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乙 作家,1976年出生于江西瑞昌,先后做過警察、體育編輯和文學編輯。作品有《灰故事》、《鳥,看見我了》、《寡人》、《下面,我該干些什么》等。2010年獲得人民文學中篇小說獎;2011年,入選人民文學雜志社和盛大文學主辦的“未來大家TOP20”;2012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最具潛力新人獎。
阿乙總是不自覺地用作家來稱呼自己,然后立刻收回,“不,我不能說自己是作家,我只是個寫作者。”
2012年初春,他和羅永浩在北大有過一次對談。來者眾多,一百多人的教室被擠成一個膨脹的罐頭,整個房間大汗淋漓。阿乙頭發凌亂,穿著襯衫、牛仔褲,坐下后衣服在腹部皺成一團。
現場音響效果很差,好在羅永浩底盤穩健、聲如洪鐘。阿乙在一旁抓耳撓腮,不時玩一玩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輪到他說話時,顯得很緊張,聲音頻率也低,難以穿越人墻。有人被擠在角落,聽不清楚,視線又被擋住,忿忿地說,“都是來看老羅的。”
阿乙的名氣不如老羅,這是事實。這位32歲出版處女作的青年作家,出道只有4年,但他的小說已經得到各方認可,北島的夸獎(“就我閱讀范圍所及,阿乙是近年來最優秀的漢語小說家之一”),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最具潛力新人獎,還有,第二本小說集已賣出近五萬冊——對一個自詡嚴肅的文學創作者而言,這已是相當可觀的成績。老羅說,“我們這種撲騰得很厲害的人,終將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而阿乙這樣的人會留下。我很慶幸,在他出道遇到困難的時候,提供了一些幫助,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將來文學史上會順帶記上我的名字。”
作家
1976年,“文革”結束,阿乙呱呱墜地。在父親的規劃中,大兒子當科學家,老二阿乙做文學家,小弟應該文武雙全。
小時候,阿乙給《小主人報》投稿,凡是發表文章,都要收集起來給父親看,以示自己正向一個偉大的文學家邁進。可當他考上大學,父親迅速地幫他報了警察學校。阿乙說,父親贏得了對他生命的統治權。
后來他用“阿乙”換掉了父親給他取的名字——艾國柱,并把這個本名用在一篇小說(《意外殺人事件》)里,寫的是一個小縣城的公務員,事業暗淡,感情受傷,在牌桌上看到了人生的盡頭:“20歲的科員變成30歲的副主任,30歲的副主任變成40歲的主任,40歲的主任變成50來歲的調研員,頭發越來越稀,皺紋越來越多,人越來越猥瑣,一根中華煙熄滅了,還會點起煙頭來抽。”
這就是阿乙26歲以前的人生。在江西省瑞昌市洪一鄉當民警,在市公安局當警察,在組織部當公務員,通過寫先進事跡、偵破通訊、領導講話稿,發泄隱秘的文學夢想。
“科學家”哥哥送他一臺電腦,讓他打開了另一個世界——開博客、寫球評,靠著這點本事,在2006年辭職去鄭州,開始做體育編輯。工作之余,每天逛街、看書,盼著哪里著火,或是發生世界大戰,把他從無聊中拯救出來。第一部長篇小說的靈感就來自此時:他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新聞,某高三學生寄宿在城里親戚家,衣食無憂,最后殺了一個人,沒人知道他的動機。
