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與窮人最大的區(qū)別之一,就是花錢大方。
只要逢集,王六就去趕集。趕集回來的王六就像一個財大氣粗的采購員,渾身上下披掛著采購來的琳瑯滿目的商品——左手抓著一只羽毛鮮艷的公雞,右手拎著兩條用草繩串鰓的肥碩的鯉魚;左肩上搭著火紅的辣椒,右肩上掛著白色的蒜辮子;兩邊的胳肢窩里分別夾著黃瓜和萵苣;還割了一塊豬肉,沒地方放,就裝進(jìn)一個食品袋里,掖進(jìn)了褲腰帶,在當(dāng)前耷拉著。
遇上熟人,跟他打招呼說,嗬,好家伙,都是吃的啊。
王六說,虧了什么,也不能虧了自己的嘴巴和肚子。
離家老遠(yuǎn)呢,王六就喊,爹,爹!出來接接我呀。他爹王有德應(yīng)聲小跑著出來,像從樹上摘果實似的一樣一樣從兒子身上摘東西,一面嘴上埋怨著,說你這孩子,亂花錢,是不是不打算過日子了?嘴上雖然這么說,但臉上的自豪分明已經(jīng)掩飾不住了,喜滋滋地拎著長的短的進(jìn)了門。左右鄰居聽見父子的對話,悄悄從門窗里探出腦袋,偷看一眼。看完后,縮回脖子的時候小聲嘀咕一句,顯擺什么啊!
背后嘀咕歸嘀咕,但當(dāng)了王六的面,免不了要恭維的,半開玩笑地說,王六,要帶領(lǐng)鄉(xiāng)親—起奔小康啊。再出門的時候帶上我,怎么樣?
王六爽快地答應(yīng),那當(dāng)然。
說過了也就說過了,并沒當(dāng)真。
在這之前,王六出了一趟遠(yuǎn)門,一走就是三年。王六到底去了哪兒,做什么工作,沒人知道。只知道王六回來以后就發(fā)財了。
過了些日子,那人再碰上王六的時候,問,你說過的話還算數(shù)不算數(shù)?
什么話?王六早忘到了腦后。
那人說,帶我一起出門掙錢啊。
噢,那話啊。王六說,當(dāng)然算數(shù)。不過,得等等,我有要緊事要辦呢。
什么要緊事,王六沒說。可是,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一月又一月過去了,也沒見王六要辦什么要緊事。起初人們以為王六說的要緊事是建房子,在鄉(xiāng)下人的觀念里,要緊事中最要緊的,就是建房子了。只是人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王六買回來一磚一瓦。除了依舊逢集就趕集之外,王六似乎特別悠閑,在村里到處轉(zhuǎn)悠,跟人閑聊幾句,或者就是漫無目標(biāo)地隨便看看。閑聊的時候,從來不涉及王六本人在外面的事情。有人出于好奇,想從王六口中打探,繞來繞去的,一繞就繞到那個話題上去了。比方說,王六遇上人愛讓香煙,不管男人女人都讓。讓到女人的時候,女人一般都不好意思地?fù)u著手說,我不吸煙,我是女人,不會吸煙。王六就說,噢,我忘了這是在家里。外面許多女人都吸煙的,倒是男人吸煙的越來越少了。別人就接過話頭,說是啊,外面的事情和咱們這里就是不一樣,中國太大了,南方和北方差得遠(yuǎn)呢。王六,你去了南方還是北方?王六馬上就警惕起來,含糊地說,外面的事,說不清楚的。說完推說有事,扭頭就走開了。
有時候,村里也有打麻將的。正打著,王六溜達(dá)過來了。其中的一個人立即站起來,客氣地說,王六,你來打幾圈兒吧。王六也不謙讓,在騰出來的空位子上坐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桌角上。那一沓錢整整齊齊,全是百元的,嘎新,泛著非常養(yǎng)眼的紅色光澤。一圈人望著那錢,都怔住了,然后陸續(xù)站起身,嘴上說著,我們是來著玩呢,小打小鬧。
眼看牌場要散了,王六識趣地說,那你們接著玩兒,我沒零錢。
那些人哪里肯重新坐下來,趕緊收拾桌子上自己皺巴巴的零錢,比賽似地迅速塞進(jìn)口袋里去。他們在那一沓嶄新的百元大鈔面前,看上去都有些羞澀。只有一個叫劉斯佳的小伙子,毫不掩飾自己艷羨的神色,把王六的那一沓錢像撲克似的攤開,嘴上發(fā)出一聲驚叫,哇噻,瞧,都連著號呢!眾人伸長脖子,細(xì)瞅,果然見鈔票角上的號碼都是連著的。王六收起錢,沖在場者淡淡地笑一笑,也不說什么,就離開了。
劉斯佳跟了出來。
走到一個墻角,劉斯佳、聲問王六,你沒零錢,平時怎么花錢?
