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己之己的反復追尋

作者簡介：劉瓊，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專業：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

摘 要：本文以鐵凝的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為研究對象。筆者從文本關鍵詞“仁義”切入，著力探尋這一主體的存在編碼如何建構了“白白醒悟”的白大省。另外，“永遠有多遠”的話語大爆發不僅是白大省對“仁義”的反抗，更是女性主體不斷追尋異己之己而不能的生命痛感。

關鍵詞：仁義；永遠有多遠；小說文本；異己之己；修辭建構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1-0000-02

引言

鐵凝在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1]中塑造了一個“仁義”的白大省。但這個老實的白大省卻在文末激烈地說出了這樣的話：什么叫永遠也不合適什么叫永遠？你說說什么叫永遠？永遠到底有多遠！這三句話集中呼應了小說標題，也預示著白大省注定無法成為她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

解讀《永遠有多遠》，關鍵詞“仁義”是一個突破口，標題“永遠有多遠”也是一個突破口，我們需要以聯系的眼光來分析它們。“仁義”是石化在白大省身上的性格標簽。一方面，“仁義”使得“永遠有多遠”的話語大爆發具有了可能性，另一方面，它也預示著白大省每一次追求改變的努力只能以“白白醒悟”作結。既然“仁義”聯系著“白白醒悟”的白大省，也聯系著白大省的話語“永遠有多遠”，那么，我們的敘述就從“仁義”開始。

一、白大省的他者化評價符號：“仁義”的修辭匯聚

（一）“仁義”的兩個義項

“仁義”一詞在小說第一部分集中出現了六次，成為文本的一個顯在關鍵詞。《漢語大詞典》（第二版）對“仁義”作了如下解釋：

① 仁愛和正義；寬惠正直。 ② 方言。謂性情和順善良。^[2]

在第一個義項中，“仁義”的所指不僅僅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大仁大義，也指親善、親和、孝悌、和德這類融于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道德、人情、禮節。文本中的“仁義”舍棄了“仁義”的大仁大義的所指，而著力于日常的“小仁小義”。“仁義”的第二個義項雖然是用在方言中的，但在文本內交流系統中，“性情和順善良”的所指無疑與白大省十分貼切。或者說，正是白大省性格中的“和順善良”造就了她的“仁義美德”。小說文本正是在敘述白大省的“仁義”中不斷升華著主題：女性追尋異己之己而不能的生命痛感。作者并不想簡單地塑造一個“仁義”的白大省，她想要講述的是一個女性想要成為另類她者的故事。因此，一方面，“仁義”是他者對白大省正向的褒獎性的評價，這種評價廣泛地見諸于小說文本的始末，構成一個顯在的正向修辭義場。另一方面，“仁義”的正向評價背后隱藏著的是“去仁義化”的反向修辭義場。可以說，在文本內交流系統中，表面上對白大省“仁義”的肯定掩蓋了本質上對白大省“仁義”的否定。

（二）“仁義”：顯在的正向修辭義場

在文本中，“仁義”是白大省的性格標簽。這個“仁義”的標簽可以類義轉化為其他的修飾語，它們與“仁義”一起共同構成了小說敘述的超強能量。“仁義”的六次反復言說可以深化白大省的形象，而類義詞語的修辭匯聚則為白大省的他者化評價提供了浩大的修辭選擇。這些類義詞語組成了一個修辭聚合場，它們的詞典義是不同的，但它們在建構白大省的人格方面具有內在的同一性，是“仁義”的修辭置換代碼。

