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好像沒有盡頭的巷子深處,古舊而笨重的木板門后面,祖父端坐在黑暗里——他已很蒼老,軀體干瘦,歲月吸走了他身上曾經豐沛的水分,除了豎在一旁的拐杖還靈活一些,手腳再懶得動;僵死的面部、焦枯的嘴巴都被細蛛網似的皺紋封住,半晌不說一句話。但他依然保持著端坐的姿勢,他這樣多少年了。
午后異常寧靜、寂寞,開始下滑的太陽正悄悄擴大著老屋的陰影。天天,大約這時候,我到位于村北首的東閘初中上班,路過祖父的家門,若時間不很緊,我就拐進這座老屋,去看祖父一眼。我也沒什么事,只叫一聲爺爺。而他,微微點點頭,眼皮也不抬一抬??刹恢酪还赡睦飦淼牧α浚刮遗c祖父之間無法割斷這柔韌的紐帶。
祖父住的是西屋,這是座百年老屋,低矮、窄巴,土坯墻,麥草頂。北屋剛蓋起不久,磚把子,紅瓦“馬褂”,亮亮堂堂,叔叔嬸子住在里面。在鄉村,北屋是正房,為長者所居,我想象不出爺爺是怎么讓出北屋的,可能是叔叔結婚時,這個貧寒之家對剛過門的花嬸子的一種禮遇。以祖父的脾氣,當是不得已而為之。不過在爺爺家,威儀、高大的依然是爺爺這座小西屋,叔叔嬸子的大北屋徒有其表而已。祖父往那張黑亮的太師椅上一坐,一切都不一樣了。這里是家族的“政治文化中心”,家中“大政方針”都在這里制定,尤其是父親、叔叔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到這里來受訓,一村之長、在社員大會上做著手勢講話的父親來到小屋就威風全無,老實如做錯了題的小學生;叔叔遠遠地圪蹴在門檻上,頭幾乎垂到褲襠里。祖父以他特有的語速說著話,很慢,話也不多,但一句是一句,一個唾沫星兒砸出一個坑,有時候他還無緣無故地暴跳如雷,父親、叔叔都得一句不漏地接受,不敢違抗半個字。對母親和嬸子,爺爺則很少正眼看她們,臉色仿佛一塊青鐵皮。這都恰到好處地襯托著他的權威。
有一次我卻聽到母親和嬸子在背后議論爺爺,那口吻頗有幾分大不敬:也就是個“家光棍”,有本事到外面去施呀!這真是擊中了爺爺的要害,出了家門爺爺確實就不這么厲害了。爺爺從來沒有跳著腳和左鄰右舍吵架,從沒揮著拳頭敲打過某個弱小伙伴的胸脯;生產隊里分東西,搶大的好的,草筐底下藏了棒槌子,河岸上的樹被偷了,這類事都與爺爺不沾邊兒;就是場園旁踩扁了的麥秸個兒,他也沒提拎回家過。不過,爺爺也不是那種寬厚、隨和、好說話的人。他好像天生沒有笑臉,不論誰,見了面,你不跟他打招呼,他絕不理睬你;不會開玩笑,同樣一句話從別人嘴里吐出來就逗人樂,他一說卻噎死人;串門,拉呱,過年過節、陰雨天,三五好友湊一塊喝兩盅,消解勞作的苦累和糾結在胸的煩惱,這類莊稼人的喜好他都沒有,而且一到家就關大門,上門插,相當于現在賓館里房間外面那“請勿打擾”的牌子。梁鄒一帶,鄉村有一種“關上大門朝天過”的人,分明就是說的我爺爺。
童年的我感覺這座黑黑的草房很可怖,晦暝、陰森,還彌漫著一股霉味,要是把我一個人丟在里面,我會嚇得哇哇大叫。但那時父親母親下地勞動,沒法照顧我,就送來要我跟著爺爺玩??蔂敔敳⒉还芪?,他對我好像一點也不親,不像別人的爺爺那樣視孫子如掌上明珠,至今在我的腦海深處,絲毫打撈不到爺爺用胡楂扎我的小臉或者把我攬在膝間,任我繞來繞去的記憶。我能記起來的只有奶奶出殯那天,他順手從供桌上一個碟子里抓起兩塊餅干給我,讓我解了一回饞。沉悶的屋子里,染了一身灰黑的爺爺總是默不作聲,獨自在那里拾掇著什么,搜遍百寶箱(爺爺稱它百寶箱,實際是一只盛亂七八糟東西的木頭箱子),找出兩段繩子頭接住;叮叮當當,敲直一枚彎曲的鐵釘;持一截小竹片,一下一下掏煙袋鍋兒;往掛在屋梁上的鳥籠子里投放干糧末兒……這些都叫我看膩了,后來我在課本上學到一個詞:索然無味,我一下子想到了在爺爺身邊度日的情形。但爺爺走出屋子,到院子里或者野外去的時候,我還是愿意步步不離的,有時我還快活地伸出小手,塞到他的大巴掌里。爺爺會編織手藝,我記得他在天井里掃凈一塊地面,從東屋里抱出早順得光溜溜的紫穗槐條子,先用粗、長條子擺出一個米字形,然后揀細的一根一根往里纏。那骨節里凸外拐的大手竟也很靈巧,你注意不到的時候,他已經把螃蟹腿似的亂條子攏成了一個干干凈凈利利落落結結實實的筐或簍。這中間他騰不出手來時會喊我幫他取兩次條子,他示意取哪根,我顫顫地但準確無誤地把那根遞了過去,他目光里便流露出夸獎的意思,這是我最高興的時刻,小小的我已懂得這份夸獎的分量。
