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毫無破綻。二十三四的年齡,體格健壯,膚色白皙,頭發絲兒里都是精氣神,這樣“正確”的一個人,與我預想中的樣子可謂天差地別。
此人是我2006年的時候在天涯虛擬社區的舞文弄墨論陳到的,當時小丫頭正以驚天地泣鬼神的筆法創作_一部鄉土題材的大作,完全一副少女大師的派頭。那時候才華這個東西還是能夠刺痛我的,這是促吏我們互相勾兌的最大誘因。現在想來,如果2008年之后讀到她的東西,或許我們永遠不會相識且口慣見了才華的浪費,我的參與感遠不如當年強烈。在論壇上彼此關注著,—來二去,逐漸熟悉起來,我跟她開玩笑: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寫鄉土太詭異了,那玩意兒多顯老啊!她輕描淡寫地說:我是個詩人。天!詩人——這個東西,那就更顯老了!恕我孤陋寡聞,認識這枚煳之前,我心目中的詩人都是那種兩鬢斑白的中老年“青年詩人”,從來沒想到這門古老的手藝已經傳承到這些很酷很新潮年輕人手里。所滑奇人必有奇相,這個極其‘顯老”的小家伙必定有異于常人之處吧,我開始在腦海中勾勒她的模樣,以各色文藝片的男女主角為藍本,預設了數十種可能。之后斷斷續續讀到她的部分詩作,其中不乏令人失神之處,每逢此時我便像嚼著干草的老牛,一邊細細體味著來自舌根底部的回甘,一邊在預設好的數十種形象里進行挑選。當我讀到‘哪時,少女像個樸素的名:詞艨黑夜里的螳螂著冗長的后腿蹲在一片樹葉的表面而我是個破壞者,是—粒夏天的雀斑坐在粗大的毛孔上休息”時,便從—字排開的形象里挑出—種,自以為窺見了詩人的真實面目。而當我讀到“烈日當空的午后把自己掀翻在地然后爬起來,朝另—個方位小跑這件事毫無美感但我一如既往,重復了多年”時,又換了—種選擇。“他們坐下,衣衫下陰暗的肺膈騰鴦跳自如他們這些名正言順的人胚有什么好說的”顯而易見,我不得不投人到新一輪的挑選……最后我就像個站在玩偶柜前的孩子,懷抱里已經塞得稿滿當當,卻還有眾多割舍不下的選擇。所有的那些玩偶,每—個都是她,每—個又都不是她。要把她們融合在—起,那該是—個怎樣古陘自的模樣?
2008年初秋的某天,她突然打來電話說準備到江西看我。我承認在此處使用“突然”對此^略顯不公,很久以前她就說過有機會要來看看我,只是由于她表達這個想法的時候語調過于平淡,既不“鄉土’更不“詩人”,未能引起我這個被人多次放鴿子的習慣性上當受騙者的重視。社的記者,素日里忙得焦頭爛額(當然,焦頭爛額的原因不能僅僅歸咎于工作,玩長篇,當詩人,談戀愛……這些事情也是很費工夫的),好不容易找到個休假的機會,準備四處游逛游逛,想到我在江西,她就首選江西了。我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她立刻補充說沒時間陪她也不要緊,她就是來看看我,就是看看,她習慣了一個人到處走。我說,你來的話我當然開心,可我沒法陪你去任何—個地方。那時候我已經臥莉畏久了,幾乎不能下床,除了說話之外,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她說沒關系,就說說話。她沒有問我什么病,也稷有讜什么表示關切的話。
至此,這個被我在網絡的亂流中偶然間打撈起來的姑娘,終于要揭開她神秘的面紗了。
我常常想起向向第一次來到我身邊的情景:先是家人開門的聲音,然后是她簡潔而客氣的寒暄,聲音比一般的女孩子醇厚,并且極度的放忪。很少有女孩子與人交談時處于那么放松的狀態。作為—個盯著天花板熬過了無數個白天和黑夜的資深病號,聽著這樣一把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慢慢靠攏過來的時候,我當時的感受就是——不愿讓任何人知道那種感受。向向走進我躺臥的房間,靠著門框停了停。就是這么略一停頓的時間,我們完成了對彼此的第一次打量。埋藏了兩年余的真相終于得以昭雪—一她跟我想象中的任何—個形象都完全不同(想必我留給她的印象也是如此)。她穿著極其家常的直筒牛仔褲和黑色T血衫,剪著家常的發式。在那個以標新立異為個生的年頭,她身上競找不到任何一件獨具特色的東西。她卸下兩個大背包,在我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來,連行為舉止都是家常的。這就是那個寫著“殺死—個熟人,并一口一口的喝掉他杯里的水”的女孩嗎?
在認識向向之前,我有過另—個經驗。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受朋友之托到車站接我,為了避免錯過,對方要我先發一張照片給他看(我那時不用手機)。我把照片發過去,過了兩分鐘,他回了一句話:在很長的—段時間里,你曾—度想自殺。我甚為驚訝,問他為什么會有這種看法。他說:你的笑容燦爛得太反常了。后來我和這個人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思維方式難免受其影響,以他的邏輯來推斷,向向武裝到牙齒的“正確”和我“過分燦爛的笑容’懶有些異曲同工的意味。事實也確實如此,不久之后我就在向向的柵里翻到了很多留著朋克頭、滿臉桀驁的照片。那些照片,不過攝于兩年前。我終于不得不承認,朋友當年關于我自殺的猜測并不全是瞎蒙,世上確實存在著這樣一些嬌枉過正的人。或者換句話來說,對于這樣的一些人,矯枉必須過正。
她寫“世上全是陌生人,常有這種錯覺他許并非錯覺,是另—種真實好像從未認識任何人”,一種極度的疲倦。這樣極度疲倦的—個人,怎樣強打精神將自己偽裝得如此生機勃勃?