王六看了看前后左右,見沒人,才說,我對賣黃瓜的說,來一百塊錢的。
那不可能。劉斯佳笑了笑說,要知道,咱們鄉(xiāng)下的黃瓜便宜,一百塊錢能買一大口袋呢。
我只要一根黃瓜。王六豎起一根手指頭說。
一根黃瓜值不了一百塊錢。劉斯佳覺得王六是在拿他開玩笑。
王六突然站住了,望定劉斯佳的臉,一字一頓地說,我說值就值。說完,一拳捅在劉斯佳的胸脯上,惡狠狠罵一句,操你媽!邁開大步就往前走。劉斯佳張大嘴,反應(yīng)不過來,笑容還在臉上凝著。過了—會兒,那笑才融化了,慢慢又鋪開在整個臉上。劉斯刨、跑著攆上王六,仰起臉說,王六哥,你剛才真是酷斃了!王六再一次停下來,拿一根手指頭點著劉斯佳的鼻尖,問他,你敢罵我?劉斯佳這一回笑出了聲,說你誤會了,酷斃不是罵人,酷斃的意思是……帥呆!帥呆你總聽說過吧?王六的臉色緩和了,沒說話。
劉斯佳大著膽子伸手摸了摸王六身上的黑色衣服。王六穿一身黑,黑上衣,黑褲子。
這^造革,摸上去挺柔和的。劉斯佳評論說。
王六說,這不是革,是皮子的,真皮。
那得多少錢啊?劉斯佳問。
王六沒告訴他多少錢,而是讓他猜。他說一雙皮鞋就好幾百了,皮鞋才用了多少面料呢?想想吧,這一身衣服夠做多少雙皮鞋的。這么一猜,你就能猜出來我這衣服值多少錢了。
有一天,幾個陌生人來到村子里,到處打聽一個叫王振海的人。
陌生人一共三個,兩男一女,都操著外地口音。為首的是那個女人,這從三個人走路的格局上能夠看出來,總是女人位于中央,兩個男人護(hù)衛(wèi)在兩旁。另外也能從他們的神態(tài)上看出端倪——女人和藹親切,說話慢條斯理,兩個男人則戴著墨鏡,不茍言笑,面孔鐵板一塊。
他們逢人必問,王振海家在哪兒。可是,他們得到的回答總是不知道,或者干脆就是搖頭。很顯然,村里人不愿意多說話,似乎怕招惹上什么是非。幾個外地人有些失望。后來,他們就改變了問話的方式,不問王振海住在哪兒了,而是問,你們村有沒有—個叫王振海的人?
回答是—致的,沒有。
于是女人對兩個男人說,看來用的是假身份證,走吧。
村里人的目光跟著幾個人的身影來到村外,才發(fā)現(xiàn)一輛轎車停在路邊。他們鉆進(jìn)車?yán)铮徽Q劬筒灰娏恕4撕螅吧恕⒃僖矝]在村里出現(xiàn)過。只是,村里人注意到,有一輛轎車時常停在村外。轎車停在村子的外圍,停的地點卻不固定,反正都是不易引人注目的所在,比如,一座麥秸垛旁,一叢小樹林后,或者一片高粱地的拐角處。也不見有人上車或下車,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停在那兒,屁都不放—個。車窗玻璃是褐色的,從外面往車?yán)锟矗裁匆部床灰姟?jù)說這種玻璃是專門阻擋車外人窺視的,但要是從車?yán)锿饪吹脑挘词裁炊际且磺宥摹S幸粋€小男孩兒放學(xué)回來,出于好奇,貼著玻璃往里瞅,鼻子都壓扁了才瞅見幾個人腦袋的輪廓,可臉上的五官卻分不出個一二三來。這時車門突然嘭的一響,開了,小男孩兒嚇得撒丫子就跑。從車?yán)锵聛怼獋€男人,戴著墨鏡,果然就是去過村里的幾個陌生人中的—個。不過,墨鏡并沒有追趕逃跑的男孩兒,而是東張西望了一番,然后,夾著兩條腿竄進(jìn)了旁邊的高梁地里。原來是這家伙一泡尿憋不住了,才不得不下車的。
明顯的,那輛車是在守株待兔。
待了三天,沒見“兔子”出現(xiàn),轎車就開走了。
王振海,誰呢?村子里的人,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扒拉了一遍,甚至連已經(jīng)去世的老人和剛進(jìn)學(xué)堂起了學(xué)名的孩子也沒放過,就是沒有一個叫王振海的,或者曾經(jīng)叫王振海的。姓王的,村里倒是有幾家。但王姓是大姓,似乎哪個村里都有姓王的,這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去過外面的姓王的?也不對。如今只要是年輕力壯的,好像都出去打過工。
鬧不明白王振海到底是哪個。
這時忽然有人提出來,這幾天怎么沒看見王六呢?
是啊,怎么不見王六的蹤影了?要知道,王六每天都在村子里晃悠,從不待在家里的,他在家里待不住。難道王振海就是王六?說不準(zhǔn)。也有人說,王六就是王六,怎么成了王振海?這種事,可不能瞎猜。有人卻說,城里的電線桿子上到處都寫著手機(jī)號碼,辦證,弄—個假身份證還能不容易?
