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絲綢之路從開辟之日起,便機動靈活,成網狀發展,比如出長安至咸陽便路分南、北,分別沿涇水、渭水河谷向西進發。進入甘肅境內,過天水后,則可分為三線,中線走秦安、通渭、定西至蘭州一線;北線經靖遠過虎豹口黃河古渡,穿景泰可進入河西走廊民勤、武威;南線則經隴西、渭源至臨洮,在炳靈寺或大河家渡黃河進入青藏高原河湟谷地,還可穿祁連山進入河西走廊,或向西直達新疆且末。這條線也是一條傳統的商道,因為這其中勾連著茶馬互市的重鎮臨洮。這也是臨洮所處位置所決定。就山形水勢來講,臨洮是中國南北分界線秦嶺的西部起點,也是秦長城的西部起點,還是青藏高原向關隴中原的過渡地段,是中國古代占據青藏高原與河湟一帶的吐蕃、吐谷渾、胡羌等游牧民族進入內地的必經之地,臨洮有洮河貫穿,形成開闊的河谷,山嶺水草豐茂,谷地平整肥美,適宜游牧、農耕和漁獵養殖,恰處在古代先民生息繁衍時首選的二級階地。在臨洮境內出土的大量彩陶,被認為是馬家窯、辛店、寺洼文化的代表與發祥之地。秦漢時期,在青藏高原、河湟谷地與河西走廊先后崛起的匈奴、西羌、吐蕃、吐谷渾憑借著馬上優勢,南下中原劫掠,臨洮一線又成拉鋸戰場。
金帶連環束戰袍,馬頭沖雪度臨洮。
卷旗夜劫單于帳,亂斫胡兒缺寶刀。
——唐·馬戴
還有一首民謠也對此有所反映: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
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
全唐詩中,僅寫到臨洮一帶軍情戰況的就達幾十首之多,詩人注定有感而發,不至于空穴來風。事實上,臨洮也是游牧民族進擊中原最好的橋頭堡。臨洮一帶的山嶺綿延起伏,水草豐茂,能夠駐扎軍隊,放牧軍馬,臨洮開闊的河谷自古種植谷物,是西部著名的糧倉,退可補濟給養,進可出擊關隴京畿、威逼長安,退則為廣闊的青藏高原、祁連谷地,進退從容,無后顧之慮。但對中原王朝來講,臨洮便成為心腹之患。所以,從秦代開始,就在此筑長城,設要塞,選派名將,駐扎重兵,胡騎煙塵,金戈鐵馬,載入半部史冊。
二
但構成漫長歲月的并不完全是烽煙戰火,更多的還是胡漢交流之民族融和。
自從貴主和親后,一半胡風似漢家。
——唐·陳陶
番人舊日不耕犁,相學如今種禾黍。
——王健《涼州行》
這些詩詞便是最真實的寫照,最能體現民族交融的則是始于隋唐、盛于兩宋、延續至明清長達千年的茶馬互市。中國是茶葉的故鄉,是世界上最早發現茶、飲用茶的國家。早在西漢,王褒所寫《童約》中就出現“茶具”這樣的字眼,并寫到如何汲水、如何煎用。唐代“茶圣”陸羽則寫出中國首部茶葉專著《茶經》。生活于北方和青藏高原的游牧民族,由于以牛羊肉和高寒地區生長的青稞面為食,腸胃難以接受,需要茶葉幫助消化。史載:“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熱非茶莫解。”這表明茶葉為游牧民族生活必需,但牧區高寒并不產茶,只能以生產的駿馬及毛皮與內地貿易,以物易物,“以所多,易所鮮”幾乎是所有民族必須經歷的商品交換規律。《新唐書·陸羽傳》中說“時回鶻人入朝,始驅馬市茶”,表明早在唐時,北方游牧民族就開始用馬匹與中原王朝交換茶葉。這樣可以起到外安撫邊民、內充實軍力驛力,活躍邊貿,促進和平相處的多重效果。所以,歷代王朝都很重視,專設茶馬司,配備熟悉情況的官員和通曉胡語的翻譯任通司來加強管理。這應該是今日抓出口貿易的先聲。
臨洮由于占有地形之利,相鄰的吐蕃、吐谷渾、黨項、蒙古均為不可或缺茶葉又無法生產的游牧民族,他們必須尋找到最近的茶葉聚散地。秦嶺南側的漢中就成為首選之地。陸羽在《茶經》中將漢中列為全國八大茶區之一的山南茶區,位于全國茶區最北一線,越過秦嶺再無茶樹。漢中成為距西北游牧民族最近的茶區,由于有此優勢,加之蜀道與漢江航運暢通,使漢中成為溝通蜀地荊襄茶區與臨洮馬市的聚散重地。《宋史》載:“漢中買茶、熙河易馬。”熙河即臨洮。筆者曾查漢中方志,僅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漢中收購茶葉便達700余萬斤,形成規模巨大的茶葉市場,客棧、酒樓、茶肆商幡招展,成為當時與開封、成都并列的全國三大稅收城市。那么,與漢中對應的臨洮也會出現規模巨大的馬市。可以想見,每當秋高馬肥季節,吐蕃人、西夏人、吐谷渾人、蒙古人就會趕著馬匹馱著帳篷匯聚到臨洮,在平坦河谷間搭滿帳篷,山坡上放著準備交易的馬匹,馬市上人頭攢動吆喝不絕,各種飲食、酒店、茶肆商幡招展,各種藝人也聞訊而來,把這塞外高原城市擠得滿滿當當,白天市聲喧囂,入夜燈火萬點。一撥滿載著磚茶、谷物的吐蕃人剛剛離開,一撥趕著駿馬的黨項人又搭起了帳篷……將這樁茶馬買賣推演了千年之久。
三
時值今日,金戈鐵馬、胡騎塵煙早已為桃紅柳綠、瓜果飄香的升平氣象取代。洮河兩岸,聚居著漢、回、羌、東鄉、撒拉、保安、藏、土等多個民族,若追溯起來,各自都有一部遷徙、交融、演變的歷史。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正是臨洮這片豐美的土地,使他們定居下來,和睦相處,融入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之中,但又保留著自己的特色。比如回族的磚雕、葫蘆雕享譽河州,保安族打造的各種刀具遠近聞名,撒拉族的羊皮筏子遠漂千里。不管哪個民族,都不乏務瓜果的能手。倘若夏秋時節去臨洮,公路兩邊一連幾十里不斷都是瓜果涼篷,白蘭瓜、黃河蜜、水蜜桃、西紅柿、大西瓜,粉紅翠綠,銀白艷紅,眩人眼目,香氣撲鼻,構成誘人的瓜果長廊,給所有的來客都留下至深難忘的印象。再是各族群眾,不論漢、回、土、羌,還是撒拉、保安,每當農歷四月,便都會從四周八縣的臨洮、臨夏、永靖、臨潭、廣河、康樂匯聚到洮河畔的松鳴山下,融匯進一年一度歌唱“花兒”的海洋:
喝一口泉水潤一下嗓,
大聲唱,青山(吧)綠水的地方;
揉一下眼睛四下里望,
好風光,人世間賽過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