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力,你默默佇立在大興安嶺上

敖繼紅

達斡爾族，首屆感動內蒙古人物，“輪椅上的新聞戰士”，畢業于內蒙古大學文學系新聞專業，主任編輯。中國殘疾人作家聯誼會會員、中國殘疾人美術家聯誼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內蒙古美術家協會會員。至今發表新聞、文學作品150余萬字，榮獲各級獎勵20多次，著有散文隨筆集《心之虹》、紀實報告文學集《界河軍魂》。

莎力碑位于博克圖鎮興安嶺隧道嶺頂，東經121°42′001.2″，北緯48°48′31.4″處，建于1901年中東鐵路修建時期。紀念碑為石質結構階梯狀，碑底為2.85米正方形，碑高17.2米，是開鑿興安嶺隧道工程的坐標點，也是傳說興安嶺隧道的設計者、沙俄女工程師莎力的碑。

——題記

一

莎力，從你身邊走過，你默默無語。一個世紀以來，你把自己年輕的生命凝聚成一座石碑，在大興安嶺山麓佇立。火車正從你腳下的山洞中經過。

莎力，100多年來，你曾經歷多少風雨？多少寒涼？多少質疑？多少惋惜？你微笑著，那些都沒什么，只要鐵路在，只要火車在走，哪怕生命凝結成一絲輕渺的煙云，騰飛，你也會安息。安息在你日夜為之殫精竭慮的火車隧道旁。

那時的大興安嶺，嚴寒冰凍，你就是在那個冰凍的夜晚，趕到這里。你和測繪工人一起攀山越嶺，你們在這里測繪出每一段路標。

那時，你剛從大學畢業吧？你有二十幾歲的芳齡？在家里，你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嗎？那樣的話，你的媽媽能放心你穿越西伯利亞來到這個叫作“大清帝國”的地方？

或許，你是十二月黨人的后代？你的血液里就有浪漫而堅韌的情愫？你喜歡冒險，喜歡創造。于是，你選擇遠行，你選擇了這一片沒有人煙的原始森林，要開出一條鐵路，讓蒸汽機車翻越這片神秘的山嶺？

據說這是當時地球上最長的一條鐵路，它縱貫西東，從一片疆土到另一片疆土，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

你那個國家是沙俄，一個古老的國家，一個垂死的國家，它因為年邁而危機四伏，它面臨一個接一個的革命。它想保持它遼闊疆域的統一，又要把自己的觸角伸向遠方。它甚至想把屬于別國的領土，也緊緊抓在自己手中，因為權力已經開始動搖，便顯得貪婪。

但是，莎力，你沒有野心，你只有憧憬，你只有美麗的憧憬。你只想把人們送到他們想去的地方。你學習涵洞工程，你知道這樣你就能讓人坐在外面像鐵罐里面像房間的火車車廂里，穿越大山，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二

莎力，你是那么年輕、美麗、開朗，你為什么要死去呢？你經過怎樣的掙扎，才決定自己了結自己的生命呢？

那時，在你休假的時候，你常常去扎蘭屯，一個美麗而寧靜的異國小鎮。這里的人們呆板而實在，你笑聲朗朗和他們相處得很開心。

那時，你是那么充滿活力，年輕的你在隧道工程中擔負重要設計任務，一年四季，你多次翻越大興安嶺。這是這條鐵路最關鍵的路段。

你計算著最復雜的數據，所以你喜歡最寧靜的扎蘭屯秀水，碧綠而清澈的水會讓你安靜下來，會為你解除疲憊。

鐵路就要貫通了！那座最高的山峰兩側，兩路工人一起挖掘著，中國工人的勤奮和吃苦讓你吃驚，他們一點不亞于你老家的那些俄羅斯鄉親。

進度，進度，工程進度簡直成了你的生命，你的驕傲，你的所有。你一次次攤開圖紙，訂正每一個數據。你一次次攀上山頂，再次目測每一個目標。晚上，你在煤油燈下還在計算，忍著蚊蟲的叮咬。冬天，你還為爬山凍傷了腳趾，好長好長時間，疼得你撕裂了嬌媚的容貌。

