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里,63歲的周吉宜就開始通過各方努力去阻止祖父的手稿被拍賣,但最終還是失敗。5月12日,由周作人撰書、魯迅批校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手稿(簡稱手稿)以184萬元的高價落槌。
作為中國現代著名散文家、文學理論家、評論家、詩人、翻譯家、思想家,周作人的作品常出現在各類拍賣市場,然而,這次的手稿顯得有些不同。周作人之孫、中國現代文學館原副館長周吉宜表示,這份手稿在“文革”抄家時遺失,而“文革”結束后,國家幾次歸還抄家物資,卻并沒有這部手稿,自此,它便下落不明。
5月23日,記者在周吉宜的家中見到周時,他正在收拾整理一摞材料。“既然未能阻止拍賣,接下來我打算好好準備準備,訴諸法律途徑,討個說法。”周吉宜始終認為,手稿是屬于包括他在內的周作人的子孫后人的。
“卯字號”里的名人篇章
《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為周作人于1918年7月在北京大學發表的著名演講,后全文刊登于《新青年》第5卷第1號(1918年7月15日)。后來在1930年代收入中華書局等兩個版本的《藝術與生活》一書中,如今此文仍舊可見于十月文藝出版社的周作人所著《藝術與生活》等書中。
已被拍賣的這份手稿,內多批校修改。末頁周作人記“此稿經過魯迅修改,文中添注涂改的字,都是他的手筆(也有幾個例外)”。知其為周氏兄弟合璧之作。
這份被拍得184萬元的近百年手稿,除了其歷史價值外,其背后映射著周作人一段時期的重要經歷。
1917年9月4日,張勛復辟事件結束后不到兩個月,周作人收到了北京大學的正式聘書,上面寫著“敬聘周作人先生為文科教授,兼國史編纂處纂輯員”,并言定教授月薪二百四十元,隨后可以加到二百八十元為止。
根據公開資料記載,北大那時于文科以外,還設立了研究所。于1917年12月開始,凡分哲學、中文及英文三門,由教員擬定題目,分教員共同研究及學生研究兩種。周作人參加了“改良文字問題”與“小說研究”兩組,前者名單上有錢玄同、馬裕藻、劉文典等人,卻一直沒有開過會。后者有胡適、劉半農、周作人等,他們都作過報告。胡適講題為《論短篇小說》,劉半農講題是《論下等人小說》,周作人的講題是《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
北京大學錢理群教授曾評價說,周作人的講演,具有某種綱領性:周作人這一代人在拒絕與否定他們的前輩——梁啟超、林紓們“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道路同時,作出了自己時代的新的戰略選擇:從全面、充分地翻譯、介紹與研究外國著作入手,擺脫歷史的因襲思想,“放開度量,大膽地,無畏地,將新文化盡量地吸收”,以此作為中國現代文學革命的突破口。
可以說,這份報告正式發表后,在學術界與創作界都產生了很大影響,成為中國現代小說理論的奠基之作。周作人通過自己的學術與教學活動,終于為北京大學所承認,周作人也因此成為“卯字號的名人”。
所謂“卯字號”,是北大文科教員的預備室,一排平房,一個人一間。蔡元培主持校政后,除聘李大釗為圖書館館長、陳獨秀為文科學長外,還聘請了一大批新、舊派名人任文科教員,“卯字號”也就成了群賢會集的場所,留下了許多為文學史家津津樂道的逸事。
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的講稿,也便成為了“卯字號”里的名人篇章。
書稿遺失46年后再現