還有一件事是我樂于做的,這是哥哥讀中學住校后我接替他做的一件事——父親母親一結婚就被爺爺分出來,在三爺留下的一座破宅子里另立門戶了,但不僅過年過節必請爺爺到我家吃飯,就是從河里摸了一條魚、從集上買回兩根牛骨頭,也要爺爺來嘗嘗。另備一壺酒,爺爺自斟自飲,滋潤地享用。爺爺在家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當然我們家也只在招待爺爺時才這樣。菜將出鍋,父親在外面忙公務還沒回來,廚房里被煙火嗆得直抹眼睛的母親探出頭:“快去叫你爺爺來!”我慌忙撒開丫子跑出去,我已在我家通向爺爺家的疙瘩路上跑得很流暢了。我氣喘吁吁趕到,拽著他的衣襟就往回走。爺爺明白是啥意思,他不推辭,但也不想給我記一份功勞,這表現在他并沒有顯得多么興奮,仍那么不慌不忙地邁著步子,我使勁拽也不管用;有時候手里有活兒,得等他慢騰騰干完,好像他面臨著的根本不是去赴一場美宴。過了多年我想起此事還“耿耿于懷”,倒也逐漸體悟到爺爺單是這一點就值得人敬佩。那年月,老百姓的碗里是難以見到油星兒的,好多人為了一張嘴不要德行了,后街、前院的雞誤入家門,逮住殺了吃,骨頭埋在窗前石榴樹底下;鄰家來了親友,假托去借農具用,實為討杯酒喝;農忙時生產隊把飯送到坡里吃,一家一家各吃各的,卻有人晃蕩著東戳一筷子蝦醬,西掐半截蔥……還有,爺爺在享用美味時也從不狼吞虎咽、大口咀嚼,看那遠離粗俗的吃相,好像他前生是個秀才——爺爺不想在他的兒孫們面前失了臉面。
這年春天,年逾七十的爺爺忽然心血來潮要上坡割草。他悄無聲息地修好了小推車,買了兩把新鐮刀。母親勸不下,就求爺爺帶上我:“他孬好還不能給您做個伴嗎?”爺爺不答話,不答話就是默許,我就綴在他屁股后了??蔂敔斦f近處的草不好,非要去芽莊湖砍蘆芽不可。去芽莊湖十多里路,天不亮我們祖孫就朝那里進發。春天的芽莊湖沒有水,湖底射出密密麻麻的綠色箭鏃,爺爺一見,昏花的眼睛登時發了綠。我起初也興致勃勃,但砍了不大一會兒,就烈日下嬌嫩的秧兒似的打了蔫。而爺爺卻如同一根秋風中的老藤,干癟但堅韌。他一鐮一鐮砍下去,始終是這種節奏。中午,爺爺斂起擺成溜兒的草堆,選了一片樹蔭,拿出我們帶來的干糧、水葫蘆。爺爺咕咚咕咚喝了一葫蘆水,才摸干糧。我帶的是白面油餅,母親為獎勵我烙的。爺爺的飯是粗面餅子。我把油餅拿給爺爺,他只撕了一角。他吃粗面餅子照樣很香甜,我咬了一口,卻像填了一嘴沙子。吃完飯爺爺就地躺下,立刻像死過去一樣,我正不知所措,他重新活了過來,蒙眬中又掄起鐮刀。無邊無際的草砍不完,爺爺砍瘋了,砍到了很遠的地方,他本來瘦弱的個頭真小如一棵草了。我喚他回來,喉嚨都啞了,可他裝作聽不見。這樣一直熬到天黑,再辨不清草棵子,爺爺才心有不甘地忙著裝車。車裝得很高,他推我拉,一前一后,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扯長??諘绲拇笸堇锶f籟俱寂,我們的腳步聲卻擴大到無限。村頭,我父母不知已等了多久,街上已沒有一個人,父親趕緊接過車子代爺爺到生產隊飼養棚賣草,嫩蘆芽是牲口可口的食物,三分錢一斤,爺爺那兩捆二百多斤,掙得了七元多錢。
