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與沉思（組詩）

天全山中

1

滿山的綠浪撲進車窗

裹挾著樹木和花草的氣味

讓干澀的眼睛濕潤明亮

四肢也為之生動

多么清新澄澈的空氣

何等繁茂的植被

山已失去它的本來面目

只見樹冠疊涌著樹冠

傾斜著升騰

流青吐翠

在半空中跌宕著波浪

峰回路轉

陽光下的山林時而濃郁

時而明媚

近處黛綠，遠山蒼藍

而路旁偶爾顯露的巖壁

山石嶙峋，才呈現其內在的風骨

2

朋友告訴我——

只有這瀟瀟夜雨

扯起如煙如絲的薄霧

才有夢境般失真的風景

而絲絲縷縷的松蘿

只在異常潔凈的地方生長

觀賞嬌嫩的新葉

掠過綠苔的蒼老

我詢問辨析著初識的植物

為幼樹的纖弱而心動

為云白的飛瀑而神怡

看花的濃艷，竹的碧青

體味滿山滿谷盎然的生機

哦，這原始野性的山林

這蔥郁、幽遠

明凈與清澈

任性且沒有羈束的自由

這鮮活的蓬蓬勃勃的生命啊

或許，真正人煙稀少的荒野

才是風景絕佳之處

而荒涼只存在于孤寂的心中

上黨八音會

來聽演奏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在那里

這些花花綠綠、帶著紅兜肚

露著肚皮的男人，長裙曳地的女人

松弛、安靜。十七個人

參差排開，面目不一

只有衣裝濃艷、熱烈，抑或拘緊、寬松

裹著一團不聲不響的音符

似乎是未醒的夢境

攏不住的夢境，欲說還休

悄然從衣衫上透露出來

坐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之上

這些炎黃子孫，堯舜的后裔

承續五千年前八種物質合鳴的聲音

嗩吶張開喉嚨，皮鼓依著木槌

石磬含著清響，絲弦等待彈撥

竹笙渴望唇邊，音箱期望共鳴

銅鑼未響仍閃爍著光亮

還有腿上的琵琶、二胡的弓弦

以及橫陳的琴索，集于一起

即將演奏一場驚心動魄的和聲

我等待那震顫的聲波，暴躁的音響

絲弦的清脆與輕柔

承受那非來不可的轟鳴與擊打

喚醒木然的軀體

可當樂音響起，一曲民謠舒緩的節奏

竟那般亮麗、委婉，蕩氣回腸

抹挑勾列的手指，來來去去的琴弓

驚動的不是絲弦，而是我激跳的脈搏

敏感的神經。那是聽得見的情思

看不見的桃花李花在音樂里盛開

我驚異于吹奏嗩吶的口唇

能將明亮變為暗淡

把高亢吹成沉吟

顫顫巍巍親親膩膩輕輕軟軟

把一首情歌演奏得精妙絕倫

似乎銅皮都有了體溫，變得柔軟

那率真的聲音，甜蜜的聲音

千回百轉的聲音

動情動心動容動魄的聲音

被一管嗩吶表達得淋漓盡致

于婉轉悠揚的謠曲之后

樂音驀地為之一變

急促、明快的節奏倏然而起

有如剎那間一場雷雨降臨

空氣炸裂，音符如雨珠飛迸

裹攜著激越的情感，剛勁、勇猛

于雷鳴電閃之中傳來馬蹄敲擊石板的聲音

雄性的鼓點，裂耳的銅鑼

沉實中含著堅毅，恢宏里透出明亮

于動蕩的旋律里抵達浩渺的時空

觀賞間，我甚至被一面銅鑼震撼

堂皇的金色聲音，宏達豪壯的聲音

急急切切的聲音，輕言慢語的聲音

細小清脆的聲音

悄然而來、悠然而去的聲音

抑或突然爆發又戛然而止的聲音啊

淺顯的鑼盤里竟蘊藏著豐富多彩的世界

當銅鑼上下翻飛，擊打者手舞足蹈

他擊打的不是器物，而是自己

讓激情隨著節拍迸射，幾近瘋狂