幾個人正議論著,王有德晃悠過來了。
王有德鄭重地說,我兒子王六這幾天不在家,是因為他剛找了個對象,兩個人出去旅游了。
王有德說完這句話就走開了,因為他還要去別處告訴別人這句話。王有德臉上紅光煥發(fā),他當(dāng)然是把這句話當(dāng)做喜訊告訴村里人的,他決意把這個喜訊傳遍村里的每個角落。王有德步伐邁得很大,好像是在和誰進(jìn)行著競走比賽,一刻也不肯耽擱。王有德一只手里捏著一個煙盒,另一只手里舉著從那個煙盒里抽出來的一根煙。煙是好煙,估計得幾十塊錢—包吧。王六經(jīng)常吸的就是這種煙,讓村里人的也是這種煙。王有德顯然沒有他兒子王六大方,他手上是舉著煙不假,但也只是舉著而已,并不真的讓別人,有人甚至伸出了手去接,可王有德說完那句話又舉著煙走開了,閃了別人一個大長臉。整個村子轉(zhuǎn)遍了,手上舉著的依舊是原來那根煙。王有德就那么把一根煙舉在手上,在村子里走來走去,由于說話太多,他的嘴角上已經(jīng)堆起了像兩朵梅花似的白沫。王有德對張三說,我兒子找了個對象,兩個人出去旅游了。王有德對李四說,我兒子找了個對象,兩個人出去旅游了。王有德對馬五說,我兒子找了個對象,兩個人出去旅游了……王有德舉著煙來到了村口上,正好從客車上下來一男一女,他就對那一男一女說,我兒子找了個對象,兩個人出去……
話還沒說完,那男的就開口叫了一聲爹。
王有德定眼一看,正是自己的兒子王六。王六和一個姑娘,手上拎著從縣城采購回來的大包小包的東西,有被褥床單枕頭,還有臉盆杯子牙刷牙膏。
王有德往地上一蹲,哭咧咧地拍打著膝蓋訴苦,兒啊,你去了哪兒?我都快頂不住了!
王六和那個姑娘望著王有德,臉上笑嘻嘻的。
王六瞟了一眼姑娘,跟他爹開玩笑說,頂不住了?是不是鬼子進(jìn)村了?
王有德的眼淚下來了,說,村里人嚼舌頭,說你……
王有德不再說下去了,也沒必要再說下去了,兒子一回來,謠言不攻自破。王有德可沒有心思跟兒子開玩笑,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淚,由悲轉(zhuǎn)喜,站起來往村子里走去。走著走著,王有德就忍不住跑起來,一邊跑一邊興奮得像馬一樣尥起了蹶子,兩手拍打著屁股,大聲喊叫著,我兒子回來了!帶回來—個姑娘!我兒子回來了!帶回來—個姑娘!
一回到村里,王六就開始張羅他的要緊事了。
村里人這時才明白,原來王六的要緊事就是張羅著結(jié)婚,娶媳婦。是啊,娶妻生子,這種事是夠要緊的。
王六帶回來的姑娘名字叫小桃,高挑身材,白凈臉子,性子綿軟隨和。不知道是哪里人,但估摸著也不會太遠(yuǎn),因為聽她的口音,也是土腔土調(diào)的。
村里人本以為,王六結(jié)婚會擺幾桌宴席,請響器吹打一番,熱鬧熱鬧。卻沒有,任何儀式也沒有。租了本村的一家房屋,兩個人消無聲息地就住到了一起。出租房屋的那一家外出打工去了,房子一直空在那里。打個電話一問,那家人就同意了,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再說王六出的租金也不低。王六家原先在村里算是窮的,父子兩個幾十年來就住著兩間土坯的房子,墻皮都一塊一塊地脫落了,后墻裂了一道大口子,墻體嚴(yán)重傾斜,拿一根圓木支撐著,差不多算是危房了。在村子里,像這樣的房屋已經(jīng)不多了,再過些年,說不定就具有了考古和文物價值。因為窮,王六一直拖到二十幾歲還找不到對象。王六這一次從外面回來,吃的穿的,還有吸的煙,出手都是那么闊綽,顯然是掙到了一筆大錢。村里人猜,這一回王六該建一所漂亮的新房子了。結(jié)果猜錯了,王六根本就沒一點要建房子的跡象。
有人曾經(jīng)問過王六,打算建四合院,還是小洋樓?
建房子干什么?王六反問道。
問的人覺得王六的話好笑,就笑了笑,說,能干什么?住唄。
王六說,房子也就是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出門也不能馱在身上,死了也不能帶進(jìn)墓坑。
王六又說,說不定你頭一天剛辛辛苦苦地建起房子,第二天不小心就讓汽車撞死了呢。
這叫什么話?