總體性的他者評價符號：仁義

個體性的他者評價符號：謙讓、不抱怨、隨和、純潔、正派、樂于助人、熱心、真情、善良、好、寬厚、好人、正義

“仁義”是白大省的總體性評價符號，作者并不想反復使用“仁義”來定義白大省的人格。從“白大省也確實是仁義的！”到文章最后，作者不斷從她的心里儲存中選取“仁義”的類義代碼。小說雖然沒有處處使用“仁義”一詞，但白大省的仁義卻在那個“仁義”的修辭場中不斷凝固，最后形成人們的思維定向：白大省不就是一個“仁義”的人嗎！整篇小說都在白大省的“仁義”中深化著主題。她的“仁義”不僅體現在她對奶奶的悉心照顧上，還貫穿在她的幾段戀愛中。她對男人很好，甚至在他們背叛自己的時候還為他們找托辭。白大省“仁義”的最突出表現是弟弟白大鳴提出換房的要求時，她在說出一段尖刻的話語后反而覺得是自己不對，并最終陷進“仁義”的泥潭。“仁義”以及“類仁義”標簽是人們對白大省的人性認同，但是，這些“仁義”們卻暗含著另一些反向的評價——去仁義化，而且這些反向的“仁義”聚合場隱在地對白大省進行著人性施壓。

（三）“仁義”：隱在的反向修辭義場

作者在小說中用很多修辭性的語詞來描寫“仁義”的白大省，但作者并不想簡單地呼吁社會上“仁義”的出場。顯在的“仁義”指向的是隱在的“去仁義化”。“仁義”不是白大省想要的，她希望像西單小六那樣，做一個“去仁義化”的理想“她我”。

在文本中，“仁義”是白大省人性光輝的顯在性評價符號。作者將“仁義”貫穿在小說始終，并以正向的修辭匯聚場詮釋了一個活生生的現代“仁義”模范。這個正向的修辭匯聚場包含了文中不同人對白大省的評價：謙讓、不抱怨、隨和、純潔、正派、樂于助人、熱心、真情、善良、好、寬厚、好人、正義。但這個看似褒獎的肯定性評價實際上并不被社會認同。白大省幾乎在對所有的人“仁義”，但“仁義”的結果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仁義”的評價背后暗含了他者隱在的否定性評價：懦弱、傻里傻氣、不可救藥。這造成了白大省的困擾，于是她不斷追尋另一個“去仁義化”的自己。但在追尋“異己之己”的過程中，白大省無法超越自己的“仁義”本性，她屢次改變卻屢次遭到失敗。“仁義”隨著語篇的敘述走向與它的詞典義截然相反的一面，這是對比產生的修辭魅力。白大省在別人眼中是善良的代名詞，更是傻的代名詞。在文本內交流系統中，對白大省顯在的肯定性評價實際上掩蓋了小說人物對白大省隱在的否定性評價。換句話說，當時社會對她“仁義”的顯在性評價掩蓋了對她“傻”的隱在性評價。這種顯性和隱性截然不同的正反評價不斷刺激著白大省“異己之己”的反復追尋之路。

每當白大省離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只有一步之遙時，石化在白大省身上的“仁義”就會出來阻止，使她的追尋沒有任何成功的跡象。被“仁義”壓抑許久的白大省以反復追問的方式進行著掙扎和反抗，這種掙扎和反抗就是文末“永遠有多遠”的集中大爆發。由此，小說矛盾升華到極點，主體身上的“仁義”壓力得到暫時性緩解。但是，在這次話語大爆發之后，白大省并沒能成功轉型，她還是原來的自己，一切又回到原點。既然“永遠有多遠”的話語大爆發與白大省的“仁義”密不可分，那么，我們下面將從上文對“仁義”的探討過渡到標題話語“永遠有多遠”的分析上。

二、標題話語“永遠有多遠”認知的陌生化和熟知化

譚學純在《“這也是一種X”：從標題話語到語篇敘述》^[3]中深刻地論述了標題話語在整個語篇敘述過程中的重要性。對標題話語“永遠有多遠”的讀解，接受者需要經過兩道認知程序：在修辭認知方面由熟悉走向陌生；在概念認知方面由陌生走向熟悉。

（一）在修辭認知方面由熟悉走向陌生

面對標題話語“永遠有多遠”，讀者一開始可能會覺得很熟悉，因為“永遠”、“有”、“多”、“遠”這些詞都是接受者非常熟悉的。而表面上的熟悉掩蓋了深層的詞語組合的陌生化。習慣了詢問兩地距離有多遠的接受者，在接觸到“永遠”的距離有多“遠”時，可能會遇到暫時性的接受阻礙。

