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望阿哈

我認識阿哈已近五十年。但阿哈并不認識我。相信以前區黨委大院和區文化大院稍為上年紀的很多人都認識阿哈。因他的父母分別在區黨委和區文化廳任過職，而且官位不小。

阿哈是個四肢健全、體格健壯的人，只是腦有問題，也就是弱智吧。他不會講話，僅發出“哈哈”的單音。大概叫他阿哈就是從這而來。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區文化廳某部門工作。那時，阿哈的母親是機關黨委書記。只見她天天騎單車來單位上班，有時還跟來阿哈。因我是學生仔剛出校門，在學校只埋頭讀書，不問政治，不知機關黨委書記是何級別。我納悶，怎么黨委書記騎單車上班，所有的正副廳長不都是坐小車嗎?后來才知道，所謂機關黨委書記是處級，黨組書記才是廳里的老大。

那時，區文化廳有個農場在南寧市郊安吉，幾乎每個星期，機關干部都到那里參加一天勞動。阿哈每次都隨女也母親一起坐大卡車去。那時的阿哈大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長得相當粗壯，臉堂紅黑，頭發又粗又密又黑又硬，像箭豬的刺。大家都叫他阿哈阿哈，他不怎么回答，叫多了，頂多正眼看你一下，那眼睛細小稚氣而憨愛，頗有親和力。他只顧埋頭和母親一起干活，母親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做得很慢，甚至做得不三不四，到頭來還讓他母親給以收拾。大家都知道，不圖他能做什么，他能跟做，聽話就不錯了。

干完活，大家收工吃飯。他很能吃，每人半斤面條，他還不夠吃，把母親那份也吃了些去。這時，有人又阿哈阿哈對他喊，和他開玩笑，他也瞇起細小眼睛哈哈哈發出單音笑幾聲，聲音很悶，不知是笑還是想講話，這更顯出他的憨愛。這么一來，大家開懷地笑起來。笑聲里含有對他的關愛和親熱。

兩年后，我調到文化廳下屬單位出版社，見不到他了。不久，便是文化大革命。我在途經區黨委機關的七星路幾次見過阿哈。這時的他已是個武高武大的青年小伙，依然是紅黑的臉堂和硬茬茬密匝匝的頭發。偶然楞著小眼睛看人，近乎怒目而視的樣子，像一只黑熊，顯得有點可怖。有一次，我見他額頭和嘴角有傷痕和血印，或許是跌跤，或許是被人欺侮，反正那時候他的父母是當權派，并不好過，大概已經失去了母親的呵護。我下單車，友善地上去叫阿哈阿哈，想問個究竟。誰知，他翻起小眼，有點惡狠狠地盯著我。他當然不認識我，所以帶著警惕、戒避，甚至怒視的目光。我怕他把我當成什么人，趕快踩上單車溜走。

幾年之后，聽說他們一家回老家河北去了。又幾年之后，我見阿哈走在街上。大概他的父母又從河北回廣西了。據說，這些南下的老干部，回到當地，雖是故鄉，但過得并不開心，反而變成人生地不熟，更添世態炎涼的孤寂。還是回南下之地吧，那里畢竟還有一些老同事和老部下，有相互間的交談和關照。所以，街上又偶見阿哈的身影。此時的阿哈，頭發雖然密實，但已經花白。見人時，雖還帶有警惕的眼神，但已有一點滯呆。我想叫幾聲阿哈，可他根本不認識我，喊有何用?!

最近些年，我在區人民醫院星湖路門診，幾次見過阿哈和他母親，他是陪母親來看病的。只見他母親都是戴著草帽，而且草帽壓得很低，生怕被人認識似的，幾乎看不到她的面孔。只見阿哈身邊有位已經變得瘦小的老太婆，那肯定是他母親。他是牽扶著母親走路的，一切掛號看病是母親處理，他不過像一條拐杖一樣為母親使用而已。沒見有人喊阿哈。我想喊阿哈，但不想驚動回避人的阿哈的母親。我見阿哈偶然抬起頭來看路，那眼神已經沒有警視，但有點滯呆而憂傷，讓人絲絲憐憫。

前兩天我在星湖門診又見阿哈扶著母親來看病，那是他們已經看完病往回走的時候。讓我吃驚的是阿哈已經駝背了。而且駝得很厲害，幾乎是彎弓的樣子，頭發已經白了。依然是牽著母親，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我看不到他的眼神了，因他弓著背，頭壓視地面。他母親不戴草帽了，戴一頂寬邊布帽，依然壓得很低，幾乎把整個臉都罩住了。我見阿哈彎弓的腰，牽著年邁母親那樣子，不知是他牽著母親還是母親牽著他，母子倆形影相吊，我心中馬上升起一陣悲涼。我不知阿哈是否有兄弟姐妹，一直以來，我只見阿哈相伴母親。阿哈大概已是六十以上的人了，六十多年來，一直和母親相依相靠，倆人成了各自生命中的一部分，形成一個生命的共用體，人生之幸和人生之不幸都融注在一起。生老病死，誰都這么走完一生。如果人至老病之年，有那么一個兒子，忠心耿耿地守護著，難道不是不幸中的萬幸嗎?想起某些名人的兒子，譬如秦怡，偶爾被癡呆的兒子暴打，但她默默地承受著，并耐心地調理著，因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有生命的血肉，能不悉心呵護?!中國土地上還有一些仵逆之人，對年邁的父母置之不顧……相比之下，阿哈的母親是幸福的，因為老病以來一直有一個弱智的兒子反哺相護。人生至此，還復何求?

我默默地為他們母子倆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