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地窖
平白無故的空地上挖出一個地窖,只要一貓腰鉆進去,就讓滿世界的人找不到你。
在膠南,我的一些時光是這樣度過的:坐在地窖里的木墩子上喝一杯茶,在罩子燈下讀點書,從鋼筋水泥結構的城堡暫且逃離,從上至下,接接這一丈深的地氣,享受到一種獨特的寂靜。盡管地窖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無非是些瓶瓶罐罐、葡萄酒和舊書刊,還有我隨手放置的一些東西,有隨手在墻上寫的字,某人的電話號碼。在地窖中央的木柱子上,掛著一盞罩子燈,一擰開關就亮,把我的影子放大投到幽暗墻壁上。地窖里沒有電源,不是不可以接上,是我覺得接通了電源的地窖就不是地窖了。
春天來臨,適逢一個好天,到處熱烘烘的,薄棉襖已經穿不住,走一段路身上就冒了汗。我把院子里的地窖打開蓋兒,讓它在四月的日光下出出霉氣,這一出就是三天,恍惚中看到在地下過冬的小鬼們都紛紛爬了出來,剛爬到窖口,一見光就噗噗地融化了。
春天是觀察節氣的好時機,為了觀察地窖的變化,我在一樓的陽臺支起一架望遠鏡,看地氣從地心深處升起時的形態。我驚訝地發現,無論早晨還是黃昏,地窖口周圍總是氤氳彌漫,氣象神秘;而在別處,卻光線明亮,一覽無余。
在挖地窖前,我特意找了一位風水師看了看,風水師在幼年時失去了一只左眼,下巴下飄著一朵白須,說話細聲細語,不輕易下結論。圍繞院子轉了三圈約四個回合,風水師指著陽臺上一件懸掛物,問“那是嘛?”“孩子的游泳圈”。“哦哦。”最后,風水師留下一句“地下三尺,必有神靈,一定要小心驚動”。作了個揖,絕塵而去。我當即認定風水先生胡說,但行動上卻不敢怠慢毫厘。當夜,地窖開挖之前,特意燒香敬神,拜天拜月。哪知一镢頭下去,聽到喀嚓一聲,以為沖撞了何方神圣,此番闖下大禍,不免心跳如鼓,經仔細研究,卻發現挖到一扎粗粗的膠皮線,辨認了膠皮線上的出廠日期,才知是通訊電纜設施,慌得掩埋了作案現場。
現在的地窖,是經過嚴格勘探物業批準重新選址后的結果,位置緊挨著玫瑰花叢。春天過后,松木窖蓋被青草遮掩,護欄外無人可識。記得畫家馬塞爾·杜尚說過一句話:“人生沒有什么事是重要的”,但當某件事在人心里有了想法,便揮之不去,想把這件事做成時,你能說它不重要么?總之,那些天,在院子里建一個地窖,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搞得我心神不寧。最終,有規劃,有設計,還在電腦上做了個效果圖,由此可見,我打算挖一個像模像樣的地窖。——至于挖地窖的過程就不用多說了,大約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吧,我的院子里多了這么一個神秘的空間。其實,地窖相當于一間儲藏室,這多少彌補了一個遺憾——買下膠南的房子時,所有的儲藏室都被人搶光了,這自然與商家的優惠誘惑有關,有人干脆利用儲藏室做起了生意,開了小賣部,雜貨店,還有人利用儲藏室做快遞公司,到處塞滿了貨物。在膠南,當地人奇怪地將儲藏室稱之為“草房”,來歷至今未加深究。沒有儲藏室的家自然也能對付,儲藏室畢竟不像廚房那么重要,但若想過好日子,沒有一間儲藏室怎么行。