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紀前的1912年底,一所以短期教授西洋繪畫技法的美術學校在上海悄然成立,它由幾個年輕人創辦,其中最小的年僅十六歲,這便是日后在中國畫壇大放異彩的劉海粟。學校于第二年的二、三月間開始授課,校名為圖畫美術院。這所美術學校在建校四十年的歷史中幾經更名。1914年由“美術院”改為“美術學院”,1918年改為上海圖畫美術學校,1920年改為上海美術學校,1921年更名為上海美術專門學校,1930年再度改制稱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簡稱上海美專。現在學界所稱的上海美專即以其最后一次更名指代這所具有四十年歷史的私立美術學校。上海美專從1912年創立到1952年高校合并,一共經歷四十年,它的開創、發展與高潮等重要時期處在民國的時代。解放后的四年是這所私立學校努力地調整姿勢,極力地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姿態融入新社會,在自我修正的同時它也與其他的許多學校一樣被納入建國初期社會主義文化調配與整合的計劃內,于1952年和顏文樑創辦的蘇州美專、山東大學藝術系合并成立華東藝術專科學校。
民國,上海,是近二十年學界關注與熱議的兩個話題。一種新的國體政治,顛覆了古老的皇權宗族社會,一開新時代之風氣。民間社會被漸漸打開,各種來自西方的新思潮、新觀念與本土的覺醒與自新意識相融合,通過微微張開的通道,進入廣泛的基層社會,使從上而下的現代意識的確立、對于現代生活的追求成為可能。社會的萌動、初長,伴隨著不安與興奮,使得民國社會充滿了動蕩、碰撞與活力。上海,曾經的遠東第一都會,租界并立,華洋雜處,摩登與魔幻是它的兩副面孔。在這樣看似光怪陸離的土壤里卻也開出了理性的花朵。這里是孕育新文化新藝術的溫床,多元甚而雜亂的文化源流、權力的真空造成的包容,投資熱錢的注入,培養出了復雜而具有吸引力的現代都市文化。民國+上海,無疑是一道具有誘惑力的加法題,它會使原本屬于各自的特點與魅惑力發酵膨脹,引動無限想象。民國時代的上海風情萬種,上海的民國時代氣象萬千。上海美專身處于民國、上海的時空縱橫的交匯點,得風氣之先、地理之便、人才之薈萃,憑著執掌者對于現代藝術教育的認識和市場的諳熟,苦心經營,使之成為中國第一所具有現代意義的美術學校,也是依靠私力生存時間最久的一所私立學校。更重要的是它對中國早期現代美術運動的推動、對中國現代學校美術教育模式的摸索,以及對構建民國藝術視覺的貢獻,都是值得研究的重要課題。上海美專在不長的歷史中也有著幾段為世人、學者津津樂道的公案:野雞學校之稱、人體模特兒事件等,都為這所學校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民國二年(1913年)1月28日,上海圖畫美術院在《申報》上刊登了第一則招生廣告,學校地址為美租界的乍浦路8號。接著,學校又陸續在申報上刊登廣告和搬遷告示。從此時創立開始,申報一直是上海美專首選的宣傳與發布重要信息的紙媒。從這些廣告中可以看出,學校最初主要教授西法圖畫、攝影照相、銅版以及炭像、水像等課程。課程設置比較靈活,以短期、速成居多,如函授、夜校、假期班等。此時學校的教授模式還是脫胎于另一所美術培訓學校——周湘創辦的布景畫傳習所。上海圖畫美術院的主要負責人和教師烏始光、劉海粟、丁悚、陳抱一、王師子等幾乎都出自周湘門下,學習的都是當時社會經濟發展中最需要的實用型“西法圖畫”技法,以便更好地就業。鴉片戰爭之后的上海作為開埠城市迅速擴張,發達的經濟和繁榮的市場促成了商業美術的發展,產品的包裝、報紙雜志的插圖、戲曲戲劇的布景等都需要大量的受過訓練的專業美術人才。因此作為對市場需求的快速回應,以培養商業美術人才為目的的美術學校在1910年代紛紛創辦。烏始光、劉海粟、陳抱一等也只是在一兩年前剛剛在周湘那里短期學習了一些商業美術的實用技法,如炭筆畫、水彩畫布景等,就敢于另立門戶與老師平起平坐,分奪商業美術培訓的一杯羹,怎能不讓周湘氣惱?