“祖父很細致,是個挑剔的人,要保存的手稿,總習慣自己親手裝訂,然后整整齊齊地擺放。”周吉宜回憶說,他幼時曾聽家里大人們談論過這份手稿,“因為有魯迅的批改,而魯迅的風格跟祖父的有區別,大人們在一起有時候會討論他們兩人風格的不同”。
周吉宜說,1966年8月2日,他祖父的和他的家被紅衛兵查封。他清晰地記得抄家那天,在“革命來了”的時風下,早兩個月前學生們就早已停課,他正好在家。當時他正在自己房間里主動“破四舊”,整理書架。突然,從外面闖入幾個紅衛兵。因為早有預感,只有17歲的周吉宜顯得特別淡定,當紅衛兵搜到周吉宜的屋子時,看著正在收拾整理書架的他,不知以為他也是紅衛兵還是什么原因,竟什么話沒說,就到別的房間“掃蕩”去了。
“抄家不止一次,來了好幾撥紅衛兵,最后,手稿(《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手稿)連同我家的和我祖父所有的物品都被抄走。”周吉宜告訴《方圓》記者,文革結束后,國家有關部門向他們分批歸還了其祖父的部分物品,但上述作品的手稿未在其列,下落不明。
直到今年五一期間,周吉宜在訂閱的《文匯讀書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是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嘉德公司)春拍推出“唐弢珍藏”專場,魯迅修改周作人手稿現場拍賣。拍賣的作品正是《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手稿。看到遺失的祖父手稿時隔46年后再出現,周吉宜有些激動。
據悉,周作人撰書、魯迅批校《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的手稿,是嘉德2012春拍推出的“唐弢先生藏珍”中二十余件之一。唐弢是當代著名的雜文作家、中國現代文學史和魯迅研究的專家。“唐弢先生藏珍”最重要的有兩件,一是沈尹默《憶魯迅》手稿(沈尹默后人亦已質疑手稿來源),另一是《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手稿。
周吉宜肯定地告訴記者,此手稿被查抄之前沒有外傳過。那么,手稿何以落入他人之手,又為何拿出來拍賣,仍是一個謎。
力阻書稿被拍賣未果
為了弄清楚事情的緣由,周作人的其他后人張菼芳、周美和、周美瑜、周美瑞等均委托周吉宜全權處理此事。
5月2日,周吉宜第一次聯系中國嘉德公司,以手稿所有權人的名義進行口頭交涉,要求拍賣行提供拍品所有者合法持有的證明,否則要求停止拍賣、返還手稿。隨后,嘉德要求周吉宜提供相關抄家清單或確權證明。
“當時那種情況,哪有可能留什么清單和證明,我目前也拿不出確權證明,我問嘉德公司為什么不要求拍賣者提供合法性證明,得到的回答是這是行業慣例,這真讓人難以理解。”周吉宜說。
5月8日,中國嘉德2012春季拍賣會在京開始預展。按照原計劃,11日預展結束后,12日至15日正式開始拍賣活動。預展開始第一天,周吉宜再次跟嘉德交涉,但最終嘉德表示,由于周吉宜未能提供相關證據,拍賣會照常進行。
之后,周吉宜委托律師發函要求嘉德拍賣行停止拍賣、返還上述手稿并提供該手稿來源。律師函中指出,手稿是周作人在“文革抄家”時丟失的物品,根據我國有關法律規定,周吉宜等周作人后人,為周作人的法定繼承人,是該手稿的所有權人,未經其同意,拍賣上述手稿是侵權違法行為。
作為回應,嘉德公司于5月10日在其官方網站作了關于爭議手稿的情況說明。嘉德公司表示,針對周先生提出的異議,其公司法務人員已請周先生提供相關證據材料,用以證明其對該拍品享有所有權,但是,周先生回復沒有任何材料。我公司作為一家負責任的拍賣機構,不能僅憑異議人提出異議,卻沒有任何證據材料的情況下,就否認該拍品委托人對其享有的所有權,而予以撤拍。