走了這些年路,經歷了許多事情,終于來了個透徹的覺悟,就是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熱鬧喧囂,歸根結底仍然是要把日子過好——如果你是一頭牛,就要過好牛的日子,把主人家的地耕種好,夜間吃一槽子好草料把體格養肥養壯,閑著沒事時哞哞地叫兩聲,提提神氣;如果是一只地鼠,自然就沒有了主仆之分的顧慮,不必為人的生計操勞,多儲存點過冬的糧食就可以了;地鼠在“體制”外,屬于典型的自由職業者,但它們也有其不幸:在獲取自由的同時失去了一份人類的關懷。
秋天過后,海邊的天氣轉冷,風順著海灘嗚嗚尖叫,把地上枯萎的植物吹得亂作一團,這以后我就很少再光顧地窖了,它成了純粹的儲藏室。結果,給了地鼠們一個可乘之機。
喜歡充當悲憫角色的人類,把許多動物當寵物對待,也會對情感深厚的動物關愛有加,馬牛貓狗之類,但人和鼠類很難交上朋友。盡管,地鼠是正宗的野生動物,可為什么人類很討厭它們?答案只有一個,就是它們侵占了人類的利益,人類即將其歸納為“四害”之一,這旁證了人類悲憫情懷的虛偽。
關于這一點,我要特意說幾句:
嗅覺敏銳的地鼠在秋天光臨地窖,其直接誘因大概是半袋麥仁。“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也話也適合鼠類。金黃的麥子在六月收割后,大姐從姐夫的鄉下老家要了一袋新麥,顆粒飽滿,金光燦燦,抓一把滿手散發麥香,那是直接從泥土中提取的芬芳。大姐把新麥拿到小鎮上一家磨坊加工,打成麥仁,其實就是將麥皮脫掉,用新麥仁煮粥,味道甘甜清香,有濃郁的田園滋味,讓人忍不住懷戀故土,勾起許多被遺忘的感覺,那些童年故事,其實都在味蕾上潛伏。大姐知道我小時候喜食麥仁,就將其中半袋打包快遞寄到膠南,還特意打電話吩咐,要趁麥仁新鮮時吃掉,放久了味道會變“喀”。妻子是在新疆出生的,童年在上海長大,極其熟悉一種叫做“馕”的烤餅,還熟悉大白兔奶糖和鳳尾魚罐頭,卻對麥仁的好賴皆無感受,問“這玩意怎么吃呀?”,不等我做出反應,徑直將半袋麥仁打入地窖,拆封過的包重又草草合攏。而我當時因為天天到海灘上轉悠,干些拔蘆草一類的雅事,竟然把半袋麥仁忘得干干凈凈。
地鼠是嗅覺敏銳的動物,它們在夜色的掩護下潛入地窖,順著木條飛快地爬行,幾乎不費什么力氣,就找到自己要找的目標。它們品性無私,吆三喝四地招來許多同伴,把半袋麥仁當成勝利的果實分享掉,嘴巴里發出愉快的聲音——吱吱吱——吱吱吱。事后,它們覺得地窖是個不錯的地方,你想啊,在一個現代設施完備的生活小區里,它上哪里找像地窖這么好的地方去?這簡直就是一處天然的桃花源。于是,哥兒幾個目光接通,會心一笑,一致決定住下來產崽生子,繁衍后代。
深秋的一天,風刮得很大,妻子說:“往后天冷了,你去地窖里收拾一下,把冬天用的東西拿上來。”我扶著梯子下到地窖,數日沒有打理,地窖里已經結了蛛網,還有幾分陰涼的霉氣。我在木箱子里找到找棉皮靴子,找到棉襖棉褲。妻子要把這些東西拆洗一遍,再找個晴朗的天氣,拿到草坪上好好曬曬。
就在我收拾好這一堆東西,打算離開的時候,無意中感覺背后冷颼颼的,似乎有一種目光射向我——這目光凌厲,驚恐、錯愕中含有幾分敵意!當時,我意識到地窖里有活物,但當發現是一只碩大的地鼠伏在木箱子上,正肆無忌憚地盯著我時,還是被嚇了一跳,與之對視幾秒鐘后,是我先投了降,把目光移開。為了穩定緊張的情緒,我點上一支煙,在木墩子上坐下來想了想。這一想不當緊,一支煙抽完,站起身來時,感覺自己替人類完成了一件大事情,突破了許多原有的局限,原有的慣性思維和腐朽理念。