明天，明天就要通車了。你盼望著，你激動著，這是你第一個作品，是你走過多少回山路描畫出的第一個藍圖。你知道，穿越這座山峰，這條地球的大動脈就會流動起來，這一片土地就更加富有生命活力。

可是，山洞沒有按照預期的時間貫通，人們紛紛把目光轉向你，你看出了他們的懷疑，你看出了他們的不信任，你看出了他們目光中把曾經的喜愛變成了現在的疑問……

不，不，你天生是個開朗的姑娘，你根本不在乎人們的眼光！可是在自己的失敗面前，你又一次攤開設計圖紙，你想找出哪里出了問題，可是那個圖紙竟然沒有一絲紕漏！

不知錯在哪里的錯，讓你不知所措！無法糾正的錯，讓你茫然若失。你失眠了，聽大興安嶺的松濤都在責備你；你哭了，冰冷的淚水充滿了絕望！工人們干了整整一年吧？可是，那山中的偏差誰能知道在哪里呢？

沒有人責備你。但是你內心的譴責讓你就像被壓在大山底下一樣窒息。你喘不過氣來，你徹夜失眠，在那個秋天天剛剛亮的時候，你來到那棵高大的白樺樹下，你解下那條長長的白色的在中國買的絲巾，你紅腫著眼睛，把自己懸在了樹上……

你去了另一個世界。你逃走了，想逃掉內心對自己工作“失誤”的深深責難。

興安嶺主峰山腳下，那座保存至今的裝飾著木雕窗欄的石頭房子里的人們，早上起來就沒有發現你。常常是這樣，一個人已經在痛苦的煎熬中時，她周圍的人卻沒有絲毫難過的感覺，每個人都有一個不一樣的內心世界。

蒙古櫟搖曳它紅色的葉片，你僵硬的身體依在了亭亭玉立的白樺樹上。你微微垂著頭，凝視腳下黑色土地和其中裸露出的巖石，你還在思考——你設計的穿越這座山的隧道為什么沒能如期貫通？

當人們找到你時，誰也沒說出一句話。稍頃，面包房的大叔先爆發出壓抑的哭聲，緊接著，連平時最嚴肅的長官也泣不成聲。

工人們并不知情，他們按照圖紙，還在施工。突然，一陣仿佛遠遠的敲擊聲，從前方傳來。突然，一線細細的溫暖的黃色的燈光從黑黑的巖石中穿透過來，工人們悶悶地一聲歡呼：“通了！通了！”

“通了！通了！”緊接著是一陣緊似一陣的敲擊，是一陣嗡嗡地穿透山梁的歡呼聲：“通了！通了！”

三

莎力，你把自己懸在樹上的第二天，山洞就打通了。那是一段長長的隧道。那是你最精美的作品，是你留給人類的一份杰作。

人們在歡呼山洞打通的那一天，把你從樹上小心地接下來，他們把你放平在你喜歡的秋天里變得紅紅的蒙古櫟下，放在你懸身自縊的亭亭玉立的白樺和筆直的樟松間，你永遠閉上了眼睛，臉上浮現出了安心的笑容，就像你睡著了一樣。

在你睡著的地方，人們豎立起一座纖纖而高大的石碑，并稱它為：“莎力碑”。

2009年9月21日，北國深秋飄過第一場雪花，潔白的雪散落在你的身旁。你以美麗端莊的素雅，深情迎接著來自北京和草原的朋友，潔白晶瑩的雪花點綴在你纖纖的石碑上，太陽從樹梢間伸出手來，溫柔地撫慰著你，就像撫摸自己最可愛的孩子。兩位從北京來的喜歡攝影的朋友，一步一步踏著清雪走到你的身旁，為你拍照，在你身旁默立，仰望，無語。潔白潔白的雪花在太陽照耀下，粼粼放光，仿佛在為你掃墓、獻花，送上我們對你一片清涼而純潔的懷念與敬仰。

108年過去了，莎力碑依然佇立于大興安嶺上。每每經過她，人們都會想到美麗與責任的分量！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