后來他又寫了一個短篇,主人公是一個初中肄業的老人,自殺前給一位博士寄去一封長信,闡述自己空前絕后的哲學發現——殺時間是人類存在的本質。
阿乙繼續“和時間互砍”,寄出數百個故事,顆粒無數。2008年,他32歲,在北上廣等地流竄,頻繁跳槽,發現自己根本沒法與人合作。恰逢領導爭權,他鉆了空子,不去上班,開始專心寫小說。
這一年,他在飯局上遇到羅永浩,開始在牛博網寫博客,在老羅的幫助下出版第一本小說集《灰故事》。2009年,他被論壇版主推薦給北島,在《今天》雜志上發表小說專集。2010年,他的第二本書被磨鐵圖書的編輯王凌米看中,卻被領導否決,編輯為此去跟領導拍了桌子。也是這一年,他開始在《人民文學》亮相。
在小說里,阿乙讓艾國柱遭了橫禍,在現實里,他卻走了大運——2008年,北京舉辦奧運會,阿乙成了作家。
“我哥在做電腦程序員,我在寫小說,我弟沒考上高中,讀了一個少林文武學校,也算完成了父親的愿望。”
父子
阿乙的父親也有文學夢,60歲之后開始練書法、寫詩詞。直到中風,還顫顫巍巍地用左手練字。
“有一天夜里我夢見他:他的右側放著一碗臟水,他用左手捉住蜷縮的右手,讓右手蘸上水,在面前的青石板上寫字。每當寫完一個字,它們就會干掉。”阿乙的這篇專欄文章筆調十分難過,但后來又覺得太煽情。
“我和父親之間建立了一種類似皇帝和臣民的關系。”從小到大,阿乙在父親的審視之下成長,被修改、被規定,被要求平安地活一生。
盡管他已“出走”10年,卻依然感到父親的控制——買房、結婚、繁衍后代。阿乙會妥協,也會據理力爭,如同外交談判——他結了婚,但保留辭職權利。“我號稱是為了理想,其實是為了躲避他。”
時間壓境,他和父親的關系在緩慢和解,對家鄉卻心懷敵意。他覺得縣城是世界的盡頭,小而封閉,人們互為談資,親戚、鄰居一見他,就圍著問有沒有房有沒有車。他因此經常在微博里驅趕故鄉的幽靈——“上次聽到一個老鄉說,故鄉的人都說你蠢。聽得我七竅生煙,決定連這個故鄉也不要了。各自嫌棄吧。寧可死無葬身之地。”有時他做噩夢,夢見自己仍然生活在那里,被人情看管,被老同學沒落的眼神刺傷,“我像是搶劫了他的理想。”
“我很早就想離開它。”
“我沒有鄉愁。”
他的小說里充滿了像他一樣的人物,慘白的生活,模糊的夢想,得不到的愛情,他的老鄉還能在書中認出故事的原型。這些不堪重負的人時常出現在社會新聞的情節里,通過殺人或自殺走向毀滅。用加繆的話說:“自殺就是招供。招供他已被生活所超越或者他并不理解生活。”
這帶來了兩個后果,一是常常有人在微博上抄送新聞給他,比如,《南昌驚現“電鋸狂人” 殺人碎尸連傷兩命》,二是很多人罵他沒有責任感,批評他是加繆的模仿者。
有人在網上評價他的《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是存在主義仿作,“指出人生沒有意義本身并不危險,但是如果停留在這里就非常危險。”阿乙轉帖,承認自己受到加繆、卡夫卡、昆德拉等作家的影響。正是看到了加繆,阿乙才卸下包袱,原來小說可以這么寫——坦誠、不回避。“卡夫卡很不喜歡他的父親,他也不回避。”
“我在生活中是不是個爛人,跟我寫得好不好沒關系。你不能以我的冷漠來治罪。”早上坐地鐵,看到人們像動物一樣爭搶座位,他就覺得臟。“我不會很難過,我充滿憐憫。”
他覺得溫暖是不可寫的。“早上出門,爸爸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信心百倍……寫這些東西怎么是作品?沒有任何感覺。”以后要有了兒子,阿乙也會讓他18歲后就自己去過,“他不差我的指點。”