不妨,附上我當時的幾點想法:一、地鼠們在地窖安家落戶,實出無奈,世上的房子蓋得再多,拆遷之聲塵囂甚上,不絕于耳,哪有它們的一幢,甚至一個洞穴?二、假如鼠類皮毛可以賣錢,肉可入藥,目系仙丹,它們還會承受著人人喊打的命運么?可見人類有多么勢利。三、鼠類的膽子為什么最小?還不是因為人類拒絕與之交友么,據說最早大熊貓的膽子也相當小,可它在人類的寵愛里恢復了自信,找到了感覺。而鼠類,千百年來在“斬草除根,格殺勿論”的聲浪中如履薄冰,造成它們的處境十分艱難,真個是夾縫中求生存的“屌絲”族。而除了吃點喝點,至多咬壞個衣柜箱子,鼠類的危害委實談不上大。四、野生的虎狼已然消失,成為人類永遠的記憶,如若再繼續苛待鼠類,那么此種眼神怯怯的小動物,難道沒有絕種的可能?……
凡此種種,讓我心下決定:由它們折騰去吧。并且,這事要對妻子嚴格保密,否則會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局面出現。哦,這些可愛的小家伙們!——說不定,地窖里多了一種生靈的呼吸,還有種搭伙伴的踏實感覺呢。當然,仗義是夠仗義了,但還沒有仗義到徹底,比如讓我再拿出一袋麥仁來喂養它們,我做不到。可見,我骨子里受傳統文化的影響有多么深,怎么都剔除不凈。我的意思是說,我已經搭上半袋麥仁了,沒理由再繼續干賠本的買賣。
歌謠云:
小老鼠,上燈臺,
偷油吃,下不來。
叫媽媽,媽媽沒有在,
骨碌骨碌滾下來。
野果穗
小路兩邊的野生植物很多,高度參差不齊,很低調地開著一串串或白或紫的小花,它們大多叫不上名字。我驚異地發現,大凡到海邊沙灘上的人,經過這些野果穗時沒有什么感覺,一律視而不見地從它們身邊走過去。有人騎一輛自行車,一雙長滿汗毛的腿蹭到了它們的身體,蹭落了果穗上的花粉。
“我有幾朵小青花,我有幾朵比你的眼睛更燦爛的小青花。——給我吧!——她們是屬于我的,她們是不屬于任何人的。在山頂上,愛人啊,在山頂上。”
我手捧一冊書,坐在一截陳腐發黑的木樁上,眼前放著一個茶杯,從上午九點到中午十二點,我不時地瞄一眼書,伸手取杯啜一口茶,上帝知道,我的心思其實不在這兩件事上,而是暗暗地觀察過往的行人,想知道究竟有沒有人對這些野果穗感興趣。那一天有點熱,到海灘上去的人不多不少,大約有三百六十口人,這還沒有把九點鐘以前的人計算在內。另外還有一些車輛,由于搞不清車內到底乘坐了多少人,因此這個數據統計并不精確,只是個大致的參照。
人們三三兩兩地去,也三三兩兩地歸,來來去去,目的只一個:消暑納涼,休閑度假,和殘酷的夏天捉迷藏,不被季節的子彈擊中,把中暑和熱暈回避掉就是勝利了。我一想到這一點,就不由得心生感慨,當下人們真是鬼精得很,天熱了找海邊避暑,天冷了躲進有暖氣的房子,還得好吃好喝地侍奉自己的身體不受半點委屈。態度決定行為,人們是接受了活在當下的理念,變著法子享樂。不過,這有什么錯嗎?當然沒有。
在短短的人生旅途中,有一些疼痛是躲不過去的。日子永遠像一本不薄不厚的書,人一頁頁地翻過去,翻那么幾十年,平淡如白開水的頁碼居多,亮點往往一閃而逝。問題在于,說不定哪一頁里,會猛然彈出一枚暗中潛伏的鋒利刀片,割破你的某個指頭,擊中你的額頭,痛苦與恥辱往往在平靜的表情下深埋,當血珠從裂口處滲出來,你還不能叫疼。