周湘的回擊也赫然登在了申報頭版上:“圖畫美術院諸君鑒”。文中點明了兩校的師承關系,稱美術院的教師都師出周門,且只有兩三個月至半年的學習經歷,作為學生都不合格,遑論教師,實為誤人子弟。措辭中可見,周湘以宗師自居,俯瞰批評美術院的教師并稍有詆毀。此告示無非是周湘已經預見美術培訓市場的競爭漸起、自己地位已被撼動、打壓對手的一種方式。圖畫美術院亦在申報上反駁,稱周湘是因生源被爭奪而惱羞成怒,周湘辦學是經營賺錢之舉,潛臺詞是圖畫美術院的建校根本意不在此,是有更深遠的抱負。舌戰是打不出結果的。圖畫美術院從教習商業美術的行幫技法起步,以年輕人的新思想和對新的國家社會環境的觀察與新潮流的把握中,為學校的真正發展和騰飛找到了方向。
盡管漫畫、插圖、月份牌等商業美術在整個民國時代都很有市場,但圖畫美術院并不滿足于這種商業美術技法的教授,學校的決策層已經注意到社會上正在形成一個潛在的、更強大需求——美術師資。這種需求的改變主要是來自于國家教育體系的改革和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希望以新式學堂教育來改造國民進而達到中國的現代化轉型,成為世界強國。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于1917年在北京神州學會發表演講《以美育代宗教》,主張“專尚陶養感情之術,則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純粹之美育”。這成為了新文化運動中美術發展的主干精神。一言既出,引起強烈反響。劉海粟即于演講發表后三個月在學校里開設了師范科,專教高小應用手工等術科,以造就高小學校之師資,并在正科課程內添設了博物學、體功學,注重寫生。學校的課程結構開始發生變化,從短期實用的繪畫手藝的傳授轉向了現代學院派體系,注重藝術修養的培養。劉海粟對蔡元培十分敬仰,兩人從這時起結成了莫逆之交,蔡元培對劉海粟的魄力和才氣十分欣賞,一直提攜和幫襯著劉海粟和上海美專。但他們的結識也并非隔空欣賞而至知己這么理想化。劉海粟的姑父屠寄與蔡元培有同事之誼,劉結識蔡是否有其姑父為其引薦,給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間。1918年,第一所國立美術學校——國立北京美術學校在北京成立,校長鄭錦從日本京都美術學校留學歸來,帶來了日本的經驗與模式。此時,上海圖畫美術院已更名為上海圖畫美術學校,國立北京美術學校成為了它參考的現代美術學校的范本,直至1919年劉海粟有機會親往日本考察學習,在日本參觀了許多展覽會和美術學校,并拜訪了當時日本的重要藝術家藤島武二、石井柏亭、松本亦太郎等。回國后撰寫了《日本新美術的新印象》,由上海商務印書館1925年出版,書中主要對日本的美術展覽會和美術教育作了詳細的介紹。劉海粟亦將日本的學校、社團和展覽會模式引入了上海美專,使學校在正常的教學之外以活躍的社團活動和展覽會及出版全面推動新美術運動。由于辦學目的的分歧,張聿光離開學校,劉海粟成為校長。學校走上了學院建設的道路。
劉海粟的這次訪日和日后的兩次歐游都是因為得到了蔡元培的支持。蔡元培對于他和學校的支持不止于此,更為重要的是,1919年蔡元培利用自己廣泛的人脈資源為劉海粟組建了校董會,并一直出任校董會主席。蔡元培公務繁忙,但這個上海美專校董會主席卻未敢懈怠,在學校的每一個重要環節都事必躬親,一盡其責,小到為學校題寫校訓、出席畢業典禮等活動,大到為學校申請立案與籌款。上海美專自建校起,就積極與官方打交道,努力申請立案,尋求與政府的合作。1922年,為了學校立案之事,蔡元培與劉海粟頻繁通信,并為劉海粟引見教育次長陳垣,邀請陳垣出席劉海粟在京的展覽會。在教育部派員考察,覺得學校情況不合格不予立案后,蔡元培又多次致信陳垣,請他在學校整改后再派員考察。蔡如此盡心,上海美專終于幾經波折于當年5月由教育部正式批準立案,形成了民辦官助的格式,使上海美專大受裨益,逃脫了許多私立學校因資金不穩,競爭激烈而早夭的命運。同時,蔡元培將自己的門生和好友都拉入了校董會,如黃炎培、錢新之、王一亭、葉恭卓等,組成了一個社會文化名流、政府要員和金融實業家構成的充滿活動能力和能量的校董會,為上海美專鋪展了一張有效的人際關系網絡。