問話的人嚇了一跳,酏不敢問了。
村里人都覺得,如今的這個王六和三年前那個王六大大的不一樣了。那時候王六多靦腆啊,遇見了人,連話也不敢說,勾著頭,臉一紅就匆匆走過去了。村里的年輕人甚至給他取了個女性化的外號,灰姑娘。除了在田里干活兒,就是捧了書埋頭看,整天也不聽他說一句話。王六那時看的書多是和勤勞致富有關(guān)的,什么《肉雞飼養(yǎng)技術(shù)》啦,《豬病防治》啦,《蘋果嫁接講座》啦,那幾本破書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豉搗來的,被他反復(fù)看了許多遍,書頁都翻毛邊了。
如今呢?嗨,完全像換了—個人。
有了錢,自己不建房子,卻花大價錢租房子住。這在鄉(xiāng)下來說,是有些離譜,有些不著調(diào)了。鄉(xiāng)下又不是城里,城里流動人口多,來來往往的,租房子住上一段時間,說不定哪天又搬走了。鄉(xiāng)下人的根祖祖輩輩扎在泥土里,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要待上一輩子的,建房造屋,那可是鄉(xiāng)下人的宏圖偉業(yè)啊。
不著調(diào)的還有王六和那個姑娘的關(guān)系。
沒辦婚宴,也沒打結(jié)婚證,不長不短的,兩個人就住到了_起。這算怎么回事呢?
開頭的幾天,王六和那個叫小桃的姑娘幾乎不出門。他們租住的那一家,院門是兩扇對開的大鐵門,門一關(guān),從外面什么也看不見。年輕人去聽墻角,只聽到里面沖啊殺啊的喊,還有吼吼哈哈的打斗聲,不明白怎么回事。再聽—會兒,聽出來了,原來是兩個人關(guān)在屋里看碟子呢,大概演的是戰(zhàn)爭或者武俠電影。說,這倆人,把家改成電影院了。也有的年輕人不那么認(rèn)為,他們認(rèn)為,兩個人在屋里演的是另一種電影。什么電影呢?少兒不宜。其實那些戰(zhàn)爭呀武俠呀什么的熱熱鬧鬧地吵嚷,只是為了掩蓋另一種聲音。
過了幾天,王六和小桃走出了門。
按照村里年輕人的說法,兩個人是過夠癮了。
兩個人在村里轉(zhuǎn)悠,手牽著手。遇上人,王六依舊打招呼,讓煙,閑聊上幾句。小桃則點點頭,然后就安靜地站在一旁,笑瞇瞇地聽王六和別人聊。小桃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暈,看起來真有些像三月里盛開的桃花。更多的時候,兩個人手牽手到田野里去,很悠閑的樣子,一會兒看看遠(yuǎn)處的莊稼,一會兒望望頭頂上的天空。天空里有鳥兒飛過的時候,小桃還跳起腳,兩只手向天上揮來揮去的,似乎在向鳥兒揮手告別。
當(dāng)然,王六還是逢集就趕集,采購吃的和用的。
有了小桃以后,王六越來越大方了。
每天的三頓飯,總是王六家最先飄出誘人的香味兒。
做好飯,小桃就走出門,一邊解著腰上系著的圍裙,一邊快步去喊王有德吃飯。王有德沒和兒子他們住在一起,兩個人租了房子后,他還住在那個老土坯屋里。不—會兒,王有德就雙手捧著一個玻璃罐頭瓶子,—搖一擺地邁著方步出現(xiàn)在了村街上。那個罐頭瓶子里裝的是茶葉水。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茶葉,枝枝葉葉的,在水里漂浮著。但是,以前王有德出門從來都是兩手空空的,那兩只空手,要么是老老實實地袖著,要么就是在褲縫旁邊無所事事地低垂著。如今一捧上罐頭瓶子,腰桿子挺起來了,走路有力了,連臉上的皺紋都生動了起來,精神面貌整個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過了一個時辰,王有德吃完飯出來,嘴唇子上都是明晃晃的油。
遇上人,王有德就不停地喝罐頭瓶子里的茶水,咕咕嚕嚕的,喝得特別響,還說,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吃肉多了,就得多喝茶水,要不然能把人渴死。
人家恭維他,王有德,你這個兒子,有出息。
王有德自豪地說,這孩子,是比過去有出息了。你們還記得不?過去王六這孩子,三腳還跺不出—個響屁來呢。
要是跟三年前比,這真不像你的兒子。人家說。
聽了這話,王有德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抬杠似地說,兒子還能有假?正兒八經(jīng)的我兒子嘛。
王六是在春天的時候從外地回到村子里來的,到這年秋天,已經(jīng)有大半年時間了。在這大半年里,王六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在村里轉(zhuǎn)悠,聊天,什么正經(jīng)事也沒有做過。村里人則不同,春天來了要施肥灌溉,夏天來了要收割播種,秋天來了要犁地耙田,一到農(nóng)閑時節(jié),又見縫插針地乘火車汽車去外地打工了。差不多沒有閑下來喘氣的工夫。王六家當(dāng)然也有田地,但自己下地于活兒似乎從他打外地回來就成為了歷史。不僅自己不再干農(nóng)活兒,還動員他父親王有德,不讓王有德干。
就那么一點活兒,花錢雇人做就是了。王六對他父親說。
王有德面有難色,說兒子啊,那樣不太合適吧?
