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戲院走出來之后,心情一直十分沉重。
看的是馮小剛導演的新作《一九四二》。電影描述的是抗日戰爭期間發生于河南的一場導致300萬人死亡的大災難的故事。當時河南大旱,又發生蝗災,鄉民顆粒無收、饑寒交迫,為了活命,不得不離鄉背井,踏上逃荒之路,追尋一線渺茫的生機。但可惜,戰爭,加上官員貪腐,讓更大的苦難,以至死神,在逃荒的路上冷酷無情地張牙舞爪。
電影拍得很沉郁,只見逃荒的人群孤立無援地在大地上涌動,哀鴻遍野,給人莫大的震撼。災民最初都奮力求生,發揮中國人頑強的生命力,但隨著無盡的苦難,希望一點點被戮破,結果,或棄尸荒野,或販賣妻女,或淪為日奴……一個又一個地倒下,沒有希望,也沒有救贖。縱然偶爾迸發出半點人性勇氣、善良和尊嚴的火花,但在悲慘的命運巨輪之前,一切都被輾得剎那即滅。
片中一幕,陳道明飾演的蔣介石叫來主管新聞的官員當面念社評,《大公報》的報道和社評揭發了河南慘絕人寰的災情,蔣聽后怒不可遏,勒令《大公報》停刊3天,避免家丑外傳,動搖國民政府的威望。
據香港《大公報》最近一篇特稿回憶:“彼時正逢《大公報》獲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頒的榮譽獎章,王蕓生美國之行被取消,停刊消息一出,民眾嘩然,亦令《大公報》復刊后洛陽紙貴,發行量從停刊前的6 萬份激增至10 萬份。”
片中另一幕,美國《時代》周刊駐重慶記者白修德,歷盡千辛萬苦前往災區采訪,之后《時代》刊發了他撰寫的有關河南哀鴻遍野的報道,才讓蔣不得不硬著頭皮,勉強擺出救災的姿態。
這些電影情節和史實,讓我想起一個有關民主和饑荒的學術討論。
1998年諾貝爾獎經濟學得主、印度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童年親歷過同樣導致三百萬人死亡的1943年孟加拉大饑荒,對饑荒的悲慘及其成因,有深切的體會。他認為饑荒之所以出現,并不純粹因為食物匱乏,更多是因為經濟、社會、政治領域的不平等和不公義,讓食物不能去到饑民手中。1981年,他出版《Poverty and Famines》一書,對此作出深入的剖析,并把分析對象從孟加拉延伸至史上更多的饑荒,得出類似的結論。
到了1999年,他又出版了一本《Development as Freedom》,進一步大膽提出,“在史上所有運行中的民主政體,從未有一個出現過大饑荒”。這是因為這些民主政府“需要贏得選舉,也要面對輿論批評,因而有極強烈的誘因去設法避免出現饑荒和其他人為的大災難”,“新聞自由及活躍的政治反對派合組成最佳的饑荒預警系統”。
同年,他在學術期刊《Journal of Democracy》刊登的《Democracy as a Universal Value》一文中,再次指出:“如果能夠嚴肅看待,饑荒其實是可以預防的,而一個民主政府,面對選舉的壓力,以及反對黨和獨立報紙的批評,便不能不如此做。毫不意外地,當印度在獨立之前受到英國殖民者統治,一直受到饑荒所折騰,……,但在獨立之后,建立了多黨民主和享有新聞自由的媒體之后,饑荒便一下子消失了。”
阿瑪蒂亞·森的具體研究數據不是沒有可以商榷的地方,“在史上所有運行中的民主政體,從未有一個出現過大饑荒”,這個結論也有太過絕對之嫌,而遭一些學者質疑。后來他也解釋,他本來的意思是民主可以杜絕大饑荒,卻不一定可以保證每個人都得到溫飽。無論如何,他的主要論點“新聞自由及活躍的政治反對派合組成最佳的饑荒預警系統”,卻普遍受到各界的認同,也為《一九四二》這部電影,以及當年國民黨在河南大饑荒中因缺乏監察而滋生的嚴重貪污,以及打壓新聞自由,因而讓饑荒雪上加霜,災民更加水深火熱,提供了一個最佳的學術理論腳注。
《一九四二》描述了抗日戰爭期間那場導致三百萬人死亡的河南大饑荒,然而,中國近代史上,其實還有其他因天災、人禍、政治、狂熱所造成的饑荒,希望中國未來有更多的電影,為我們溫故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