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雨
本名劉醒初,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中國作協會員,現任甘肅省文史館黨組書記、館長。作品散見于《中華散文》《青年文學》《散文選刊》《散文百家》《紅豆》《滇池》《飛天》《炎黃文學》《西部文學》《人民日報》《海南日報》《甘肅日報》等報刊及選本。散文《陜北的月亮》曾在2004年3月中央電視臺“子午書簡”欄目播出。出版有散文集《逝去的裕河》(人民文學出版社)、《懷念那棵樹》(人民文學出版社)、《正雨散文》(敦煌文藝出版社)和圖文集《加美手記》(新疆人民出版社)等。作品曾獲2005年、2008年中國散文排行榜提名。
我對宗教的認讀是由于文化的緣故。
寺院修建在一座地形十分嚴酷的山脊上面,滔滔的江水近在咫尺,卻享受不到大江的滋潤。山坡上面植物的生長依靠上天恩賜,它們在掙扎中頑強地活著,貧瘠的山梁掩飾不住裸露的身軀。然而,寺院在這山上面一天一天慢慢地增長,一年一年地發生著變化。如今,它已經展露出奪目的身姿,隔著寬闊的江岸,遠遠地就能看見如詩如畫的佳趣。
我與寺院的緣分,是因為老任的關系。老任是一位水電企業退休職工,他從喧囂的生活和社會里皈依佛門,純粹是因為信仰。
老任在位的時候,緣于特殊職務的原因,他負責的小城供電所,當年電力供給十分緊張,人人求他,在社會上紅極一時。那時候,我們相識了。他老婆開辦的“山城火鍋”店,是小城里最紅火的地方,至今還被人們記得。后來,老任工作上不順心,提前退休走進了寺院,信了佛教。我開始稱他“任和尚”。雖然他“無常”兩年了,我的手機里依然還儲存著“任和尚”的號碼,不忍刪去,是對他的一份記憶。
因為信仰的緣故,我對一切宗教都心存距離,崇拜的大門緊緊地插上門杠,很多時候,是用自守探尋的眼光窺視宗教。對我來說,一切宗教符號像藝術品一樣,是生活情趣的點綴和裝飾。宗教當中蘊涵了博大深邃的文化思考、理念和表現,因而在我心目中,對文化的興趣和崇拜,極大地超越了關于信仰的存在。宗教與文化之間,熱愛的天平顯然偏重于文化一端。充盈于宗教當中的文化含量將很多文化人、知識分子、大科學家、政治家、社會學家、經濟人士、社會名流等等溶陷其中,使之癡迷徜徉于宗教的海洋而不能自拔,乃至追隨終生。深山古剎、暮鼓晨鐘,高大巍峨的教堂、迷人的伊斯蘭寺院等等,都成了向往宗教的人們棲息依附的溫床、崇拜仰俯的精神高地、追尋奮斗的天國。西方哲人說宗教是麻醉劑,我覺得還要加上文化。如果光是宗教,麻醉的分量和力度還不足以達到讓人永不回頭的效果。確切一點,宗教文化是迷人的溫床。
一個陽光普照的早晨,任和尚帶我走進了山脊上的那座寺院。
這是一座正在建設中的寺院,高大的正殿初具雛形,闊大的殿內擺放著三尊金光閃閃的大佛像,他們慈眉善目的形態令我肅然起敬,內心不由增添了一些莫名的莊重和自律。殿內一切神圣的表現都是人們對佛的敬仰與不可侵犯。信仰的力量在這里自由地膨脹壯大,更加形象具體地張顯著精神的效應。
任和尚十分熱情地給我介紹著殿內的一切,他的熱心和虔誠深深打動著我。
他還興奮地講著寺里的發展,以及將要進行和實現的遠景。
聽著他的描述,站在空闊的大院當中,靜下心來,將塵俗之中的凡心收至一個無邪無欲的窗口。在這里,瞭望天穹的遠大和無窮無盡,憑心寫出對世道的遐思、人生的思索、命運的考量;面對滔滔大江,心遙神馳,凝視一切,情攬山川,涌生出篤定不移的氣度與胸懷;一覽壯闊的沃野良田、村舍城市,品讀金色的夕陽、歡悅的稻黍、自然和諧的大道美景。此時此刻的你,一定會被眼前煙波萬迭的壯美景象幻悟出對人生的美好認讀與理解,一定會被大自然大氣象的感染驅走人性里的黑暗與雜塵,一定會將人生的境界平臺提升于迷茫凡塵的困頓之上。
思想理論能將人從混沌引至光明;文化科學能撥開人的蒙昧而走向文明;宗教信仰能將人帶進一個美好的冥冥世界。
