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歷史下的“飄零一家”

1988年春天，馬國光（亮軒）第一次有機會回大陸探親，與闊別四十年的母親相見。

從機場到家中的一段路途，不亞于行走在戰時的封鎖線上，母子相認親近的機會還沒有，如臨大敵的陣勢卻讓人有幾分的膽戰心驚。他只記得一路上母親一再叮囑他“什么話都不要講”，似乎緘默才是表達分別幾十余年母子之間的最好言語。

這個從臺灣來尋找母親的馬國光，跟隨母親和同母異父的弟弟章立凡來到北京的家中。

他沒有想到能在這個小小的一棟樓里見到這么多“名人”，徐悲鴻的未亡人廖靜文女士、郭沫若的公子郭漢英、“合肥四姐妹”中的張兆和，最令人惋惜的是他到來的時候，沈從文剛剛去世——樓梯口有許多已經干枯的花圈。他在《飄零一家》中寫道：“另外聽弟弟說，沈從文是在家里過世的，要抬出去的時候，電梯太窄，所以，死后的沈從文，是坐著離開他生前最后住所的。”這一個細節的描摹，總讓人感覺到幾分的心酸。

那個時代，知識人的隕落仿佛悄無聲息的影子，他們的大學問和大人生，只留給我們這些后人無盡的追思和想象。

《飄零一家：從大陸到臺灣的父子殘局》，在現如今眾多的民國口述史或者回憶錄的行列中并不奪目，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馬國光描述的這段歷史私人的感情蓋過了家國的記憶。大歷史的縱橫捭闔沒有，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倒是真真切切的。我鐘情于這樣的私人歷史，也是因為從中可以窺探到歷史極為真實和深情的一面。大歷史大敘事固然主要，不免有粉飾遮掩之嫌，只有這樣的小人物、小歷史、私人的敘事才會更加具有歷史的溫度，可以探究到歷史的真實脈搏。

本書作者馬國光，即亮軒，在臺灣也是響當當的作家，看書后的作品目錄，這些年的作品不下二十種，但由于兩岸的隔膜日久，知者寥寥，更不要提他紛繁雜亂的家族史。不過，就算不知道馬國光，也會知道他有個兒子馬世芳吧。在大陸兒子比他老子有名氣。但是在臺灣，老子比兒子更有名氣，甚至老子的老子，馬國光的父親，馬廷英博士更是鼎鼎大名。他是古生物學家、海洋地質學家、海洋生物學家，是中國海洋地質科學的重要先驅者。早年從事珊瑚生長節律研究，對臺灣海峽地區石油資源的考察與研究取得了很大成績。他領導臺灣大學、文化大學地質系，培養了很多人才。

書中寫到馬博士晚年窮困潦倒，因為癌癥住院后，因為媒體的爆料，蔣經國等政要接踵探視，張學良在臺灣首次公開露面，也是在馬博士的葬禮上，可見其人其才。

但是一個好的學者往往不是一個好的家長、父親、丈夫。馬博士早年的婚姻并不幸福，1948年，夫妻關系早已名存實亡，妻子孫采蘋把兩個孩子留給臺灣的馬博士，只身返回大陸，后嫁于“民國七君子”之中的章乃器，育有一子章立凡，現如今著名的近代史研究學者。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這種復雜說不清的大陸與臺灣的關系，也會成為反革命的罪證，在歷史上特殊的時期受到了很多迫害。千言萬語不必細表，想想那一句令人驚恐的“什么話都不要講”就已經足夠了。

在馬國光的回憶中，他在臺灣的日子同樣艱難辛苦。父子關系僵化，叛逆升級，時刻對峙，父子之間缺乏有效的溝通，缺乏溫情，家庭暴力等等都成為了這個問題家庭的眾多因素。一個好的學者不一定是一個好的親人，這句話已經成為了這個殘缺不全的家庭最為貼切的寫照。馬國光回憶說，他的父親雖然一生寫了一百多篇論文，但是寫給他最溫情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話：“要好好讀書，父字。”

在《飄零一家》中，馬國光給我印象比較深的一節是評價學者與學術：“學者的注意力總是在學術方面，前瞻多于回顧，他們看待研究的對象，遠重于他們對于自己的關切。”他還提到了學者傳記不好寫，“寫出來，容易讀的也不多。學者的研究跟他們的生命，根本就是一元的，便是兵荒馬亂，生死攸關，他們常常也察而未覺”。這么多年過去了，隨著父親的辭世，他似乎對父親作了一些同情的理解。學者的生命只在學術，但學術能成就一個學者，也能毀掉他的家庭。讀這段家國史也罷，私人歷史也罷，沉甸甸的生命與學術總是這樣矛盾著，糾結著，牽牽絆絆地前行著，過學術的人生，還是人生的學術，這是一個問題。想到死去坐著離開住所的沈從文，不由得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