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人,其實真應該好好享受這種人較之非人更其為人的享受,而不必非要等到物質短缺的饑餓時代才肯想到它。
在“高級老頭”北島老師“充滿了可感性細節”卻不免被視為懷舊的《城門開》里,有篇《讀書》,讀來不免令人心有戚戚焉。
北老師說,“讀書與上學無關,那是另一碼事:讀——在校園以外,書——在課本以外,讀書來自生命中某種神秘的動力,與現實利益無關。”今天的少年,甚至上推十年二十年的孩子們,似乎并不把閱讀作為生活的需要,而至多是消遣。今天孩子們好奇心的淡薄,或許正可以與閱讀的缺失互為對應乃至表里。因此,他們的生活中少有驚喜,于是也就少有淘寶的快樂。
北老師的閱讀入禁,可以看做是他開蒙的真正起點。這樣的起點,如此“始于十歲,一直持續到十七歲”的“秘密閱讀”,該說不愧成就他后來寫詩的成色,或者說不愧讓趙振開成為北老師。要知道,那個時代的許多少年,并沒有親睹乃至“私有”他那般奢侈書單的機會。
與北老師年紀相仿的張木生先生,是在杜潤生身邊工作過的“紅二代”。在一篇訪談中,他也提到:“只有在‘文革’這種狀態下,讀書的范圍可以大大超過學校教育,而且都是興趣讀書,無聊讀書。天下第一快事就是雪夜無人讀禁書,也就只有那時候的農村能做到,黃泥小屋,油燈一盞,思維能力、記憶能力都達到最強。”
當然,北老師的禁書閱讀,實際上發祥于城市,與張木生先生所云略有不同。不過兩人的閱讀,都十分富有那個時代的元素或曰印記,這應當也是令如我輩之心有戚戚焉的原因所在。這就涉及了一個有些吊詭的問題:當文化產品處于短缺狀態時,往往刺激大眾的文化饑渴,說白了就是,越是找不到書看的時候,大家的求知或者閱讀欲望反而越強烈;反之,當文化產品處于滯漲的饜足狀態時,物質的堆砌卻遏制了大眾對文化的饑渴,也就是說,當身邊堆滿了書的時候,閱讀欲望偏偏退化消解乃至喪失。
這樣的對比是鮮明的:北老師、木生先生的時代,滿面菜色的青年,舍棄半個月乃至幾個月的菜錢買下自己心儀卻難以買到的書,私下傳看的書,不論是文藝的還是政治的,不論是灰皮、黃皮還是白皮的,都會用近乎瘋狂的熱情去讀。而今天書店里的書,不能說真正的豐富,但得到書的難度幾乎沒有。然而,月入幾千元的白領,也未必有什么買書的預算,作為弱勢群體的農民工,在喝酒抽煙泡妞之外,并不會打入買書的開銷,閱讀或許正因為物質的堆砌而遠離人們的生活。生活的優裕的確撫平了今天的人口腹乃至肉體的饑餓,但同時也抹殺了他們消化系統及其他什么系統的饑餓,尤其是和肉體若即若離的精神饑餓。
這其中自然有時代營造的因素,畢竟,相對處于靜態的閱讀,與完全屬于飽和動態的奔跑,是不大容易搭界的兩種生存樣貌。癡迷于競速的人們,無暇或者并不屑于沉下心來從容閱讀。又或者,物質的堆砌,足以開列出種種誘人的消遣品種,這些品種所帶來的生理和心理的愉悅,起碼從刺激烈度層面來看,遠在閱讀之上,因而令人棄閱讀于不顧。相比短缺時代,物欲的選擇,的確是一個讓人糾結或者來不及糾結的問題。
不過,更深層次地觀察,不難發現,這之間,根本的還是在于,社會的氛圍締造出的對于閱讀之于生活的價值判斷。也就是,閱讀在人的生活中究竟擔任什么角色。
閱讀作為一種自發的行為,當然有取與舍的不同選擇,不讀書毋寧死,即便在短缺時代也不方便作為一種口號流行。不過,即便在物質堆砌的當下,人作為一種生物體,不可能始終處于奔競的狀態,疲勞實在是身體的一種警示,提醒停下來休息是維持繼續奔競乃至延續生命的必需選擇。而那些足夠外化的誘人消遣,沉浸久了,厭倦也一樣會籠罩心頭。如同吃多了油水過大的肉食之后,清淡的白菜豆腐不失為調整腸胃的榮養,對滿身疲憊和鎮日厭倦的人們來說,閱讀也許是一副不錯的調理品——這自然是十分功利的勸誘,富有濃郁的當下色彩。
實在說,閱讀之于人的生活,其實是救心的,是人之所以區別于非人的所在,起碼是十分重要的所在之一。人類之外的其他動物包括高級動物,尚未聞有能夠閱讀的個例發生,正像北老師說的,讀書來自生命中某種神秘的動力。作為人,其實真應該好好享受這種人較之非人更其為人的享受,而不必非要等到物質短缺的饑餓時代才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