有什么不合適的?王六說,你看咱們村里那么多出門打工的,其實也是被老板花錢雇用的。
王有德說了一句,可咱們不是老板。
王六說,什么叫老板?誰出錢誰就是老板。
王有德想了想,說,那好吧,聽你的。
盡管覺得有些不合適,但王有德最終還是聽了兒子王六的。這也和以前有所不同,以前是兒子聽老子的,現(xiàn)在是老子聽兒子的。
麥?zhǔn)盏募竟?jié)到了。
王六拿白紙寫了一張招工啟事,類似于城里被稱作“城市牛皮癬”的小廣告。只不過城里的這類小廣告大多貼在電線桿子上,而王六則把它貼在了村口的老槐樹上。然后,王六就從家里搬來一個折疊鋼絲床,放在老槐樹下,往床上一躺,就打起了呼嚕。他的這張鋼絲床相當(dāng)于接待應(yīng)聘者的接待處。只是人家的接待人員熱隋周到,王六這個接待人員懈怠懶散,擺出了一副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的架勢。老槐樹處于村口上,地理位置優(yōu)越,只要是出村或者進(jìn)村的人,都能注意到這張醒目的小廣告。
可是,王六在老槐樹下的鋼絲床上被和煦的夏季風(fēng)吹拂了整整一個上午,也沒有應(yīng)聘者把他從睡夢中叫醒。
也就是說,村里沒有—個人愿意替王六家有償服務(wù)的。
為什么呢?
你瞧瞧他那個態(tài)度。村里人說。
大忙天的,躺在樹蔭下睡大覺,太不像話了。村里人還說。
招不到工,王六也不著急。有議論,就說明他的這一舉措引起了注意。只要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就好辦。王六堅信,招不到工,不是由于他本人的態(tài)度問題,也不是由于睡大覺不睡大覺的問題。群眾的不滿情緒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另有原因的。
下午,王六繼續(xù)躺在老槐樹下睡覺,只不過在臨睡前把小廣告上的數(shù)字,也就是勞動報酬,用筆改動了一下,把五十改成了一百。
村里有個叫馬長根的,五十多歲了,別人出去打工,他連一次也沒有出去過,專心待在家里伺候自己家的田地,他特別熱愛種莊稼,屬于傳統(tǒng)的典型的老實的死心塌地的農(nóng)民。馬長根手上拎著一把鐮刀從村口匆匆經(jīng)過,他是去田野割麥子的。焦麥炸豆,田里的活兒嗷嗷催著,本來他是顧不上磨蹭的。可是,村口老槐樹上的廣告太醒目了,老槐樹的樹皮格外滄桑,顏色發(fā)黑,小廣告又格外新鮮,顏色雪白,可謂黑白分明也。黑白分明的小廣告從馬長根的眼角一掠而過,使得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心想,媽的,那是啥玩意兒?想忍沒忍住,就走近看了一眼。
這一看立即讓馬長根心跳加速了。
馬長根拿一根手指頭捅了捅王六的光膀子。王六打著哈欠醒過來。
你那廣告上……是不是真的?馬長根狐疑地問。
真的。王六說。
一小時一百塊錢?馬長根還是不放心,再次確認(rèn)了,一遍。
王六煩了,說愛信不信。去去去,別耽誤我睡覺!
馬長根突然就相信了,嘿嘿笑起來,說,等我干完我自家的活兒,就去你家干。
說著馬長根又接著匆匆往田里趕。
晚了。王六在馬長根身后慢條斯理地說。
馬長根扭頭問,什么晚了?
王六說,必須先干我們家的活兒,要不然……
還沒等王六說完,馬長根就說好好好,先給你們家干。我再多嘴問一句,是不是每人每小時一百塊錢?那我回家去把我老婆也喊來。說著拔腿就往家跑,一邊跑一邊喊著老婆的名字罵開了,李彩霞,你個缺心少肺的傻女人,天上掉餡餅了,你還不趕緊爬出來撿!馬長根的喊叫和回響在村街上的咚咚的腳步聲,驚得正在村街上散步的雞鴨貓狗們,一律的一怔。然后是人的許多腦袋從門窗里探出來。
那個麥季,差不多村里的所有人都涌進(jìn)了王六他們家的麥田里,黑壓壓的一片。按照兒子王六的吩咐,王有德掂一個小馬扎,捧著自己的罐頭瓶子茶杯,坐在田頭上監(jiān)工。可是,坐著坐著,王有德就坐不下去了。那么多鄉(xiāng)親,平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眼下都在火辣辣的日頭底下?lián)]汗如雨地替自家干活兒,自己卻閑坐在這里喝茶水,這和過去的地主有什么區(qū)別?王有德臉面上掛不住,就把罐頭瓶子往地上一撂,也參加進(jìn)勞動大軍里去了。王有德本來以為,他的這種姿態(tài)有些與民同樂的意思,可以一邊干活兒一邊和鄉(xiāng)親們有說有笑的。沒想到他剛想跟一個和他歲數(shù)相仿的老頭打招呼,那個老頭就哼一聲,裝作無意間把臉背了過去。又去跟一個年輕人套近乎,那個年輕人沖他討好地笑了笑,立即就躲開了。明擺著的,這叫敬而遠(yuǎn)之。王有德的臉?biāo)⒌囊幌伦泳蜔崃耍畈欢嘧兂闪艘粋€熟透了的紅通通的西紅柿。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王有德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忙碌的人群中,—會兒摸摸這,—會兒捏捏那,完全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這個幾十年來被鄉(xiāng)親們公認(rèn)的莊稼把式,第一次不知道農(nóng)活兒該怎么干了。
索性,王有德一甩手就回了家。
王有德罷工了,不做那個監(jiān)工了。簡直太讓人難堪了嘛!
