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細如發，胸懷大美

摘要：讀過鐵凝文章的人都知道其文以細節擅長，她以自己獨特的人生經驗和細膩的情懷寫出了很多動人的細節。本文就鐵凝作品中常見的心理細節描寫和景物細節描寫為例，試從其善良之心和文化素養、文學造詣兩方面來探究鐵凝能寫出如此優秀的藝術細節的原因。

關鍵詞：細節 心理描寫 景物風俗 善良之心 文化素養 文學造詣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0-0000-02

讀鐵凝的作品，最讓我感動和著迷的是她作品中出現的無數個藝術細節。寫好細節，最能見出一個作家的思想藝術功力，來不得半點含糊。

最欣賞的是她對人物心理的入微刻畫和對景物風俗的細致描寫。

鐵凝筆下人物的心理多是我們司空見慣的，而大多數人都是心中有口中無，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鐵凝卻把它寫了出來，且寫得那么符合真實的生活，所以會使我們產生強烈的共鳴，仿佛也有過或經歷過這樣的思維沖動或心路歷程。曾經，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連載后，很多人走在路上都惶惶然，都在擔心誰是阿Q，自己又會不會是故事中的那個阿Q。讀鐵凝的作品，也有同樣的感受，有時就覺得她筆下的人物就是自己，自己也會和書中的人物進行對照，并由此分外關心人物的命運。我不再只是一個讀者，而是進入了書中的故事，不僅感同身受地品味著故事中人物的喜怒哀樂，也用自己的意識審視和評判著他們的某些行為或人生結局。這也許就是大作家的功力，他始終走在人類思想的前沿，他悉心地洞察這個社會，敏銳地捕捉周圍的生活，深刻地體驗所看到的聽到的和經歷過的，然后巧妙地付諸于對讀者具有進攻性的文字，為人類的精神領域辟開一道道曙光。鐵凝作品中這樣的心理細節描寫比比皆是，以長篇《無雨之城》中陶又佳打電話的一個細節來說，就寫得十分精彩：

她非常氣惱自己面對一部電話機的懦弱，這時她內心紛亂而又有一種空前的虛飄，一種深深的無助之感。她想求助于一枚硬幣倒是很有必要的事。……是該打電話的一面。

陶又佳再次拿起話筒，堅持撥完了號碼，也聽見了接通的鈴聲。她的心一陣狂跳，一時搞不清是希望有人拿起聽筒還是希望沒有人拿起聽筒，她差不多有一種臨陣脫逃之感。但是她沒有扔電話，因為電話沒有人接。她放下電話心中才輕松下來，接著便是無盡的希望和一種模糊不清的委屈。正是這種失望和委屈再次鼓起了她的勇氣，她又給他的秘書沈強打了電話，但是沈強的電話也沒有人接。

任何一個打電話的人都會遇到沒人接電話的時候，只有當你首先從心靈上改變了你這電話的性質，你才會生出與從前完全不同的感覺。陶又佳此刻就在自己的房子里改變了她給普運哲打電話的性質，她把自己弄得焦躁不安昏天暗地。

這一段細節描寫，鐵凝帶領我們既看到了陶又佳的外在活動，又看到了她的內心深處，還以一個冷峻的觀察者的眼光給與了評價和分析。它讓我們看到了這個男人對這個女人的影響，她幾近瘋狂地思念他卻又有些鬼祟以致不敢聲張自己的思念。她如此復雜的心理和不能自已的種種失態都很傳神地表明她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男人。讀到這里，我不得不佩服鐵凝的文字功力，她的文字對讀者確實具備進攻性。凡是有過此種經歷的人定會拍案叫好，說鐵凝活脫脫寫出了一個自己；而沒有此種經歷的人也會揣摩回味，感謝鐵凝為他們提供了一個讓人頗感新奇而又如此豐富細膩的心理世界。

因為鐵凝下過鄉，而且用心地體驗了農村生活，這就為她以后的寫作提供了似乎取之不盡的“棉絮”。可以說，她的創作過程就是一個絮棉被的過程。對冀中平原農村中的景物風俗，她深有體會，并對其十分熱愛。她的長篇《笨花》就充滿濃濃的鄉土氣息。

