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人都會死兩次——一次是肉身的死去,一次是在記憶中的消亡。
2004年11月9日,張盈盈的記憶永遠“定格”了這一天——她心愛的女兒、36歲的美籍華裔作家、《南京大屠殺》作者張純如(Iris Chang)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美麗的頭顱。
得知消息后,張盈盈和丈夫癱倒在客廳的地毯上。
“我想忘了那一天,但是,我永遠不會?!睆哪翘炱穑@位在生物實驗室里度過了大半生的女科學家開始在電腦前敲擊著自己對女兒的回憶。她本能地用撰寫學術論文的方式,收集資料、整理,按時間順序把材料串聯起來,在4年時間里一點點地拼湊對女兒的印象。
“我不懂技巧,也不懂手法。”惟一的,還記得女兒生前給她講過的一點寫作秘訣——“開頭很重要,要抓住人,要吸引人?!?br/> 2012年5月,《無法忘卻歷史的女子——張純如》在國內出版?!拔揖褪窍敫嬖V這個世界:純如究竟是怎樣一個孩子,她人生中百分之九十的部分是很快樂的。還有,我也想告訴她的孩子:他有一個怎樣的母親?!?br/> 家族記憶
1994年,26歲的張純如剛剛完成第一本書的寫作。她得知一則消息:一部描述中日戰爭和日本軍隊在1930年代所犯戰爭罪行的紀錄片遇到了資金問題。她和項目的相關人取得聯系后,被邀請參加了加州灣區的一個會議。
在那里,她目睹了改變她人生軌跡的照片。在展出的1930年代日本侵華時拍下的許多照片上,有被砍掉頭顱的、被割開肚腹的,赤裸的女人被強暴者威脅擺出各種色情姿態,人們的臉扭曲變形,帶著令人永遠無法忘記的痛苦和屈辱的表情。
那些童年時代飯桌上談論的家族往事洶涌而來。作為第二代美國華人,張純如一度懷疑那些聽上去殘酷到不真實的故事。
1937年,在蕪湖碼頭,一個中年男子發瘋似地跑上跑下。每一艘難民船駛進港口時,他都呼喚著“以白以白”的名字。
他是張純如的外祖父張鐵軍。南京淪陷前一個月,作為國民政府工作人員,他奉命撤退到蕪湖,于是捎信給之前回老家奔喪的妻子,讓她和孩子回來后直接從水路前往蕪湖相聚。
4天后,當最后一艘逃難的船即將開走,幾近絕望的張鐵軍喊出最后一聲,一位女子從其中一艘小船中探頭出來:“是我,我在這里。”
自幼年起,張盈盈的父親就一遍又一遍地向孩子們講述這個故事,以及日軍飛機轟炸陪都的恐怖、防空洞中的窒息,還有發生在南京的大屠殺。在中國的半個世紀里,這個家庭在戰亂和冷戰中顛沛流離。離開中國后,故事延續到了下一代家庭聚餐的飯桌上。
“我們從來沒想到,這些在晚餐隨口說來的故事,后來讓純如投身到南京大屠殺題材寫作。”張盈盈嘆息道。在她眼中,女兒“隔代遺傳”了外祖父的文字稟賦與強烈的社會正義感。
張純如的外祖父張鐵軍是一名職業報人,曾任臺灣《中央日報》主筆。他是孫中山的忠實追隨者,為人正直,好打抱不平,從事過勞工部的工作,對社會底層有著深刻的同情和關切。他領導過碼頭工人運動,留學歸國后在山東任教時,又帶領學生反對當地的軍閥統治;在上海法租界被捕入獄后,眼見犯人們凄苦的境遇,又領導監獄內部發起抗議……
如同外祖父一樣,張純如也是個全面的人權斗士。在寫作之外,她演講、辯論,為二戰日本帝國主義的受害者和死難者討回公道,爭取經濟賠償,并對那些在人類歷史上一再重復的悲劇心懷警惕。
一個人的力量
很多時候,母親張盈盈都在拉住女兒奔跑過快的腳步?!白屗恍?,不要這么心急,慢慢來。”可是,大多時間,有強烈企圖心的女兒都聽不進去。
