2010年6月,Q即將從大學畢業。盡管她已獲得進入上海某高校攻讀碩士研究生的資格,但她還是決定參加7月份恩施當地舉行的一次公務員考試。
對于這一決定,Q強調自己是家中的獨女,父母都盼著她回去,言語中不無對家庭關系的重視。但從深層來看,對家鄉和民族的強烈情感正是她回鄉應試的動力源泉。
“無論考試結果如何,無論最終選擇是什么,我都要試一下,似乎這就是對家鄉和家里的一個義務?!?/p>
Q離開學校的時候,顯得分外輕松和自信。無論是回歸鄉土還是繼續遠行,這個女孩都已將土家族的印記牢牢地銘刻在身,和許多土家兄弟姊妹一起,以自己的人生實踐為這部浩大民族史詩譜寫一個小節。
菲樂瑞(Phinnery)認為,個體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會經歷有序的三個階段,即彌散的民族認同階段、民族意識逐漸崛起階段與對母體文化的積極態度內化和整合階段。個體在經歷這三個階段時,對本民族的認同會趨于積極與整合,而民族偏見也會隨著民族認同發展慢慢消減。這一針對少數族裔青少年的民族認同發展模型,很好地解釋了Q在成長過程中不斷加深的民族認同感。
四、旅游對土家族民族認同感的影響
從人口比例上看,土家族在恩施州實際上是主體民族。因此,恩施的土家族文化呈現出其強大的生命力。恩施方言中,有大量源自土家族的詞匯;而恩施的許多常見的小吃,例如豆皮和米粑粑,也都是土家族的傳統菜肴;恩施人喜食酸辣,也是受土家族的影響。盡管現代化進程已經逐漸滲透到這個相對閉塞的地區,但是其本土的民族文化仍然彰顯著獨特的魅力。
民族旅游開發中,“既有政府為發展、加速增長、解決中西部少數民族地區與東部發達地區差距增大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考慮,也有被‘開發’的少數民族借此突出并推進自身地位及價值的歷史、文化意圖,與此同時,還存在著外來游客對旅游地文化傳統的影響和沖擊。”作為一種新興的現代化產物,民族旅游開發正從不同層面加深了對目的地民族認同感的影響。
1.旅游引致的經濟增長提高了民族文化的“勢位”
恩施州土家族聚居區地處山地,旅游發展以前經濟十分落后。2000年后,恩施旅游打出生態、民族兩張牌,引發了旅游熱潮,旅游業成為當地GDP增長最快的產業。在旅游發展過程中,當地土家人都不同程度地參與到各種形式的旅游活動中(Q以學生身份參加的“蓮響”隊即為此類活動之一)。當地土家族的傳統飲食和藝術的命運也從瀕臨失傳變身為積極倡導。其中,旅游經濟的刺激作用不可謂不大。
現代化語境下,少數民族文化常常處于較低“勢位”。即便偶有專家學者褒揚,在當地居民眼中仍然是不值一提。但旅游是一種求異的活動,要求旅游目的地提供與客源地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旅游產品。因此,作為現代化產物的旅游又促發了目的地地方文化的保留。吳其付在四川羌族旅游研究案例中也發現了同樣的契合。當地社區精英表示:“以前的羌民都害怕向別人說自己是羌族,覺得襤褸窮酸,現在卻不這樣了,因為旅游開發之后,他們的經濟收入增加了很多,不僅主動展現羌族文化,而且支持自己的孩子到我們這里來學習羌族歌舞表演?!钡胤?民族)文化“勢位”的提高使當地居民引以為傲,民族認同感也隨之得到強化。
2.旅游產品創造了民族的集體記憶和文化景觀
旅游產品的打造固然是基于當地旅游資源而進行的設計,但另一方面也是國家意志的體現。國家會倡導與其文化和政治認同相符的旅游形式。尤其是遺產旅游,往往會從當地的歷史、價值觀和信仰等不同層面尋找集體記憶,從而激發旅游者的文化認同。民族文化旅游不僅如此,還將集體記憶作為民族共同體形成的核心。
恩施州民俗博物館中土家族歷史、女兒節中的南戲文化,正是這些旅游產品創造了民族的集體記憶。集體記憶令Q這樣的年輕人突然發現自己不但是土家族族群的一員,而且即將擔負著文化繼承的重任。油然而生的使命感不斷強化著作為族群內個體的民族認同。
如果說集體記憶還不是一件日常的事項,那么,文化景觀則以更為表象的形式傳遞著民族的符號。在文化旅游日益繁榮的局面下,土家族的傳統服裝重新出現在舞臺上,久未勞作的土家婦女為編織西蘭卡普重新轉動織機,土家傳統飲食店前游人如織。傳統的文化景觀成為民族認同的直接表征物。
3.文化旅游的發展使民族認同的層次不斷深化
文化旅游是將地方文化作為一種展示物來呈現。文化旅游要求將本真性的地方文化通過恰當的包裝和詮釋展示給游客。這樣,游客面前的地方文化既有表面的可讀性,又隱然提供了一條深入文化本質的途徑。歌舞形式是地方(民族)文化旅游最易于表達的方式,節慶旅游則為多樣民族文化提供了集中展示的舞臺。文化旅游的不同形式和內涵也使民族認同的層次不斷深化。案例中,Q從“蓮響”舞蹈排練開始產生了民族意識的萌芽,在民俗博物館中加深了對民族歷史的集體記憶,而在女兒節上則強化了對民族文化傳承和保護的責任感。布瑞斯(Bres)和戴維斯(Davis)就曾對美國羅林跳河節進行過分析,指出這一商業化的社區節慶仍然有利于提高族群和地方認同。因此,節慶是一種文化政治,節慶中競爭性的地方意義導致了地方性的重構。這使得個體的民族認同呈現為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的演化層序。