在作品中，她寫黃昏，極力繞開早已被文學作品寫爛了的其它景觀，獨獨濃墨重彩地選擇了農家門前“牲口打滾兒”的場面，這是筆者特別佩服的，也是最欣賞的一段。你瞧！牲口如何“咣當一聲放倒自己”，毛皮與地皮怎樣“狠狠地磨擦”，牲口自身的感覺又是怎樣享受著“自己于自己的虐待和解放”，直到“終于獲得滿足”這種復合的意味，天長日久之后，又怎樣在自家門前硬是磨擦出“一個明顯而堅硬的淺坑”來。因為這段精彩的描寫讓我回憶起自己曾經的時光。小時侯，我是見過驢打滾的場景的。可那時也許因為小，并沒有那么多想法，只覺得司空見慣，在什么地方都能見到。后來才知道各地有各地的地域特色，并不是什么個地方都能欣賞到驢打滾的。因為當時的不在意，所以，隨著時光的流逝，那情景已經快從我的記憶里消失了。如果不是看到鐵凝《笨花》中這一段，我可能永遠不記得自己的人生中有過如此有趣的一段記憶。很佩服鐵凝能把驢打滾寫得如此逼真如此生動如此有味道，仿佛眼前就真的有一頭剛從地里干活回來的驢，累了，在門口的當街或院子的空地上音調曲折地叫上兩嗓子，然后美美地打個滾兒，把地“掃”得干干凈凈。鐵凝是真的用心去體驗和享受了那個過程的，所以她才會寫得這么真實細膩。

這一段并不長的文字生動地體現出鐵凝藝術眼光的獨到性，更透示出鐵凝善于感應農民日常生活的心靈世界。她能把“牲口打滾兒”這個很普通的農村景象寫得如此到位，如此足斤足兩，如此深切傳神，則又傳達出鐵凝審美的創造性。假如寫不到這個份兒上，這個細節給讀者帶來的美學感受就會大打折扣。 “牲口打滾兒”中所散發出來的是勞作了一天的人們晚上歸家的溫馨與親切，透示出農家日子的暖意。

為什么鐵凝能寫出如此觸動人心、細致入微的細節呢？

文學本來是心靈感應的事業，是作家投放主體精神的載體。鐵凝從開始寫作時就是以一顆真誠、善良的心來觀察這個世界的，她用這樣的心態來感悟和體驗周圍的人和物。香雪就是當時的鐵凝，后來的孕婦則是成熟穩健的鐵凝，《哦，香雪》和《孕婦和牛》都沒什么情節和故事，但這確是只有對日常生活留心的人才能發現的細節。鐵凝寫《孕婦和牛》的靈感就來自于鄉村的詩意，來源于在地頭上看到的一個懷孕的婦女，挺著大肚子，特別自豪。她覺得這個“景象”特別打動人，就想把它寫成小說。看，就是這樣一個細節造就了一篇詩意盎然的小說。善良之心、溫暖情懷是她創作幾十年一直不變的主題，她以后的創作風格雖然有所改變，但這個底色一直沒有改變，她對世界對生活都保持了她的善良和愛。王蒙在1985年的《香雪的善良的眼睛——讀鐵凝的小說》中對鐵凝提出過建議和期望：“真正的高標準的作家的善良應該是通曉并戰勝了一切不善、吸收并揚棄了一切膚淺的或初等的小善、又通曉并寬容了一切可以寬容的弱點和透視洞穿了邪惡的汪洋大海式的善”①。可以說，王蒙的忠告是非常中肯的，而鐵凝本身也是踐行著這樣的作家之路。她自己也說過：“文學可能并不承擔審判人類的義務，也不具備指點江山的威力，它卻始終承載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它的魅力還在于我們必須有能力不斷重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的新的追問；必須有勇氣反省內心以獲得靈魂的提升；還有同情心、良知、希冀以及警覺的批判精神。”②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鐵凝一直是在善良的關懷著人類的內在，探求著人類的心靈，探求著文學的本質，是竭力想通過文學這一容易與人的心靈產生溝通的藝術樣式來當引領和提升人們精神領域的一座燈塔。