是的，我從未見過如此投入、整個身心

都融入音樂的演奏者

仿佛木石都有絢爛的表情

簫管絲弦中都有血液的流動

八種物質的聲音和諧地渾然一體

樂器已成為人的一部分

似乎樂手也忘記了自己

出神入化，成為有形的聲音

令觀賞者也意醉神迷

四肢隨著節奏顫動，無法抑止

當聲音止息，廳堂沉靜下來

旋律與樂音似仍在耳際縈繞

不絕如縷，在記憶里轟鳴

我陶醉了，在這古老的器樂演奏里

被聲音浸透、潤澤，無思無想

經歷一場精神的洗沐

瘦弱的軀體也成為一種樂器

被無形之手撩撥、擊打

每個毛孔都流聲溢彩、散發著音符

那是喧鬧里的寧靜，清冷中的熱烈……

思家橋

——寫給賀知章

用了大半生時間

你才跨過這短窄的石橋

少小離家的詩人

兩鬢已敷滿霜雪

長年客居他鄉

當你歸來

故土的孩童仍把你看成客人

是的，有誰知道人從哪里來

又到哪里去

人生有太多歧途

如同你毫尖下的墨跡使轉回旋

醉酒的踉蹌里已沒有道路

可多少年了

文筆峰仍是你撥動心弦的詩筆

無改的鄉音

仍在你的丹田和喉嚨里蘊藏

近鄉情怯，感嘆噓唏

一座石橋砌筑在心上

才沉重得讓你步履蹣跚

詩人啊，你久已逝去

可一首《回鄉偶書》

卻讓無數讀者伴你一次次回家

人們在一首唐詩里

帶著些許無奈和惆悵

想起自己的親人和家人……

苧蘿山下

以山為名

苧蘿村

浣紗溪穿村而過，溪西

施姓聚集的施家渡

相傳為西施的出生地

山上的石頭都有紅粉的色澤

一溪清水都裊娜多姿

越女如斯

只有這清麗的山水田園

才能養育出傾國傾城的美人

西施啊——

你瘦削的肩胛固過城堞雄關

纖弱的腰肢擋得住百萬甲兵

當星眸流轉

丹唇皓齒迷亂了時空

在吳王的寵愛里

嬌美即為破敗，占有也是喪失

或許，這就是

操控于他人指掌間的命運

而她又注定了吳越之爭的命運

可面對如此絕色

世上哪個男人能不動容動心？

跨湖橋遺址

當藏在木頭里的火被鉆木者取出

一株碩大的松樹

在火的焦結里被一點一點掏空

刮削的器物

該是出土的石錛抑或陶片

于火的再造之中，我不知道

是樹的自焚還是外在的炙烤

火恰到好處的焦灼

以樹圍撐持虛空

讓獨木成舟

這是世界上最早跨湖的舟楫

移動的橋

大樹蕩漾的年輪在水中蕩漾

穿越了八千余年

如今，它陳列于玻璃罩中

脫水的孤舟已還原木質的紋理

以其可測可考的殘軀

將長江文明推早了一千余年

殷墟識字

這些龜甲及牛骨上刻下的符號

是漢字的鼻祖

是卜辭，經火燒之后

察看裂紋走向認定事物的兇吉

與事后刻寫下的記錄

這最早的象形文字

還帶著人類創造的想象和天真

如同樸拙卻有意味的圖畫

面對甲骨上的刻痕

你想象不出它究竟告訴你什么

可這古老的文字

筆畫細弱，字形微小、清晰

用何等尖銳的刀筆才能刻出

記下諸多的繁雜事件

要殺掉多少烏龜和耕牛

難怪文字如此簡要、直接

沒有裝飾、渲染和多余的部分

那么多生命死去了

卻讓數千年前的甲殼與牛的胛骨

有了靈性

仍負載著人的祈愿與神魄

在殷墟，我帶回一部《字源詞典》

看漢字的流變

溯本探源

發現每一個字的命名都是一首詩篇

最初的創造者是偉大的

古老的文字記載了古老的歷史

這有形的語言刻骨銘心

還蘊含著穿越數千年的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