至于拍賣公司是如何判斷拍品的合法性,嘉德公司在情況說明中表示,在藝術品市場上,并不是按“作品的原作者”來確定所有權人,很多藏家均收藏了各名家之作,不會僅以“原作者”來判斷是否為合法委托人。
對于媒體關于該拍品的著作權仍然在法定保護期內的質疑。嘉德公司指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等相關規定,作品的所有權與著作權是兩種不同的權利,不同的權利主體可以分別擁有同一作品的所有權或著作權。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次拍賣是對該拍品的所有權進行處分,并不涉及處分著作權。
在嘉德公司關于情況說明的當天,周吉宜報警,稱發現丟失的手稿出現在拍賣公司即將被拍賣,請求立案并予保全。110立即通知海淀派出所和周吉宜取得了聯系,但經警方研究,因涉及“文革”抄家,所以沒有為周吉宜立案,并告訴他可到法院起訴。
11日上午,周吉宜來到北京市朝陽區法院準備起訴嘉德公司,但上午的排隊號已經停發,下午法院又不接受立案,當天未能立案。
幾經聯系無果,周吉宜于11日下午找到主管拍賣行業的商務部反映情況,希望能制止拍賣。周吉宜認為,按照2005年開始施行之《拍賣管理辦法》第二十九條規定:“所有權或者處分權有爭議,未經司法、行政機關確權的”,“禁止拍賣”,據此規定,商務部足以能制止這場拍賣。
不過,周吉宜的希望再一次落空。商務部認為,嘉德公司是合法注冊和運營的公司,商務部雖然有監管之責,但不負責執法。
手稿所有權歸屬說法不一
手稿的所有權到底歸誰?周吉宜的代理律師北京市銘泰律師事務所律師徐新明認為,根據相關法律規定,周作人先生為手稿的所有權人,其逝世后手稿所有權由其繼承人繼承。截至目前,周吉宜先生及周作人先生的其他后人是手稿的所有權人,未經周吉宜先生及周作人先生的其他后人同意,任何對上述手稿處分的行為均為侵害財產所有權的行為,行為人應當依法承擔返還原物、賠償損失等民事法律責任,甚至刑事責任。
但是,按照嘉德的說法,周吉宜需要證明手稿是當年被抄走的東西。在周作人研究專家止庵看來,周作人家被抄是事實,但是被抄走的東西是沒法證明的,如果當時沒有沒收收條的話。
止庵聯系到自己的親身經歷,“文革”中他家也被抄過,但是后來“百不退一”,退還回來的很少。即便是抄家時有了“收條”也未必有用,止庵的鄰居家發生過這樣的的事情:抄走了一把鑲著珍珠的寶刀,但是按照收條上寫的“刀一把”,只退還了一把市場上隨處可見的菜刀。
顯然,無法確定此手稿是不是“文革”被抄走的,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關于手稿的所有權人的問題,已經存在爭議。
有網友認為,既然存在爭議,那就應該先妥善解決,再決定手稿的處置問題。在拍賣委托人出示手稿合法來源證明之前,這件手稿是屬于在當事雙方存在爭議的物品,按照慣例,此時嘉德公司大可以第三方的姿態出現,立刻停拍該物品,也可暫時代為保管,待手稿拍賣委托人或周家確定手稿的歸屬問題之后,再續拍或返還物品,而不是繼續拍賣。
致力于文物法研究的律師劉洋對《方圓》記者表示,在手稿存在爭議的情況下,周吉宜要想阻止嘉德公司繼續拍賣手稿,應該到法院申請證據保全,法院批準申請后,嘉德公司才有義務停止拍賣。否則,嘉德公司停拍,就是違反其與手稿委托人之間的拍賣合同。
劉洋認為,拍賣公司在這起爭議中承擔責任較少,只需提供有人委托證據即可,而周作人手稿的合法繼承人應承擔主要舉證責任。
周吉宜:我為什么要追回手稿?
《方圓》:關于手稿的所有權問題,眾人說法不一,爭論紛紛。最后,手稿還是被拍賣了,您當時是什么感受?