觀察生活、體驗生活、感悟生活是她能發現細節以及能寫出那么多生動的細節的主要原因，而這又緣于她一直懷有一顆善良和愛的心靈。而僅僅有“心”也還是不夠的，她還要有“力”，我認為這個“力”指的是她的文化素養和文學造詣。

曾經有一個時期，我們把生活強調到絕對化的程度，給第二代特別是第三代作者造成一種錯覺，以為生活就是一切。

生活就是文學，以為只要做過工人、農民、握過槍把子，就能一轉身成為詩人和小說家。年輕的鐵凝不也是受此文藝理論的影響才懷著一種鬼祟的心理去農村了嗎？因為想當作家，所以要去體驗生活，生活是創作的唯一源泉。“父親說中國作家是理應了解鄉村的，他冒險地鼓動著我，我冒險地接受著這鼓動。”可是后來已經真正踏入小說殿堂的鐵凝明白了，“其實，有誰能保證，一旦了解了農村你就能成為作家呢？”是啊，生活固然是創作的源泉，但僅僅靠生活來進行創作是遠遠不夠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很好的文化素養和很深的文學造詣能使一個作家磨礪出對生活的敏捷感應能力和高超的捕獲能力以及精微的感覺良好的藝術神經。只有這樣，他才能不斷發現生活，發掘生活，使自己的藝術生命經久不衰。沒有素養，沒有造詣，也就沒有后勁，那么，開始的同時也就是結束。但鐵凝則讓我們感到驚喜，我們常常為她作品中表現出的知識的淵博而佩服，哲理性的思考而嘆服，獨到性的見解而折服。“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作家的心靈世界有多寬，眼前的世界就有多大。她依然吸納生活的營養，細心地體驗生活，她也汲取古今中外的一切精神資源，包括文學、人文、歷史、地理、宗教、繪畫、音樂、戲劇、醫學、人體解剖、神學巫術等等，一切影響人類精神現象與心靈狀態的東西，一切有助于理解人表現人的認知能力的文明成果，都在鐵凝的涉獵之內。尤其對美術的偏好，如長篇《無雨之城》中，她借陶又佳之口和一個怪癖舅舅的形象說出了很多到位和有見地的的對于繪畫的欣賞和評價，我最喜歡的是她另一則長篇《大浴女》中尹小跳對巴爾蒂斯那幅畫的解讀：

那是一些單純、干凈，正處在蘇醒狀態的身體，有一點點欲望，一點點幻想，一點點沉靜，一點點把握不了自己。

畫家的心律。那是平穩中的險峻，流暢中的抑制，開放中的封閉，正常中的奇特、永恒，靜止而又內含著不可見的焦慮。

藝術家也永遠不要妄想充當“發明家”。……藝術不是發明，藝術其實是一種本分而又沉著的勞動。

這些結論可能連一些專業的美術評論家都未必能總結出，而鐵凝作為一個繪畫的局外人竟能讀出這些讓人感到意外又不乏深邃的見解。

結語：也正是因為鐵凝涉獵知識廣博，有著很好的文化素養和很深的文學造詣，同時又“深入生活”，一直保持著對內心生活廣闊領域的探索，透入到人類各種情欲的最低層和隱秘的生活本質，發現和感悟不為人知的細節，所以她作品中的細節描寫能夠達到出神入化、惟妙惟肖、觸動人心的效果。鐵凝之心如纖絲細發，故而能胸懷大美！

注釋：

①出自王蒙《香雪的善良的眼睛——讀鐵凝的小說》，《文藝報》1985年第6期。

②出自鐵凝《無法逃避的好運》，這是為中挪作家文學研討會上的發言。

參考文獻：

[1]謝有順，賀紹俊.《鐵凝評傳》[M].河南：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1.

[2]曹文軒，《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

[3]鐵凝，《像剪紙一樣美艷明凈》[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6.

[4]鐵凝，《無雨之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6.

[5]鐵凝，《大浴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6.

[6]鐵凝，《笨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