除了難堪,那個麥季花費的工錢也讓王有德心疼得要命。算起來,打下來的麥子恐怕比豬肉都貴。
賬不能那么算。王六給出了另一種算賬的方法,他問父親王有德,爹,你今年多大歲數(shù)了?
王有德說,七十一。
嗯,七十一,也算老年人了。王六接著問他爹,那我問你,老年人的力氣多少錢一斤?
王有德說,這孩子,力氣哪有按斤算的?再說,莊稼人嘛,天生的勞碌命,從來都是不惜力氣的。
王六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幼稚!
王有德眨巴了好幾下眼睛,也沒弄懂兒子最后說出的那兩個字。
等麥季一過,閑下來的時候,村里人才發(fā)現(xiàn)那個叫小桃的姑娘似乎已經(jīng)多日沒露過面了。是啊,只顧忙了,小桃怎么不見了呢?不聲不響的,人就沒了,究竟去了哪里?想問問王六或者他爹王有德,又不好開口。你這么關(guān)心小桃,是她的什么人?只這一句話,就把你頂回去了。不關(guān)自己的事,最好別攪和進(jìn)去。
小桃不見了,有一個人卻經(jīng)常從王六租住的房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
這個人是劉斯佳。
也許劉斯佳知道點情況。問問他吧,好奇心在肚子里亂拱,不問憋不住。
一問,劉斯佳不說。
二問,劉斯佳還是不說。
劉斯佳只有一句現(xiàn)成的話在那兒等著,你問我,我問誰去?
本來還想問第三遍的,想想,還是算了。既然諱莫如深,肯定有不愿意說的道理,再追問也問不出個長短來。
不問是不問了,但好奇心是擋不住的,于是就有了議論和猜測。說是也許小兩口鬧矛盾了——這種事也正常,哪有舌頭不碰牙的?小桃一氣就回娘家去了。說不對不對,他們不清不楚的,算得上小兩口嗎?也許那個叫小桃的姑娘是被王六拐騙來的,如今醒悟過來,覺得上了當(dāng),就趁著黑夜逃走了。還有一種說法,聽了讓人心驚肉跳的,說是小桃之所以突然人間蒸發(fā),是已經(jīng)被王六處理掉了。處理?這兩個字的含意太抽象,太籠統(tǒng),太富有傳奇和神秘色彩了。怎么處理的呢?那個說這話的人卻不愿意再說下去了。他說,自己去想,發(fā)揮你的想象力。他還說,我只提醒一點,風(fēng)高月黑夜,能做出什么事呢?人們順著他提醒的思路,閉上眼睛想象了一會兒,猛然就把眼睛睜大了,媽呀,太嚇人了!
看來好奇心有時候也是要不得的。
還是裝糊涂的好。
就在村里人打算放棄好奇心的時候,劉斯佳卻主動站了出來,告訴了人們真相。原來那個小桃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劉斯佳的表姐,就是離這兒十多里路的一個叫做霸王營的小村子的人。怪不得說話也是土腔土調(diào)的呢,原來也是個農(nóng)村的、丫頭片子呀,只不過長得好看一點,穿得洋氣一點罷了。劉斯佳之所以把自己的表姐介紹給王六,是另有所圖的。圖什么呢?就圖個能讓王六替他找一份體面的工作。在劉斯佳看來,體面,就是不像村里男人一樣,要么下煤窯,要么去建筑工地,而是像城里人似的有—個單位。想想吧,單位是個什么概念?單位就是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看看報紙喝喝茶水,風(fēng)吹不著日曬不著,又能領(lǐng)到一大筆工資的地方。開始劉斯佳還擔(dān)心王六看不上小桃。不過,看不上也沒有關(guān)系,劉斯佳早就做好了兩手準(zhǔn)備,小桃不行,他就介紹小棗。小棗是他的表妹。小桃和小棗,一個表姐,一個表妹,當(dāng)然都是相當(dāng)漂亮的。要說她們兩個有什么不同,也不是美與丑的區(qū)別,她們最大的不同是,一個豐滿些,另一個苗條些。為了不把事情辦砸,劉斯佳自然動了不少腦筋,多一種選擇多一條路,一個現(xiàn)用著,一個后備著,終歸沒什么壞處。誰知道王六喜歡胖的還是瘦的呢?