與政府機構打交道主要以校董主席蔡元培的名義進行,與經濟有關的美專資產與債務處理主要由擔任上海銀行公會會長的錢新之校董負責,每位校董利用自己的社會職務和業界威望為學校的發展出謀劃策。上海美專在徐家匯漕河涇購得一塊地以備建造更大的校舍以適應學校的發展,校董會擔當了募集資金的重任。1933年3月的校董會上,錢新之校董提案于當年5月,乘遠東運動會在菲律賓舉行之際,由學校先期籌備現代名家畫展,攜往彼邦展覽,出售作品,為建新校舍募集資金。校董會還曾經王一亭校董為籌建新校舍和美術館捐畫二十件,以資提倡。校董會的建立的確減輕了劉海粟肩上的重擔,尤其是經濟上的壓力。在校董會成立的上一年在呈交給江蘇省教育廳的一份報告中還寫明,學校的開辦費和經常費需要由劉海粟和其父親負責。校董會的強大職能使學校規避了許多風險,并將觸角深入到了社會的重要權力關系網絡中,為學校處理各種行政事務和外部交往提供了便利。
劉海粟在教學上也積極貫徹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的觀點,進行教學改革,開設了專業的藝術學科課程,注重審美能力的培養。在1922年呈交江蘇省教育廳的文件所附的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個科學科時間表上可以看出,專業課程的設置已經初具現代藝術學科的規范,在開設技法課程的同時,也加開了許多文史哲的課程和藝術科學學科,綜合塑造學生的藝術基礎。國畫科開有國畫實習、圖案、國文、數學、金石學、美術史、美學、哲學、藝用解剖;西洋畫科開有近代藝術發展之現象及其趨勢、泰西名家評傳、色彩學、美術史、外國文、哲學史等;高等師范學科開有人生哲學、教育學、教育史、倫理、藝術教育論、國畫、西洋畫、圖案、手工等。這種學科構架與今天的藝術院校已十分接近了。當然,這種學科構架還是參考了日本。在1918年學校專呈江蘇省教育廳的一份文件中在學則一欄明確寫著:“本校暫設西洋畫一科附設技術示范一科,其科目參照日本東京美術專門學校規定,如左:西洋畫科預科之科目:一修身、二國文、三英文、四歷史、五地理、六數學、七幾何畫法、八理科、九摹寫、十寫生。”如前文所述,從1918年起學校的主要教員名單里出現了兩位從日本留學歸來的人物汪亞塵、江新。他們都畢業于日本的東京美術學校,明治、大正時期重要的洋畫畫家黑田青輝和藤島武二任教于此。汪、江兩位在東京美術學校里受到了系統、完整的訓練,并把這種受益帶回上海美專。而在汪亞塵陪同下的日本之行,更使劉海粟對這種新興的藝術教育生態有了直觀的認識和體會。他回來之后即進行學制改革。無論在課程教學還是藝術活動中都對日本有仿效。此在劉海粟訪日之前,他就與江新等發起成立天馬會,以研究西洋畫為目的。這個名稱與黑田清暉和藤島武二成立的白馬會很相似。天馬會的信條是“發揮人類之特性,涵養人類之美感,隨著時代的進化研究藝術”。天馬會先后舉辦過9次展覽,在成立的十年間會員達到200余人,對上海的洋畫發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天馬會之后,摩社、決瀾社等重要藝術社團都與上海美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劉海粟還積極推進展覽會在中國的發展,無論是學校的數次成績展覽會,還是上海美專藝術團體的作品展包括他個人的展覽,以多種形式開創了一個以上海美專為中心的展覽會時代。他在1923年的《為什么要開美術展覽會》一文中寫道:“為什么要舉行美術展覽會?現在的社會可說渾濁極了!黑暗極了!一般人的思想、趣味,也覺得很卑下。金錢的壓迫,權勢的壓制,是人們的悲哀!虛榮的引誘,物質的役使,尤其使青年們墮落!美術可以安慰人們的絕望和悲哀,可以挽救人們的墮落。要使群眾享受美術,只有到處去舉行美術展覽會。”通過此文可以看出,劉海粟已經確立了為人生而藝術的信條。整個20年代,因為校長劉海粟的東渡和一些留學生的回歸使得上海美專的教學和藝術活動十分活躍,進入了黃金期。