人是那么脆弱嬌貴,其強大程度遠不如這些生長在海邊森林中的野果穗。
后來我漸漸地明白,從空曠的大海灘到環繞森林外的海汊子,一路都是野果穗,花花綠綠,漂漂亮亮。——世間什么東西一旦多了,人們自然就不稀罕,那東西的命運就賤。
我獨自一人在林子里讀書,真正吸引我眼球的,起初并不是野果穗,也不是絡繹不絕的海灘游客。——近年來,我越發不喜歡鬧市,在人多的地方我的心卻越感覺荒涼,時常私下思忖,既然自己那么不喜歡人群,干脆到沙漠里生活一段吧!對于這個問題,我認真地設想了一下,答案是否定的。我承認自己很沒出息,忍受不了沙漠地帶的空曠寂寞,以及耳畔沒有森林,沒有鳥聲的地理空間。沒有泉水,眼前只有來自遙遠地平線的絕望,會讓我推翻以往的認知,向生活妥協投降,變成一個沒有觀點的人。那么,呸呸,我終于開始對自己吐起口水,你他媽的,究竟什么樣的生活才適合你啊?
說來不好意思,那每天吸引我坐在樹墩子上的,竟然是一幢抬眼就能看到的紅房子,它與我相距不過幾十米遠。房門緊閉,周圍是籬笆,圍墻內是高過人膝的青草,它寂靜如夢,幽暗荒蕪,像是從來不曾有人居住過,或許設計師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讓人觀賞而蓋了這幢房子,世間的俗人不配住進去。最對我趣味的,是屋頂上有一根大大的煙囪,像一位老人呼吸用的鼻子,讓我的感覺與童話里的印象十二分的吻合。
書中,有一首法國象征派詩人保爾·福爾(1872—1960)的名作:“我有幾粒紅水晶,我有幾粒比你的嘴唇更鮮艷的紅水晶。——給我吧!她們是屬于我的,她們是不屬于任何人的。在我家里爐灰底下,愛人啊,在我家里爐灰底下。”
連續十幾天近距離觀察這幢房子,我沒有絲毫個人目的和動機,既不想知道與房子有關的一切秘密,也不想結識它的主人,如若哪一天房子的柵門被打開,我會斷然拒絕入室觀察的友好邀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想法并不古怪,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簡陋的人生經驗:我恐懼自己的好奇心和幻想情結,會被真相的本來面目粉碎,破損或歸于平淡。
與其如此,莫如保留對它天真的感覺。我想起幾天前,在微博上讀到一句話:“人生苦短,我們都像隨波逐流的葉片,無常!與其在乎短暫的存在,不如跟小孩一樣陶醉在人生的美好。”
說這句話的是位寫勵志讀物的暢銷書作家,多年來一直為我所不齒,但我卻表示欣賞這句話。至此,我在私下將其列入“一句話作家”的行列。這樣的作家還有幾位,恕不一一列舉。
有一剎那間,我放下書本,眼前出現了幻覺:我聽到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嬉鬧,風推開了柴門,兩個孩子從院子里走來,手里拿著一束薰衣草。
“我已找到了一顆心,我已找到了兩顆心,我已找到了一千顆心。——讓我看!——我已找到了愛情,它是屬于大家的。在路上到處都有,愛人啊,在路上到處都有。”
幻覺消失的瞬間,我的內心一片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