結(jié)果王六第一眼就相中了劉斯佳的表姐小桃。就因為這個,后來劉斯佳還得罪了后備的表妹不理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了!
王六對他表姐小桃評價的標(biāo)準(zhǔn)和一般人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不一樣,不是漂亮不漂亮,也不是豐滿或者苗條,他有他自己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王六對劉斯佳說,這個不錯,性感。
說到這里,劉斯佳苦不堪言地咧了咧嘴。
怎么了?村里人問。
劉斯佳說,沒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找工作的事最后還是辦砸了。
但人們關(guān)心的不是劉斯佳的工作,而是那個小桃的去向。
于是問,小桃呢?
回家了唄。劉斯佳說。
這個所謂的真相,跟村里人隱秘的期望相差太遠(yuǎn)了,他們甚至有些后悔知道了真相。鬧了半天,小桃只是回家了。怎么會這樣呢?當(dāng)然不甘心,要繼續(xù)刨根問底,也許真的就能刨出個什么意外。
于是又問,那個小桃,怎么突然就回家了呢?
劉斯佳說,我表姐說王六不是人,是一頭豬。
果然有點意思了。
趕緊接著問,開頭他們兩個,王六和你表姐,不是挺……親熱的嗎?
開頭他們是相處得挺好的,劉斯佳說,可是,聽我表姐說,有一天夜里王六突然就變成了一頭豬。
不可能!
人怎么會變成豬呢?
想想,似乎明白了,這實際上是一句罵人話,是小桃把王六罵成了豬。
據(jù)村里人觀察,小桃的離開并沒有對王六造成什么影響。王六還是像以前那樣在村里到處轉(zhuǎn)悠,遇上人就讓煙,閑聊,逢集就趕集采購東西。甚至有人親眼看見,王六在集市上遇見了那個小桃。當(dāng)時小桃坐在一個年輕人的摩托車后面,緊緊摟著那個人的腰。王六還友好地沖小桃揚揚手打了個招呼,哈噦!嚇得小桃臉色蒼白,附向那男人耳語著什么,摩托車一溜煙就跑了。
沒什么。王六笑笑跟同村的人說,我和小桃只是同居關(guān)系。
同居?
王六解釋說,同居,就是沒結(jié)婚的男女住在一起。
秋天,又有陌生人到村里來了。
這一回來的陌生人不是以前來過的那幾個,以前來的是兩男一女,這次來的只有兩個男人。爆米花的,拉著一輛架子車。兩個人進(jìn)村的時候,正好馬長根扛著鋤頭出村,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下與兩個男人相遇了。馬長根都已經(jīng)走過去了,又拐回頭把那兩個人叫住了。
你們是找王振海的吧?馬長根問他們。
話音剛落,其中一個男人立即警惕而迅速地把一只手放到了腰間。另一個年長些的卻不動聲色。他暗中朝他的同伴使了個眼色,同伴這才把手從腰間放了下來。那個年長的男人放下架子車,親切地稱呼馬長根老鄉(xiāng),問他,他們是爆米花的,憑什么說他們是來找人的。馬長根說這還不容易,我種了半輩子田了,一眼就看出你們不是莊稼人。你們不是爆米花的,只是化裝成爆米花的來村里找人,對不對?夏天已經(jīng)有過陌生人找王振海了,說不定你們還是來找王振海的。那個年輕的男人聽了憋不住笑了出來,說我靠,隊長,這個老鄉(xiāng)完全有資格進(jìn)咱們刑警隊了。被稱作隊長的男人卻沒笑,正色道,你猜得不錯,我們是公安局刑警隊的。說著掏出證件在馬長根眼前晃了晃。馬長根嚇得立馬矮下去半截,鋤頭從肩膀上滑了下去,哭喪著臉說警察同志,我可沒犯法啊。說著就想走開。警察拽住他的衣服讓他別怕,他們不是找他的,是找王振海的,就是你們村里叫王六的人。說是只要他指給他們王六的家在哪里就可以了。
馬長根匆忙指了王六的住處,連鋤頭也沒敢撿,就逃也似的離開了。
兩個便衣警察掏出對講機(jī)小聲嘀咕了幾句,立即就聽到警笛尖叫起來,幾輛警車卷起漫天煙塵,呼嘯著駛進(jìn)村子。村里人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見荷槍實彈的警察們已經(jīng)從車?yán)锾鰜恚淹趿庾〉姆孔訃藗€水泄不通。
出租房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過了一陣,傳出哼哼的聲音,類似于豬叫聲。
接著就見王六沖出了那兩扇大鐵門,哇哇叫著,手里舉著一把菜刀。