在任和尚熱情的講述過程里,他對寺院主持一口一個師傅,十分瘦削的臉上充溢出對師傅的贊頌和崇敬之情。在他的心目中,師傅是至高無上的,讓我覺得眼前這位老任竟然活脫脫地成了一個地道的和尚了。老任過去在職有權的時候,被人們描述成“電霸”的不可一世的樣子,現在在他身上蕩然無存。恭敬、謙和、禮貌、虔誠、善良的舉動處處表現出來,嘴里常常吐出“阿彌陀佛”的圣號。此時的我,心里暗暗詫異,宗教竟有這么大的力量?信仰能讓一個為社會公議的人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我不由地在老任身上尋找答案。
老任對于佛教的虔誠,時時處處從他的言行舉止里表現出來。譬如,他忌口了,葷腥的東西一概不沾,完全改掉了過去胡吃海喝的陋習。他對我說,他最喜歡不放油鹽的生漿水酸菜拌湯,一頓能喝兩大海碗。他說話的語氣里消散了霸氣十足的腔調,溫文謙和得讓人覺得真像那么回事。當老任信佛教之后,他的那種恭禮,讓平時看慣了他曾經霸氣的人不太自在,并漸漸從他身上滋生出了一些卑恭以及過分的謙和與可憐,從心里暗暗冒出些許不是滋味的同情。
老任自尊心極強,過去,他絕對容不得傷害個人自尊和面子的事,他提前幾年退休也與他的個性有關。如今,也許是由于信佛的原因,他的涵養與謙和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他在家里和寺里分別設立了佛堂,每天三次雷打不動地誦經是他必須的功課。記得,有幾次我因事打電話,他念經拒接。事后,他又滿面笑容地一再表示歉意。
最讓人感動的是,老任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正在建設中的寺院上面。他動用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為寺院化緣,甚至完全放下了過去在別人面前贏得的人情、面子,哀求般地為寺院跑事,給人說好話,找項目資金,疏通關系。由此,寺院里不時來一些政要、社會名人和經濟大拿,遠在外地的師傅也因此結識了不少當地的社會關系。在寺院的建筑和陳設里面,能明顯地感覺到由于老任參與的緣故而顯現出來的絲絲痕跡。
有時候我覺得,人的信仰、思維、愛好、追求一旦傾斜于某一方面,他就會篤定地走下去,不為他事左右,不為他事動搖,義無反顧,九頭牛也拉不回來。記得前四年,有一段時間,老任十分認真地分別給周圍一些非常要好的朋友打招呼告別,他已經跟南方一座寺院聯系好了,要去那里修行,而且將是一去再不回來。他和我們的告別也是永訣。看著他那種“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嚴肅認真的形態,大有和老任永別之感。為此,我還特意在城里的酒店擺了一桌素席,請了幾位好友作陪為他送行。一想到竟是和老任的永別,心里不禁難受了起來。不久,我和老任在寺里的又一次真誠交談,讓他改變了初衷,最終同意留下來在當地修行。主要原因是不能不負責任地扔下家里的孤兒寡母們受罪,這也不符合佛的意愿。老任在經過深思熟慮后,接受了我們的真誠勸告。從此以后,老任在修行的路上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因為老任,我跟一些寺院慢慢有了往來。過去,我很少去寺院,而且去了也是蜻蜓點水,跟寺里的人極少深談。我的心里隱隱拴系著一條防線,進了寺廟不下跪磕頭,因為我的身份和信仰決定了如此。但是,我尊重別人,尊重其他一切宗教信仰和宗教文化。
前年臘月一個十分寒冷的清晨,我還在熟睡當中,枕頭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老任那位遠在天邊的師傅打來電話告訴我,昨天晚上老任“無常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難過極了。當天,我從回家探親的文縣老家趕到武都吊唁送別老任。
老任住家的單位大院里已經搭滿了人們守夜的靈棚,黑暗里燈影閃爍,寒夜中人群攢動,黑壓壓一大片,悲痛的氣氛籠罩著周圍,我頓時感到,老任人活得還真是好啊!