在現代漢語中，合成詞指的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語素（也有稱作詞素）組成的詞。“永遠”中的“永”和“遠”可以為別的已知語素所替代，由此可知，“永”和“遠”各是一個語素。從結構上來說，“永遠”是由“永”和“遠”這兩個語素構成的合成詞。“永”是一個象形字，在《漢語大詞典》（第二版）中，它的前兩個義項是：（1）指水流長。（2）泛指長，兼指時間和空間。^[2]“遠”是形聲字，在《漢語大詞典》（第二版）中，前兩個義項是：（1）遙遠，距離長。（2）漫長，時間久。^[2]這樣看來，“永遠”的意義是“永”和“遠”這兩個詞根意義的并列，他們之間是可以互相說明的。雖然“永”和“遠”各自的意義相當于“永遠”的整體義，但它們必須要在不離不棄的結合中才能實現“永遠”作為合成詞的整體意義的最大化。《漢語大詞典》（第二版）中，“永遠”有三個義項：（1）長遠；永久。（2）一直；從來。（3）晉代隱居于廬山的兩個高僧惠永和惠遠的并稱。^[2]

“遠”通常是與距離聯系在一起的。日常生活中人們經常會用“從A地到B地有多遠？”來詢問某一地點到另一地點的距離，而在話語“永遠有多遠”中，“永遠”卻有了距離感。“永遠”從一個形容詞變成具體話語單位中的名詞，而且還具有了距離感，這對于接受者來說，無疑是陌生的。另外，“永遠”大多是以整體的意義出現在話語中，而作者在“永遠有多遠”中卻將整體的意義移交給一個“遠”字。在小說文本中，“遠”承受的不僅僅是“永遠”整體義的壓力，更是小說敘事的壓力。“永遠”如何將自己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交給了單薄的“遠”字，這是接受者的認知從熟悉轉向陌生的開始，也是小說主人翁白大省尋求“異己之己”而“永遠”不能夠的心理矛盾。

（二）在概念認知方面由陌生走向熟悉

在“永遠有多遠”中，作者將這一話語的凝重感由“永遠”移交給一個“遠”字，其中的生命負重是接受者陌生的。“距離有多遠”轉化為“永遠有多遠”，“永遠”作為形容詞的意義消解在表示距離的生命長度中。接受者鈍化的審美感覺在陌生化的組合中停滯不前。但由于“永遠”、“有”、“多”、“遠”的概念又是大家所熟悉的，所以，接受者可以通過自己的審美聯想，遨游于表達者創設的小說語境中。最后，接受者對“永遠有多遠”的理解又會由陌生走向熟悉。

對“永遠”的理解應該從結構和意義兩個維度來分析。“永遠”在結構上的可解構性，使得“永遠”可以被拆開來進行意義的轉移并進而實現修辭上的審美提升。“永遠”在建構“永遠有多遠”這一話語時將整體的意義交給了“遠”字，并利用反問的口氣來加深這種話語建構的力度，這是作者勇敢的嘗試。作者將這種嘗試付諸實踐并最終實現了從話語“永遠有多遠”到文本《永遠有多遠》的小說創作。對于《永遠有多遠》來說，它的話語敘述始于標題。作者將標題中“永遠”的“遠”字從整體意義的層面進行語法上的強行剝離，并將敘述的重點移向“遠”。而在純粹外化的結構上，“遠”是一個距離單位，可以被“多”修飾。“永遠有多遠”中作者將“永遠”的“遠”作為具有敘述能量的語素，是語篇敘述的重點。接受者在陌生化的組合中通過概念認知激活自己的審美語感經驗，也在“永遠”的距離中體味著白大省的每一次“白白醒悟”。

三、白大省→白白醒悟：隱喻式的修辭認知

隱喻是人們認知事物的一種普遍方式。“白大省”作為小說主人翁，她的姓名符號不僅參與了小說文本的建構，也參與了小說主體的精神建構。作者將小說主人翁取名“白大省”，其中蘊涵了作者深刻的修辭意圖。對“白大省→白白醒悟”的隱喻過程進行修辭上的分析有助于我們對小說主旨的把握。這種分析首先需要從語義層面入手：