“寫作不是為誰服務,也不是反對他們,”阿乙為自己、為文學劃下了一條很低的底線,“不要求別人,也希望別人少要求自己,這是我們惟一的相處方式。”
寡人
今年,阿乙要出6本書,像個暴發戶。他也承認自己虛榮,“如果首都遷到南京,我還呆在北京,就會覺得我被拋棄了。”有人在微博上問他,你覺得作家的頭銜重要嗎?他回答:沒有的時候,心里酸得要死;有了以后,就覺得自己真淺薄。
成為作家,把他的人生劈成兩段,前一半留在縣城,后一半留在北京,筋骨相連,血色卻完全不同。2012年初夏,臺灣作家駱以軍來京宣傳新書,阿乙作陪。他一身鮮紅T恤,一頭飄逸長發,從陽光下走來,朝氣和帥氣都完勝旁邊那個慣于癡笑的臺灣胖子。
這次他很放松,話筒收音正常,顯出他聲音的溫柔。他開場說“我可能講一分鐘就夠了”,結果一口氣講了6分47秒,引發觀眾笑場兩次。
駱以軍比阿乙大9歲,倆人相識不過一年,在出版社的聚會上一起喝過黃酒。當時駱以軍被大陸作家們灌醉,褲子褪到腳跟,跟阿乙打了賭——用一年時間各自完成一個長篇,阿乙寫“我從前的35個女孩的故事”,駱以軍續寫20年后,他再遇到這些女孩,賭金3000人民幣。回到臺灣,駱以軍開始看阿乙的小說,“才覺得被雷打到”。他稱贊阿乙是動詞占有者,語言簡潔,描述準確,這一評價正中阿乙下懷。
“語言上惟一的追求就是精準”,阿乙用新聞報道的原則來訓練自己,用最少的字把事情講清楚,當自戀或者取悅讀者的沖動冒出來,他就喊停。
駱以軍在臺上發言的時候,阿乙藏了一本自己想看的書,忍不住翻了起來。這是他的惡習。出版界的人一談起阿乙,第一反應也是他的此類舉動。一群人喝酒吃飯吹牛皮,就他沉默寡言,在一邊翻書,有時喝醉了,趴著睡一會兒,起來又接著看,還在書上劃線,“你說這孫子極端到什么程度。”
阿乙不是文學天才,而是苦修者,磨刀似地打磨句子。在閱讀外國小說的時候,瘋狂練筆,錘煉細節,被某個部分打動,就停下來研究,為什么被打動。因此他的寫作進度緩慢,情緒焦躁,常常瘋狂玩耍,直到心生悔意才動筆;之后不斷重復,來回刪改。他對自己實施“有罪推定”,先懷疑自己沒寫好,犯錯了就改,一定要讓它合理。
“我寫長篇很難,因為寫長篇要原諒自己犯錯,我基本上不太原諒,導致越寫越短。我沒辦法讓二三十萬字每一句話都合理。”他第一部長篇的結尾就寫得倉促,因為寫完時正好是一年的結束,他不想拖到明年,“就像生孩子,別人10個月都生完了,你到12個月還沒生。到后來,你對自己的作品充滿了厭惡。”
要說天賦,他只承認自己敏感。那是受了母親的影響——她對人有猜疑,會在桌上放零錢考驗保姆。阿乙后來審訊犯人、打牌賭博,也都玩心理戰,專攻人的破綻。
“天賦是可以解釋的,人不就是精子和卵子結合出來的嗎?每個人都一樣,肯定是后天的影響。比如我的戀愛比較失敗,就會增加我的憂郁。我不太相信這個世界。”
“文革”、改革開放、奧運,阿乙被父親驅趕著,跟在時代的后頭,但這些大事像風一樣掠過他,沒有悲痛,也沒有喜悅。“我不想改變現實,不考慮小說對別人是有好處還是壞處,我把它當成一個藝術品來完成,而不是道德說教或者某某主義的證據。”他和他筆下的人物總是用同樣的腔調說話:“我在這個社會里生活,又覺得和它沒有特別緊密的關系。”
從小鎮警察到小說家,阿乙從世界的邊緣奮力游到中央。他是一個真誠的寫作者,不奢談責任,不介入公共生活,拒絕承認文學有任何文學以外的功能。他相信,找到自己,比指摘他人更為艱難。在一個沒有理想卻愛輕言理想的社會,阿乙的存在是一個提醒——這個時代最重要的品質之一,是對自我充滿警惕。
阿乙答《南方人物周刊》問
人物周刊:你對自己的現狀滿意嗎?