依舊是那座窄狹的房屋。小小的客廳里面,老任安詳地睡在緊靠墻壁的一張小床上面,周圍擁擠著一圈誦經的和尚、居士,他們神情貫一地為老任超度。悠揚舒緩的誦經聲縈繞回蕩在那間小房子里,然后,又飄出屋子,飄向無際的天國。老任面帶微笑,靜聽著人們的祝愿。我向他深深鞠了一個躬,表示了我的懷念和送別。
老任的妻子痛楚地給我講述了他去世前后的一些情況。她好像覺得老任離世前幾天就有所感應,并幾次明確地要求家人等等在他一旦發生身體不適或有疾病的時候,絕不能將他送進醫院,一定要送往寺里,不準對他施行任何形式的醫療搶救,他要自然地離世。然而,就在老任那天在外患突發性大量腦出血后人們送他去醫院搶救途中,他在神智清醒的瞬間硬是從車上跳下來,極力要去寺里。最后,人們在他昏迷之后,又把他從寺里送進了醫院。最終,醫生未能挽救他的生命。
老任就這樣走了!他的虔誠令人動容。
無獨有偶,在我生活的周圍,也有不少人信奉了佛教。特別是幾個熟人的家人在皈依了佛教以后,虔誠的程度更是令人吃驚,我甚至對他們的精神世界和心理現狀有些羨慕――他們完全沉浸于一個美好的佛國世界里面。跟他們交談,三句話不離佛。我的一位熟悉的老鄉,她把吃齋念佛、積德行善作為后半生的追求和目標。她非常認真地給我說,她是如何將一個重病纏身、醫院都治不好的皮膚病人,通過她誦經若干天后恢復健康的。她的所有工資都用于善事的施舍,家里愛人等也十分理解和支持。我感到,她已經把自己交給了佛教。
還有一位我的老鄉,他愛人的主要精力是做佛教的傳播。她的最大興趣就是自己掏錢做佛教法物的流通,自己用電腦刻錄機刻錄有關佛教的光碟分送給別人,樂此不疲,這是她最大的快樂。她家里小小的佛堂十分莊重,低垂的誦經聲從喇叭里面幽幽散出,電子燭光里默默閃爍著紅紅的亮,慈眉善目的觀音凝視著世界,讓人不由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那天,我又一次走進了老任曾經修行過的寺院。經過多年的修建,寺院變得更加莊嚴、氣派、富麗堂皇,和多年以前的情景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進了院子,幾座高大華麗的殿堂頓時將我緊緊圍擁起來,爐塔、石獅、綠樹、花草渲染了寺院的高雅和寧靜,莊嚴和肅穆抖落了我身上的塵俗,我分明感到了寺院多年來一路走來的艱辛和成功。
南方寺院特有的“佛教黃”像是給這里穿上了皇帝的龍袍,在那依舊貧瘠的山脊上,格外奪人眼目,為當地增添了一道靚麗的風景,也賦予了大山新鮮和魅力,給當地的人文景象添得不少光彩,隔河相望,讓人心生感動。我覺得,寺院終究張顯的是宗教的力量。
寺院里一片靜寂,闃無一人。風輕輕地吹拂,空靈、雅然、淡舒的氛圍將人的浮俗融去,讓人不由得進入一種舒暢的心境。
我在院子里轉悠、轉悠、轉悠。
我尋找老任的聲影。他那精明消瘦的頭顱,濃黑的雙眉,會說話的眼睛,聰敏的笑容,熱情的神態,剛勁的話語,周到的接待,機靈的身影,怎么都不見了?
沒有了老任,我覺得寺院好像少了點什么。高高的大殿正門緊緊地閉著,院子里沒有了愜意的氛圍,沒有了熱情的笑聲,沒有了迎前接后的腳步聲,沒有了我曾經對接的佛,也沒有了“阿彌陀佛”!
我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轉進寺院的側屋方向,有一人正不顧危險地勾著腰在寺院生活區陡峭的山坡上撿拾丟棄的垃圾。他十分認真,我明白,那是對佛的一種敬意,善的一次表行,靈魂的一次滿足,心靈的一個慰藉。
跟他交談,得知他是來自一百公里以外另一個縣的稅務局職工,利用雙休日到寺里來做點事。我又心存敬意了。信仰能驅使人的行為,凈化人的心靈,重塑人的生活及生命。
在我將要離開寺院的時候,寺里曾經最早的一位居士滿堂來了,他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我問怎么不見他在寺里,往常,他從沒有離開過寺院啊。經過交談才知道,他已經不在寺里了,進城給一家單位看大門去了。我的心里一陣詫異,滿堂是寺院旁邊村子里的一位村干部,多年前,他放棄了村干部的職位,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寺院的修建當中。我每次來,都會看見他繁忙的身影,都會受到他熱情的接待,都會和他談很多話,都會從他身上有所收獲。時間長了,我們也熟悉了。記得那年,他種的早洋芋熟了,特意從十里路遠的村子給我往家里送來一紙箱讓我嘗新。嫩白飽滿的早春洋芋,純潔新鮮得像滿堂的做人一樣。
昔日的滿堂是一位虔誠的佛教信徒。多年來,他把家丟下不管,一心一意地在寺里辦事操心,后來為什么離開寺院去了城里,我百思不得其解,也不好再問。
在離開寺院的下山途中,彎曲的小路上,我回過頭,看見滿堂和那位撿拾垃圾的居士并排站立在寺院大門外面的空地上,凝視著我一步一步地離去。
夕陽里,他們像一尊佛,久久地,在我心里越來越深刻。(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