4.民族旅游的盲目開發和過度開發將誤導民族認同的方向
既然旅游是一種文化消費,那么旅游的商品化就不可避免地存在。商品化對地方文化的影響已經毋庸置疑??贫?Cohen)曾以泰國的采集狩獵民族為案例指出,為迎合旅游消費,這些狩獵一采集民族越來越多地離開了慣常的生存環境,放棄了大量本族傳統生活方式,從而形成了一種“改良”的文化。這樣一種舞臺化的生態文化雖然有很大的需求市場,但由于失去了其所在的真實場域,無法反映在居民的傳統生計活動中,因而不利于傳統生態文化的保護和傳承。
Q所指的“巴東裸體纖夫事件”正是對民族文化旅游的過度開發。裸體纖夫原本是當地歷史的產物,是貧困而艱辛的土家人生活的印證?,F代社會的發展對這一職業的需求量已經明顯減少。即便作為旅游吸引物而保留拉纖這一活動,也無須以裸體示人。因而,裸體拉纖顯然并不是要還原歷史,而是以還原歷史為名對民族文化的貶低,是為迎合市場的獵奇心理而制造的畸形旅游產品。這類產品的出現無疑會使土家人剛剛恢復的民族自信心受到極大的打擊,甚至使民眾對民族文化旅游開發產生誤讀:“凡是可以賺錢的都應該拿去開發”。民族認同因此將淪為利益認同。
五、結論與討論
土家族青年女性Q的生活史反映了旅游影響下族群個體對民族認同態度的演變。旅游發展前,少數民族文化在現代背景下處于低勢位。族群個體即使在國家民族政策的調適下享受到一定的“優惠”待遇,但在對本民族文化的理解上,仍然普遍存在自我認知的不足和外界的誤讀,從而經常地陷入民族身份認同的尷尬境地。旅游發展后,民族文化被納入消費文化范疇中。旅游引致的地方經濟增長使民族文化從原來的社會文化功能向經濟功能擴展,明顯帶有“可以帶來好處”的實用性指向。因而,民族文化的強勢轉變強化了個體的民族認同。國家又通過旅游產品的打造創造了集體記憶和象征性的文化景觀,成為民族認同的核心標志。不同類型的民族旅游產品為族群個體理解民族文化提供了多個視角,從而使民族認同表現為多層次、多方位的文化認同。
誠如楊慧所言:“族群意識借助于民族身份的再認同被強化,甚至比以往更強烈,并在與民族旅游發展的互動中不斷傳承、延續、發展。在這一過程中,民族旅游推動著各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復興和民族身份、民族精神的再建構的不斷展現,而且為族群文化的復制、再造和再生產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場景和舞臺。”
但是,與其他旅游形式相比,民族旅游表現得更像是一種旅游凝視。具有人類學特征的少數民族生活,為城市游客所觀賞和審讀。盡管當地居民一方面想擺脫這種被凝視的狀態,但另一方面,他們又由于旅游收益的吸引而不得不保留一定原生態的生活方式。麥肯奈爾(Maccannell)提醒說,這種保留并非正常的文化發展的結果。因為平等的文化交流會使目的地社區文化不斷吸收先進因素而向前發展,而這種迎合市場需要的保留阻斷了民族文化自然發展的進程,并使之“博物館化”了。“巴東裸體纖夫”顯然正是當地旅游過度發展所造就的“博物館化”的畸形產品。徐新建還批評了一種“旅游民族”現象,認為在旅游場景中,民族身份成了一種可供利用的市場資源和族群交往的外在符號,因而對其的商品化運作往往主觀地簡化了民族特征,使少數民族變成了游客眼中奇風異俗式的被動觀賞對象。
當然,出于對民族文化的不同理解,某種在旅游引導下存留或再造的民族文化,即便為外界所質疑,也會被當地人視作民族認同的標志。云南傣族園社區的商業化運作使潑水節成為每天一次的演出活動。盡管并不認同此潑水節,“但由于自己的傳統文化可以交換、可以賣錢,社區居民對這樣的一種‘展演’形式還是非常認同的”。在吳其付的四川羌族案例研究中,“集邊緣文化與中心文化要素于一身”的次生文化,“是邊緣社會文化積極主動調整自身,并將本土文化向中心社會擴散的產物”。在經濟效應的推動下,這種次生文化進而成為羌族社區新的文化認同標志。而在文化旅游的發展進程中的蘇克茲(succotz)社區,以是否使用瑪雅語為區分標準,當地居民已經產生了兩種不同的身份認同:一種是不再使用瑪雅語的混血瑪雅人;一種則仍然被認為是傳統的瑪雅人。劉志揚根據科恩的旅游對邊疆少數民族影響的三階段論,同樣發現西藏拉薩市娘熱鄉的民間歌舞表演實質上是與他們日常生活相隔絕的“舞臺化”的旅游文化,是一種選擇性的文化重構,并未觸動當地原有的文化和社會結構。
因此,旅游對民族認同感的影響究竟是弱化、強化還是異化,需要根據不同的案例地場境進行判讀,而不能簡單地下一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