1929年—1933年,劉海粟得到蔡元培的支持兩次歐游,這不僅對他個人的藝術事業影響致遠,同時他也以個人的活動能力與魅力在東西方之間播揚異質文化,對上海美專的發展很有推動。歐游使他結識了一位好友,并為美專引進了一位優秀的史論教師——傅雷。傅雷不僅在歐洲幫助劉海粟翻譯與溝通,回來后還入美專教授史論,并與劉海粟創立摩社,出版重要的期刊《藝術旬刊》。而與劉海粟在歐洲相遇的張弦、劉抗、陳人浩都曾是上海美專的學生,回國后受到校長的召喚返校執教。三十年代,一批從上海美專出國留學的學生學成歸來陸續回到母校工作,回來的還有潘玉良、陳盛鐸等。三十年代的上半期,上海美專的教學活動與藝術活動因為大量留學人員的歸來而充滿了新的生機。重要的藝術團體——決瀾社也于此時成立。經過二十年的發展,上海美專已經成為民國時代上海藝術活動的一個中心,它吸引了各種人才的加入,包括之前被視為學習范本的北平國立藝專,此時的聲名與影響已不及上海美專,有數位教師轉而加盟上海美專,最為著名的就是留法畫家吳法鼎,還有鄭岳、李祖鴻等。上海美專吸引著許多藝術家的注意,可以這樣說,民國時期大部分有影響力的藝術家幾乎都在上海美專執教過,當時藝術界的風流人物幾乎都在上海美專的舞臺上亮過相,如黃賓虹、潘天壽、李毅士、龐薰琹、傅雷、姜丹書、呂鳳子、吳夢非、劉質平、豐子愷、程抱一、汪亞塵、張光宇等等,鑒于文章篇幅無法盡數。這些都是當時活躍在一線的藝術家,從中西繪畫到藝術理論,從商業設計到卡通漫畫,跨越了當時最前沿的藝術領域,這樣具有綜合素養、引領時代藝術的教師群體,自然會教育出一批優秀的學生。學校經過二十多年積累培養出許多的多元人才,他們跨越的領域之廣、對于新興藝術媒體反應之快、取得成就之大,毫不夸言,是民國時代任何一所美術學校所無法比擬的。上海美專對于人才培養的方法和學校寬松、良好、流動的學術氛圍以及當時上海的摩登與潮流都促成了美專的人才輩出。信口說出幾個名字便可知人才之多、范圍之廣——潘玉良、張弦、倪貽德,油畫家;李可染、程十發,國畫家;徐維邦(后來改名為馬徐維邦,《夜半歌聲》、《秋海棠》等影片的導演)、葉靈風、趙清閣,作家;趙丹,演員;魯少飛、萬古蟾,漫畫家;王琦、趙延年,版畫家;沙飛,攝影記者;許幸之,《風云兒女》導演;吳印咸《風云兒女》攝影;譚抒真,音樂家。上海美專就是當時新藝術運動開展的火熱現場。上海美專與民國新藝術運動的關系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直到1937年,盡管上海美專的生存與發展也受到越來越多的私立美術學校和國立藝專的影響,尤其是1926年因學潮而分立出去的新華藝專的崛起,面對激烈競爭和生存的壓力,上海美專依靠著“不息的變動”的辦學精神,應時而改革,順應潮流一直保持著很大的影響力和主流的地位。
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的爆發,是中國所有學校的災難。上海美專在這八年中蒙受了巨大的損失,教師的離去,學生的棄學,校舍被侵占,學校苦苦支撐直到日本投降。轉眼幾年又是內戰,直到建國后的1952年被中央的高校合并和調整政策納入,與蘇州美專、山東大學藝術系合并,成立華東藝術專科學校,年余,更名為南京藝術學院。
上海美專經歷了民國上海最好的時代,都會的信息、文化和人才的匯聚為美專提供了許多的可用資源。由晚清賡續下來的中國文人士大夫的重文、重道的傳統精神體現在劉海粟與蔡元培、康有為等人的交往上。同時新一代的帶有知識分子意識的新藝術人才因流連上海而在美專的空間中形成公共交往的場域,上海美專的魅力在于吸引風流人物的登場,在于傳奇公案的流播,在于對新藝術運動的參與,在于校長長袖善舞的運作。上海美專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相關的領域都可以從它身上找到民國上海的一個側面。不管有多少歷史的誤讀或演繹的迷霧,拭去浮塵,它始終閃耀著理性的光芒,是中國早期現代美術教育與美術運動的一次認真有效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