她坐在我床前,足足有兩分鐘的時間,既不微笑,也不說話,就那么硬生生地板著臉。在這兩分鐘里,我對于她來講,也只不過是這世上的另—個陌生人而已吧。兩分鐘之后,她開始能笑風生,沒有任何起承轉合地從板著臉的狀態毫無征兆地跨越到談笑風生。對此我并不感覺唐突,這種情緒的跳躍于我亦是爛熟于心的。我喜歡她板著臉的樣子,這小小的疏漏是—個傷口,是連通當下與往昔的—個洞穴。萬物皆有漏洞,光才能照進去。很高興她留了—個破綻,讓我在這短暫的瞬間得以窺見部分的真實。
她陪著我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天。不,并不是那種高山流水遇知音式的交流,只是閑閑地拉些家常而已,跟所有半生不熟的人一樣,無非是“天氣不錯”、“身體如何”。這洋平淡乏味的交談,讓我覺得她的柔情顯得格外真誠。在這個愛和孤獨已經被過度闡述的時代,除了天氣和身體狀況,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呢?
她說:最近我特別想在陽光明媚的春天,坐在老家門口稻田外的一大挫綠草地上,望著對面山腰上蜿蜒的灰布條一樣的公路。早晨、中午和傍晚分別有中巴車經過,遠遠的像跑得飛快的螞蟻。很多人回來,很多人離開。坐在那里,附近牛鈴叮當作響,而我媽養的貓,在草叢里一蹲就是一天,目的是一只飛蛾或蚱蜢。我還是很喜歡貓,尤其是它們看似的驕傲和冷靜的模樣。
她說:生活就在生活里。
我聽她講過兩個詩人朋友友自殺的事情,其中一個和朋友吃完晚飯之后,買了農藥對著啤酒,—路喝著走回宿舍。我知道她為什么特別想回到陽光明媚的老家。
她走的時候堅決不讓送行,我拗不過,只能由著她去了。這成了我的—塊心病,每次想到她千里迢迢而來,在—具病體旁邊躺了兩天之后,又孑然一身:背著行囊離開,內心的不安就像貓爪子一樣撓著我。“即使我有—條長長的卷尺,此刻,又怎能丈量出那些愛和罪過的長度?我又怎能丈量出那些苦難和的朋友寫的悼文,她內心的無邊無際的黑,我是看見過的。我生活的這個狹小混亂的小城并不能帶給她光亮,而當時的我,更不能。
再見面到了2009年,這一次我終于能夠直立行走了。她看上去很高興,穿著高跟鞋站在人潮涌動的街口向我招手,足足比我高出兩頭。
她說有一道菜叫做咸蛋黃炒南瓜,一定要帶我去吃—下。
仍是“天氣不錯”、“身體如何”,對于某種人來:你不像個作家。我問她怎么不像。她的回答馬上又變得不文藝了:因為女作家部長得好看。我知道后面這句是套話,我也知道,前面那句,才是我們彼此相認的標記。我們一直都在拼力逃脫某些既定的東西。從“愛”到“天氣”,從“孤獨”到“咸蛋黃炒南瓜”、從藥對啤酒到“蹲觶叢里的貓”,從“朋克”到“正確”……說起來二斗九年的光陰不算太長,卻雜亂到無從清算。
好在“心靈也不過是,一段段布片料子各不相同亞麻,棉,尼龍,絲……如絲般精致光滑的,不經抵達和觸摸俄的心呢,更像亞麻挫一下會皺起來,過水一洗一曬,又復了原”。
她看匕去似乎果真復了原,歡天喜地張羅著,開始學習縫紉了。等吧學吧。這門曾經在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風靡整個中國的手藝,確實需要有人日事重提。不過對于我這種納雙鞋底都要師傅手把手耐心指導的人來說,剪裁書無異于天書,向向同學居然準備自學成才,對此,我持深度保留意見。
今年五月份,她說要給我做件旗袍。
旗袍!
我很想跟她說,可不可以先用報紙做了給我試穿?才學了幾個月就敢做旗袍,真以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啊?
十幾天之后我忍痛把尺寸報給她,雖然極不情愿暴露我那差強人意的三圍。衣服很快就做好來了,快遞出來之后,這家伙有些膽怯,一再跟我強調從沒做過像我這種瘦子的衣服,可能會有點大。我很高興,她把我歸人瘦子那個團隊,雖然我自認為胖得有點可恥。
現實總是無情的,收到包裹那天,衣服往身上—套,我終于清醒地認識到瘦子這個詞用在我身上委實可笑。
旗袍挺漂亮,除了打破了我想當一名瘦子的幻想之外,—切都好。
據說此人極其享受縫紉的樂趣,拿著畫粉和量尺繞著布料踱步時,儼然是指點江山的派頭。
我很高興,她的卷尺終于不再用來丈量“愛和罪過的長度”、“苦難和命運的長度”,如果這一生只需要丈量這些花色各異的布料,未嘗不是—種幸運。
那個“洗過”、“曬過”的二十八歲女人,但愿你所有“皺縮”的日子都已過完,余下的人生里——歲月靜好,順受平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