周吉宜:我的感覺是,40多年前“文革”中我家被搶了一次,現在又被搶了一次。手稿被拍賣前我努力想阻止拍賣,沒能成功,接下來,我要訴諸法律手段,追究拍賣人、嘉德公司和商務部的法律責任。最近正在精心準備證據材料。
《方圓》:以前遇到過這類糾紛嗎?最終處理結果如何?
周吉宜:以前我們遇到過很多侵權糾紛,大都調解解決。這次起訴后,將是我們第三次訴諸法律為我祖父作品維權。1993年,我們起訴廣電出版社侵犯著作權并勝訴,2005年,我們也曾起訴河南大學出版社、北京國林風圖書公司兩家單位侵犯著作權,最終也是勝訴。
《方圓》:為什么一定要追回手稿,是因為它現在的經濟價值嗎,它值180多萬呢。
周吉宜:經濟價值我們也很重視,但首先是因為它是我祖父的東西,本該屬于他的后人。再者,現在關于我祖父可研究的資料很少,此份手稿具有很大的研究價值,從這部手稿中可以看出周作人原來是怎樣寫的,魯迅又是怎樣修改的,二人的文風如何不同,這對他們的研究者來說,是很有價值的。這些可供研究的東西一旦成為私藏,就很難再為研究者所用。
《方圓》:您印象中的祖父是怎樣的?
周吉宜:我祖父很安靜、慈祥,說話聲音不大,非常愛整潔,頭發、指甲等總是干干凈凈。我的祖母是日本人,所以祖父的臥房是日式的,我記得小時候,還是幼兒園之前,我總愛到祖父的臥室里玩。每次祖父都會拿張老黃歷的那種紙疊幾下,粘點糨糊,遞給我說“給,這是小水牛”。他沒有架子,書架也對子女開放。
《方圓》:那一定有機會接觸到您祖父的書稿吧,您也從事文學?您祖父對您的教育有何特別之處嗎?
周吉宜:雖說祖父的書籍等都對我們開放,但我們還是不敢造次,他寫的文稿我是絕對不敢擅自翻看的,只是有了問題就向他請教。祖父對我影響很大,他營造了一種文化氣氛,但不束縛我們,讓我們自由發展。我小學二年級對寫作有興趣,對于我寫的東西,祖父總是看看不說什么,從不說教,即使后來,我愛上體育,打冰球受傷,再到后來著迷航模、射擊,祖父也不會制止,給了我自由發展的空間。最終我沒有走祖父的路子,干了理工科的活兒。
《方圓》:現在您及周作人的其他子孫手里,一定有很多您祖父的手稿?都是怎么處理的?
周吉宜:我們曾捐獻了一部分,當然首先還是要回歸社會,其實現在也在這么做,上海人民文學出版社剛剛出版了11本周作人譯文全集。以前的一些相關書籍收錄的我祖父的文章都是刪減過的,一些精華的內容比如注解中的,都未曾面世,這次出版的文集通過補漏,把我祖父手稿上沒有修改的信息都體現出來了。以后我們還打算出版祖父的日記、書信等。遺憾的是,家里保存的日記終是不全了,1935年以前的日記,祖父在文革前的六十年代因為生活困難賣給了文化部。另外,因為各種原因也丟失了一些。
《方圓》:這些手稿、日記,甚至是書信,除了文學方面的研究,還有哪些價值?
周吉宜:我祖父82歲去世,跨越了好幾個歷史年段,經歷了多種思潮的洗禮和變革,通過他的思想的變化,也可折射社會某些層面的變化。另外,我祖父的日記還有某些意外的研究價值,說來也有趣,比如從清末開始,祖父天天記日記,其中記錄了每日的天氣變化,聽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說,國家氣象局曾將我祖父的日記作為氣象資料來收集,以彌補長期戰亂造成的氣象歷史資料缺乏。據說這份資料在業界學界的可信度很高。可以說,祖父的日記平實、真實,具有史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