可以說，作者以隱喻的方式將主體的生存困境表現了出來。“省”是一個多音字，具有shěng和xǐng兩種讀音。孤立地分析“白大省”這個姓名代碼，我們無法確定“省”的讀音。只有結合“仁義”和“永遠有多遠”，在對文章進行總體上的把握之后，我們才能果斷地排除shěng的讀音。將“省”的兩可的讀音確定為xǐng，是文本語境幫助我們作了正確的選擇。確定讀音之后，我們才能從權威的字典中去搜索“省”的所有義項，以此探討“白大省”的隱喻義。“省（xǐng）”在《漢語大詞典》（第二版）中有九個義項。文本中的“省”指向的是“覺悟；醒悟。”^[2]

“省”是白大省的醒悟，是白大省尋求改變的自我意識。白大省正是在遇到西單小六之后，才知道，原來女性還可以那樣活著，還可以活得那么瀟灑。于是，她把西單小六作為自己的偶像，開始了漫長的異己之己的追尋之路，她要像西單小六那樣活著。白大省的追尋之路其實就是她尋求改變的過程。在白大省意識到自己可以換一種方式出場并為此而努力時，她不知道，鈍化在她血液中的“仁義”是她不能成功的阻礙。或者說，“仁義”羈絆了白大省，讓她永遠不可能成為她想要成為的那個自己。她的醒悟注定只是一種“白白”醒悟。

“白”在《漢語大詞典》（第二版）中同樣具有很多義項。文本語境中的“白”指向的是作為副詞的“白”：枉空；徒然。^[2]

“白”無疑是用來修飾“醒悟”的。它告訴讀者，白大省的“醒悟”只是一種徒勞。白大省掙扎和反抗那么久換來的卻是“白白醒悟”，這種生命沉重感豈是一個弱女子能夠承受的？但是，白大省身上有一種頑固的執著，這就注定了她要一次又一次地繼續著她的追尋。但是，這種不斷的嘗試注定只能以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告終。小說主題就是敘述一個在追尋另類自己的道路上經常醒悟，卻又沒有徹底醒悟的女性的內心痛苦。^[4]

讀解“白大省→白白醒悟”這一隱喻，需要聯系文本關鍵詞“仁義”和話語單位“永遠有多遠”。“白大省”是“仁義”的踐行者，也是“永遠有多遠”的追問者。在小說語境中，鈍化在白大省血液里的“仁義”是一個矛盾的主體存在編碼。白大省有時候希望自己是“仁義”的，但有時她卻又無法容忍自己的“仁義”。當她無法容忍“仁義”的自己時，她就爆發了。這種爆發集中體現在文末白大省對“永遠有多遠”的一番激烈的追問上。“白大省”這一能指作為女性主體的姓名代碼，伴隨白大省一生。而“白大省”的所指一方面是“我”的表妹，另一方面卻隱喻化為“白白醒悟”的生命痛感。這種沉重的生命痛感如姓名一樣，將伴隨白大省的一生。

四、結束語

本文的分析始于“仁義”。在小說語境中，“仁義”是白大省的性格標簽，她被這一標簽壓得身心俱疲。她希望改變，而且，為了成為那個理想的自己，她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每一次為了改變所做的努力卻又被自己無情地摧毀。白大省無法擺脫這種“仁義”，所以她恨這樣的自己。“永遠有多遠”的話語大爆發正是主體在意識到無法做到“去仁義”的時候的強烈吶喊。文末作者反復以疑問式的“永遠有多遠”來表達她對“仁義”的白大省不可救藥的愛和恨的復雜心情，以此來增強話語的表達力度。“永遠有多遠”在文中的反復出現不僅對應了小說的標題，而且在與白大省的性格標簽“仁義”的協同作用下，共同昭示著小說沉重的主題：女性追尋異己之己而不能的生命痛感。另外，姓名是跟隨人一生的符號代碼，這預示著“白白醒悟”也將跟隨白大省的一生。

參考文獻：

[1] 鐵凝.永遠有多遠[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2] 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纂.《漢語大詞典》 （第二版）[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

[3] 譚學純.“這也是一種X”：從標題話語到語篇敘述[J].語言文字應用.2011（02）.

[4] 參看：陳曉明.自我相異性與浪漫主義幽靈——試論《永遠有多遠》隱含的女性另類譜系[J].當代作家評論.2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