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一小件

　　安卓長得很引人注目。他是希臘法國混血，身材高挑，輪廓很希臘，膚色卻蒼白，配上微微下垂的眉眼和灰藍色瞳仁，帥得一塌糊涂。朋友們都覺得他大方開朗愛搞笑，可我和他一起吃過的一頓早餐，卻極其陰暗。
　　十月是南半球的春天，當令的朝鮮蘚和蘆筍上市。我沒吃過朝鮮蘚，看價格便宜，就好奇買了一顆。安卓聽說我是第一次吃朝鮮蘚，熱心得不得了，不但指導如何煮（其實就是白水煮熟），還自備材料幫我調了橄欖油紅酒醋和第戎芥末醬的醬汁。
　　在帥哥熱情的凝視之下，我費勁地用牙齒刮著花萼。雖然味道不錯，可實在太麻煩，而且還不小心吃到花心的毛刺，弄得喉嚨非常癢。我尷尬地笑說：“額……蠻不錯的啊哈哈……要不要分你一半……”安卓一臉內疚，覺得自己指點不周，說為了道歉第二天早上要做早餐請我吃。
　　周一似乎總是照例天氣不佳。安卓8點就來敲門，我睡眼朦朧走進公共餐廳，瞬間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廉價木桌上鋪了藍色花紋的新桌布，上面擺得滿滿的：煙熏三文魚卷山羊奶酪和白蘆筍，草莓奇異果沙拉，淋上手打荷蘭醬的菠菜牛油果雞蛋班尼迪，他自己烤的法式長棍面包，木砧板上放著幾種冷肉和芝士，烤果仁，還有氣泡酒和咖啡。我完全傻眼：“你到底幾點起床做飯？這根本不是早餐嘛，看起來倒像是你打算在這桌上耗一整天。”安卓無所謂地替我拿來杯子倒了汽泡酒：“哈哈，早晨吃的就叫早餐。”
　　我慢慢喝著咖啡嚼著杏仁，等著腦細胞和味蕾一起醒來。那杏仁味道讓人驚訝，有香草糖和一些香料味，烤得松脆卻沒有焦。安卓吃得比我更慢，卻轉眼就喝掉半瓶汽泡酒。他談吐和臉色都沒有改變，我還是覺得有些擔心：“你還好么？常早上這樣喝？”他頓了一頓，毫無先兆地說：“你知道么？我17歲的時候親眼看見我爸吞槍自殺。”
　　安卓說，他爸爸很帥，是個數學天才，27歲到法國做交換學者，和安卓的媽媽結了婚。安卓不斷地強調：“他們結了婚的。”婚后他女友不斷，甚至和一個女學生生了一個孩子。安卓的媽媽艾利本來也是一個有才能的數學家，卻在這段關系中耗盡了心力，放棄研究，去當了高中數學老師。即使這樣，安卓的爸爸還是在幾年后自殺了。艾利陷入了妄想，她覺得丈夫沒有死，只是拋棄了自己而已。她不斷買高價化妝品和衣服，說這樣就能挽回丈夫的心。安卓從大學起就還母親的卡債，現在他收入不錯，卻仍手頭拮據。
　　“最可怕的是什么你知道么？我恨我爸，卻發現自己越來越像他。我不但樣子像他，內里也像他。”安卓低著頭，插起一塊生火腿放進嘴里慢慢嚼著，又喝了一口汽泡酒。
　　我忽然想起雷蒙·卡佛的短篇《好事一小件》。故事中一對夫婦的兒子在放學路上被車撞了，送院后不治而亡。在他們在醫院焦急等待時，不斷接到蛋糕店催領蛋糕的電話，因為當天是那男孩的生日，母親早早為他定了生日蛋糕。夫婦倆被催得氣極，到蛋糕店去找老板理論。當蛋糕店老板知道要吃生日蛋糕的男孩已經去世，不但不再生氣，還勸他們坐下休息，吃點自己做的面包。這對夫婦心力交瘁，已經好久沒好好吃過東西了，他們吃著面包喝著熱咖啡，似乎忘記了一些憂郁。即使人生讓人絕望，食物帶來的安慰，算是不幸中的好事一小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