很多事情都是過后回頭看時才一目了然:當年爺爺那樣激情澎湃,老夫聊發少年狂,不過是為了掙這幾元錢;他一下子抖掉了身上的病,深一腳淺一腳跑到湖地里,夸父追日般撲向那亮閃閃的蘆芽,就是受了這幾元錢的鼓舞。細究根兒,其實這幾元錢早就在爺爺眼前彩蝶般翩舞、落英般繽紛了,自生產隊三分錢一斤收購青草,他可能就睡不著、心里癢得不行;至于舍近求遠,那也肯定是費心琢磨過的,村里這個年紀的老者誰還再出來割草?如果在近坡,在村人的眼皮底下,豈不是甘愿貢獻一個笑談?早出晚歸,兩頭不見人,固然是爺爺太貪戀那塊“肥肉”,但也不排除這是他躲開人眼的一招。然而不管怎么說,這次割草成為爺爺晚年一次了不起的遠征,美麗而悲壯。
割草回來,爺爺病倒了,三天不沾水米。
近兩年,我以心靈之眼無數遍地打量這個臉色黑黑、老是皺著眉、撅著嘴的人,試圖詮釋這個古怪老頭兒的人生哲學,我也是在完成一項勘察我生命河流上游景觀和秘密的工程。從這里我似乎找到了一條線索:爺爺一輩子不與人交往,更多的是怕別人了解他的困頓潦倒;他一輩子不與人說笑,更多的是擔心玩笑開來開去自己成了戲耍的對象。爺爺解放前給財主家扛長工,后來為了攢家業,省吃儉用,一個咸鴨蛋下飯,十頓八頓吃不完;過期的藥丸子他都不舍得扔掉,留著再生病時服,不管是否對癥……諸如此類,若是傳出去,好事的鄉親們還不笑掉大牙!所以他一回家就關大門,與外界隔開;所以他天天用陰沉的臉拒人以千里之外——這是一面很堅固的盾。此時,我不由得聯想到園藝師搞花木整形、為枝條作彎的動作,爺爺就是一根捏在命運之手里的枝條,一天天一年年,這只無情的手生生地扭曲了爺爺的性格,使他變得這樣孤僻,這樣可憐!
思維被激活,我忽然憶起了一個爺爺和小鳥對話的細節。以爺爺貧寒的家境,以爺爺兩手閑不住的“勞作癖”和一輩子為生計所累的命,他應該是與小鳥無緣的,可偏偏爺爺唯一的雅好就是養鳥——鳥兒都是他在林子里張網捕來的——每年他都從新下來的高粱秸中挑選細而直的穗稈兒,扎一個鳥籠,那是他為鳥兒們蓋的一座漂亮的新房子(比他的老屋漂亮得多呢)。每天再忙再累,他都忘不了為鳥兒添食添水。添完他并不離開,而是盯住鳥兒瞅半天,不停地嘬著嘴唇逗鳥兒——和鳥兒說話,鳥兒也啁啾著回應。他們說了些什么,我半句也聽不懂,這是一對知音說的悄悄話。我只注意到,這時候爺爺緊縮的眉頭變舒展了,嘴角也漾開了笑意——原來爺爺是會笑的!——當然我也看到,有一回爺爺和小鳥說著說著,眼里含滿了淚水,頃刻大潮決堤——爺爺竟控制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爺爺到晚年可以說是十分凄苦的。連年災荒,五谷欠產,堂弟、大堂妹、二堂妹的相繼出生,使本來無米可下的鍋就更揭不開了。嬸子有眼疾,一個人掙不來半個人的工分,頂梁柱的叔叔卻不堪生存的重負,“適時”地患了精神病。爺爺為給叔叔治病,砸鍋賣鐵,拆屋扒墻,折騰得家里兩壁空空。父親也不是不幫爺爺,但杯水車薪,無濟于事。風燭殘年的爺爺再沒力氣去掙錢,連去芽莊湖割草也是一個遙遠的夢了。而叔叔的病不但不見好,反而漸漸“大瘋”了,掙開鐵鏈,竄到街上罵人打人。一而再再而三,村人終于不能容忍,把叔叔打翻在地,往他嘴里塞驢糞蛋兒……這哪里是懲治叔叔,分明是一掌一掌扇爺爺的耳光。爺爺內心的苦水像浩渺的湖泊,大河小河源源不絕地注入,湖水在漫溢。但在人前他還是那樣繃著臉,不言語,那樣不動聲色,似是麻木,但沉默著,就有尊嚴在——他靠沉默,維護了一種尊嚴!
爺爺活到80歲,也算無疾而終,去世前一年多他就不再出門,躲在這座為他遮風擋雨、保護著他的小屋一角,完好地裹起了自己,沒有誰能夠走近他。
去年春節回故鄉,喝茶聊天,水叔漫不經心地對我說,我發現你哥哥越來越像你爺爺了……水叔的話不無道理。哥哥不僅是爺爺的長孫,這些年日子過得又很不順,確有與爺爺近似的經歷。但聽了水叔的話我還是一驚,我說不清該慶幸還是悲哀:這條祖脈沒有斷,好像它永遠也不會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