剛沖出院門不遠(yuǎn),王六就被迫停了下來。本來他是兩手握著刀柄的,這時騰出一只手,用那只手在自己身上到處抓來撓去的,似乎渾身奇癢難忍。撓著撓著,連菜刀也扔了,把另一只手也騰出來,撓。后來大概嫌隔著衣服撓解不了癢,王六打算把一身的黑皮衣脫下來。這時卻出現(xiàn)了一個讓^不解的現(xiàn)象,王六的衣服竟然無論如何也脫不下來了。好像那黑衣不是穿在身上,而是用膠水直接粘貼在肉皮上的。村里人甚至聽見,王六在用力脫衣時發(fā)出的咝咝聲,類似于什么東西被撕裂的聲音。
幾個警察趁著這個空當(dāng),悄悄包抄上去。
不料王六就地一滾,滾到了一扇大鐵門的背后。
警察們只好暫時撤回來。幾個警察頭目把腦袋湊成蒜頭狀,顯然是在研究新的進(jìn)攻和抓捕方案。
還沒等研究出結(jié)果,就聽大鐵門一陣響動,一個黑影從門后躥出來。讓人吃驚的是,那黑影并不是王六,而是一頭野豬。只見那野物身壯毛糙,尖嘴獠牙,發(fā)一聲吼,身體一弓,躥出去一丈多遠(yuǎn)。四周響起一片驚呼,圍觀的群眾包括警察都四散開來。穿著便衣的刑警隊長還算冷靜些,怕野豬傷害到人,立即就下令開槍。
亂槍之下,野豬當(dāng)場斃命。
后來,武裝到牙齒的警察進(jìn)去找王六,卻連個影子也沒找到。整個出租房是被包圍起來的,鐵桶一樣,王六要逃跑是絕對不可能的,況且也沒有任何逃跑留下的痕跡。這種情況只能定義為,突然消失,或者,人間蒸發(fā)。據(jù)說公安部門最終的定性是負(fù)罪在逃,還專門發(fā)了通緝令。
村里人卻固執(zhí)地認(rèn)定,那頭野豬就是王六變的。
他們的理由有三:第一,這里是平原地區(qū),幾輩子都沒見過野豬了,怎么會突然鉆出一頭野豬呢?第二,太湊巧了。野豬為什么偏偏這時候出現(xiàn)?況且大家都親眼看見王六滾進(jìn)了大鐵門背后,而那頭野豬恰巧也是從大鐵門背后躥出來的;第三,好像聽曾經(jīng)跟王六同居過的那個小桃姑娘說過,王六是一頭豬。當(dāng)時都不相信,如今看來,王六在某天夜里不小心現(xiàn)出原形,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警察從王六的床底下,搜查出了一個鼓囊囊的麻袋。打開一看,里頭全是百元面額的人民幣。那些人民幣都是嶄新的,一沓一沓的,還沒拆封,只是最下層的受潮發(fā)霉得厲害,人民幣上的頭像和圖案已經(jīng)模糊成黑糊糊的一團(tuán)。
警察把裝滿人民幣的麻袋和死野豬一塊裝上了警車,臨走之前叮囑王有德不要出門,隨時聽候傳喚。
村里人驚魂甫定,這才注意到王有德癱坐在了村街上,身邊散落著他平常用來喝茶水的玻璃罐頭瓶子的碎片。王有德可能把屎尿拉進(jìn)褲襠里了,因為人們不僅看見他屁股下面濕了一大片,而且還聞到了一股嗆鼻子的騷臭味兒。
不可能!我兒子怎么會變成一頭豬呢?王有德說。
王有德仰起臉,望著在自己周圍站成一圈的人們,鄉(xiāng)親們吶,你們可以作證,我兒子王六幾年前出門的時候是不是—個老實聽話、熱愛勞動的孩子?那時候,他不愛說話,一說話臉就紅。他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門,就知道捧著書本看。那時候,他整天在田里干活兒,不怕風(fēng)吹日曬。鄉(xiāng)親們,你們說我兒子王六是不是這個樣子?你們說話啊,你們怎么都變成了啞巴?劉斯佳,你和我們家王六年齡差不多,他的外號,就是那個灰姑娘,還是你給他起的呢。你來說說看,我兒子王六是不是老實聽話?馬長根,你是我們家王六的長輩,也是咱們村里種莊稼的老把式了,有時候,整個田野里干活兒的人都走光了,就只剩你們倆還在干,不知道什么叫累。你來說說看,我兒子王六是不是熱愛勞動?你們都來說說,一個好好的人,出去了幾年,怎么就變化那么大?真是……氣煞我也!你變成什么動物不好呢?還偏偏變成了豬!豬是個什么東西?常言說,豬狗不如。豬,不是個東西啊!剛到外面三年就變成了豬。為什么?我是個一輩子待在鄉(xiāng)下,沒出過遠(yuǎn)門的莊稼漢。誰能告訴我,外面是個什么樣子?外面到底怎么了?
說到這里,王有德把眼睛翻上去,只剩下眼白,他顯然是在進(jìn)行思考了。然后,當(dāng)他的眼睛恢復(fù)正常時,突然就興奮起來,說我明白了!我兒子王六根本就沒有變,他還是我的好兒子。這個變成豬的人不是我兒子,他是來冒充我兒子的。也許他認(rèn)識我兒子,就化裝成了我兒子的模樣。不,不是化裝,是整容。聽說整容能讓人—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
王有德賭咒發(fā)誓似地宣布,對,一定是整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