阿乙:不太滿意。我參加了一些活動,包括這個,但我期待的新作品和好作品還沒有出來。就像用黃金發行鈔票,我的黃金數量有限,但是發行了過多的鈔票。如果不能寫出新的讓自己滿意的作品,每出席一次活動,就是貶值一次,通貨膨脹一次,糟踐別人和自己一次。
人物周刊:你今天取得的成就,有什么樣的心得可以與他人分享?
阿乙:專注做自己的事情,別人會幫助你處理外圍的事情。比如寫作,你專注于寫作,發表、出版、推薦、獲獎這些事情就會到來(至少在我身上如此)。如果你專注于發表、出版、推薦、獲獎,你隨時都有濫竽充數的危險。寫作者最后拼的是作品,不是你在演講臺上的臺風。就像很多物理學家比霍金要高大帥氣,同時生活能自理,但那沒有任何意義。
人物周刊:對你父母和他們成長的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們嗎?
阿乙:他們被時代吞噬了。我父親的理想不會比我低,但他最終被迫走回現實。他們在年輕的時候根本不能流動,流動起來可能是盲流。不像我,可以不要一份公務員工作,跑到外邊媒體打工,做自己相對喜歡的事情。他試圖阻止我離開縣城,說我放棄警察的工作很不好,可能他覺得我會吃不飽飯。上一代對糧食的憂慮遠甚我們這一代。
人物周刊:你對這個時代有什么話不吐不快?
阿乙:你就像走在大雨中。所有的東西都在試圖綁架你,讓你成為它的囚徒,聽它的話。自立是這個時代最寶貴的品質之一。有時候反抗綁架本身也是被綁架。我建議采取漠然的態度。
人物周刊:你對你所從事領域的前景怎么看?
阿乙:不看好。點擊率會改變出版。很多有門檻的事業,會因為點擊率而蕭條、沒落。一部長篇可能不如一個段子。但是創造者有自己的尊嚴,不需要別人理解。
人物周刊:你覺得你的同齡人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阿乙:缺乏自己,很多人還沒找到自己,但年紀已經很大。如果沒有自己,即使你年年都是公司優秀員工,那也不算什么。我一直很害怕看見在公司年會上流淚的人,這意味著他們太依賴于集體對自己的保護。
人物周刊:你認為什么樣的人稱得上有領袖氣質?在當下的人中,你最欽佩的是誰?你的同齡人中夠得上青年領袖的還有誰?
阿乙:至少我沒有領袖氣質。我挺自私的,很自我,很多時候只關注于自己的發展。而且我對與人合作持悲觀態度。我寧肯奴役自己,也不想奴役別人,或者被別人奴役。我欽佩那些有行動力的人。就是一件事你不能光說,光心癢癢,光指揮別人,光指責別人,你得去做。無論看起來多么不切實際,你都得去做。這方面羅永浩值得欽佩,他想做的事情,比如做英語老師、開英語培訓學校、建牛博網都完成了,他想拍電影,也上路了,最近他要做手機,又風風火火地去干了。冷眼旁觀者容易蹉跎。
人物周刊:責任和個人自由,你更看重哪一個?
阿乙:我主動去承擔責任的意識很少,很多時候依靠一條很粗的線索活著,即我不會傷害別人的肉身,別人也不能傷害我的肉身。我不負有指導別人的義務,當然更沒有那個權力。我覺得責任里有一點很重要,就是少干涉別人。有種你做好自己。
人物周刊:對你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
阿乙:《茶花女》、《慢》(米蘭·昆德拉)、《局外人》。三本。
人物周刊:你幸福嗎? 有沒有什么不安? 你現在最大的擔憂是什么?
阿乙:我覺得自己挺充實的,幸福即來自充實。有時即使很孤獨,也會感到充實,因為想到這樣也是一筆可以體驗的財富。我的不安來自于健康。我最大的擔憂是我的身體垮掉。我想那樣會讓我很羞恥,羞恥于別人來料理我。我不喜歡麻煩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