她很早就顯露出想成為一名世界級暢銷書作家的野心,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想在短時間里完成更多的事。她喜歡的電影,主人公們無一例外都是“目標明確,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克服種種障礙,與命運做斗爭,最終取得勝利。”
“為什么她有如此異于常人的緊迫感?我不理解。”令她悲傷和遺憾的是——女兒奔跑得太快,快得來不及調整,也來不及回頭?!坝行〇|西,要到一定的年紀,她才能明白,才能放得下來?!?br/> 母親回憶中的張純如,敏感、脆弱、雄心勃勃,一意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追隨內在的激情。在實現個人價值的道路上,任何延遲和阻礙都會令她煩躁不安。
她曾告訴母親:一次,她和丈夫各自寫下未來20年的目標,當她看到自己無論是職業上還是生理上只剩下寥寥幾年的“高產”日子,就十分難過。
一度,她甚至想寫一本關于女性“生育鐘”的書。她覺得“生育鐘”迫使許多最優秀、最聰明、最有事業心的女性做出不情愿的抉擇,而現有技術已經可以幫助女性延緩或推遲她們的生育鐘,譬如把卵子放在液氮中保存。她由此興奮地聲稱,這有可能將社會推進到一個新的時代。
耐人尋味地,上帝給這位一意掌控自我的女子出了道難題。2001年,當得知自己和丈夫無法懷孕時,她開始為自己的生育所苦惱,不得不借助代孕的現代技術。
1991年,在一次會議上,張純如偶遇“史努比之父”查爾斯·舒爾茨。她吃驚于對方的“尖酸刻薄、消沉沮喪”,和他筆下的小男孩查理·布朗一樣,那是一個極其沒有安全感、堅信自己一無是處的人。
張盈盈覺得,女兒能感受到舒爾茨在生命最后那段日子的心境。“不管你多么成功,所有人都會在生命中某個時刻覺得自己是失敗者,覺得自己不討人喜歡,被人嫌棄,孤孤單單。”
外界不斷猜測張純如之死的真正原因——是長期接觸到人性最陰暗的一面而導致的絕望,還是來自日本極端右翼群體的暗殺陰謀?
作為一名嚴謹的生物學家,張盈盈也給出了自己的結論:女兒的自殺可能是服用抗精神病藥物引起的。
在美國,還有一個解釋:可能是張純如沒有宗教信仰?!斑@很難,像我們這樣走上科學這條理性的道路后,很難單憑信而去信仰一種宗教?!睆堄f。
在張純如眼中,信念或許是比謊言更危險的敵人。幾乎每一次家里談話涉及宗教,她都必然會談到宗教的腐敗,還有美國媒體頻頻曝光的神父性侵兒童事件。這一切都令她義憤填膺。
“我想,假如她真的要去選擇一種信仰,那會是她完全個人的行為,不屬于哪一個團體,或者按照一定的儀式,去什么地方做禮拜,聽哪個人講道?!?br/> 歷史,在這里有著驚人的相似。
在上個世紀初,那位和她在精神和氣質上酷似的外祖父、一名竭力想為近代中國找到“救國藥方”的熱血知識青年,也曾是一名宗教的激烈反對者。不同的是,與人辯論許久后,他意外地皈依基督教,成為一名路德派信徒。
那個戰火紛飛的碼頭上,這一家人奇跡般地團聚。他為之感謝上蒼。
張純如 生于1968年,美國著名華裔女作家,曾在美聯社和《芝加哥論壇報》工作,代表作《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被稱為“第一本充分研究南京大屠殺的英文著作”。2004年11月9日,于加州蓋洛斯自己的車內用手槍自殺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