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正榮始終沒有出現。這讓許多沖著他來的記者大失所望。
按照事先的安排,尚德創始人施正榮本應出現在11月1日的第四屆中國(無錫)國際新能源大會上,并有一個小時的演講時間。但施正榮取消了這一安排,不僅如此,本將參與論壇討論的兩位尚德副總裁劉志波和朱景兵也集體缺了席。
似乎一夜之間,施正榮在媒體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狀態已經持續了幾個月。在今年8月集中曝出大量的負面新聞之后,施正榮就仿佛一只驚弓之鳥,既不敢明令尚德所有高管將媒體統統拒之門外,又擔心手下言多必失,再次引發輿論失控。
尚德副總裁龔學進感嘆說,“施博士一夜之間白了頭”。這是施正榮創業12年以來最難熬的一年。
糟糕,更糟糕
盡管尚德的日子在去年秋天就開始變得難過,有關公司破產的傳言此起彼伏,但是直到今年3月施正榮還堅信,即使有一批光伏企業因為行業的蕭條而倒下,但至少尚德會成為幸存者。但他沒想到,情況會變得如此糟糕。
今年8月,投資者發現,如果不能出售子公司股份或繼續舉債以換取周轉資金,尚德將最遲于明年一季度末15.74億美元的短期債務到期時陷入無力償債的危局。按當時的財報,尚德只擁有4.74億美元現金及現金等價物,負債率卻高達81.8%。
雪上加霜的是,尚德還收到了來自紐交所的警告,稱其近期股價未達到證交所的繼續上市標準,如果在接下去6個月時間里不能努力使其股價保持在1美元以上,尚德電力將被退市。
尚德很快暫停了三分之一的產能,但這仍然不能挽救一直緊張的資金鏈。在最需要信用和資金的關頭,曾給施正榮帶來無數贊譽的一項海外投資的反擔保又在7月31日被曝出是一場騙局。
按照尚德公告,其外聘的顧問在對其持股80%的“環球太陽能基金”(簡稱“GSF”)進行盡職調查時發現,GSF為尚德提供的約5.6億歐元的“反擔保”,可能并不存在。
2010年5月,GSF從中國國家開發銀行獲得5.542億歐元的貸款,用于投資歐洲光伏電站,尚德為此提供了擔保;與此同時,GSF也以其“擁有”的5.6億歐元的德國政府債券,為尚德提供了反擔保。倘若GSF用于反擔保的債券并不存在,而它未來又不能如期償還國開行貸款,那么尚德必須代其承擔償債義務。
此前,GSF一直是施正榮的得意之作。2009至2011年,尚德通過向GSF出售電池組件,分別獲得1.158億美元、1.974億美元和3360萬美元的營收,而其所持GSF股權的增值,也為其財報加分不少。比如2010年尚德的2.62億美元凈利中,GSF股權“公允價值變動”帶來的“非現金收益”就高達2.5億美元。
GSF事件曝光半個月后,施正榮辭去了CEO一職,CFO金緯成為新一任的CEO。施正榮難辭其咎——他不僅是GSF管理委員會成員,而且個人還持有其10%的股權。
與科學家施正榮相比,56歲的金緯做了30多年的財務管理工作,在2011年5月加盟尚德之前,他曾經歷過兩次大危機——1999年他在一家工程公司擔任CFO時遇到了東南亞金融危機,2001年在美國迪士尼下屬一家公司做CFO時娛樂業又遭受了9·11事件重創。
“應該說我是懂得怎樣去做危機處理,怎樣去調適一家公司的。但現在恐怕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大的挑戰。”金緯說。尚德的股價從他加入時的8美元掉到了最低時的不到1美元,市值也從上市之初的 49.22億美元跌到最低時的不足1.5億美元;華爾街投資機構Maxim Group對它的目標價評為0美元—— “尚德的股票一文不值,它唯一的出路就是破產重組。”
金緯不得不進行一場激進式的改革。他關閉了效益不佳的P2工廠,裁員1500人,有7位全球副總裁級別的高管在這次調整中被迫離職;出貨目標也被修正,一直有老大情結的尚德,主動退下全球老大的位置。
水與船
9月27日下午,無錫市長朱克江突然造訪尚德P4工廠。除了帶領一批官員現場辦公之外,他還帶去了中行給予尚德的2億元新增貸款。接下來,包括中行、工行、農行、建行、國開行在內的幾家銀行將組成一個銀團,有可能對尚德年底之前需要償還的10多億貸款提供幫助。
政府不能不管。在無錫“東方硅谷”的構想中,新能源被視為核心產業,光伏產業鏈也已經形成,尚德是產業鏈的最后一環,當地僅為尚德配套的企業就有上百家。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不過,幾天之后,情況又開始變得復雜。對政府施予的援手,外界不但沒有尚德預期那樣出現鼓舞士氣、提振信心的局面,反而質疑聲四起。一些人甚至感到憤怒,覺得尚德就像一條已經破了的船,政府再多的錢往里投,也不過是只冒個水泡。
大多數人堅信,這仍然是一家施正榮說了算的公司——盡管他辭去了CEO一職,卻仍然擔任執行董事長,金緯所做的改革很可能只是權宜之策,當尚德渡過生死之關之后,公司將一切如舊。在過去的11年里,尚德已經被證明是一個“敗家子”——完全沒有成本意識、一系列無節制的混亂投資、企業文化搖擺不定、生產流程隨意混亂、高管流動過于頻繁。
外界的評價,也讓無錫市政府對援手帶來的后遺問題相當“惱火”。
此前一年,江蘇省政府和無錫市政府已多次派人到尚德調研,但對于是否援手一直模棱兩可。原因就在于,許多參與調研人士都認為,尚德此前能夠成功,除了擁有新技術外,也充分利用了中國的低成本優勢以及政府背景,尤其是后者——尚德此前經歷過兩次生存危機,都是靠無錫市政府擔保、銀行貸款渡過的。這讓人不禁猜測,尚德無論遭遇多大的危機都能因為政府的援助而得以幸免。
這在中國的光伏行業是一個普遍的現象。
一家光伏企業的財務總監稱,不僅尚德,大多數的光伏企業都與當地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后者催生了前者,甚至促成了前者超乎尋常的發展速度——地方政府和投資者從尚德的身上發現光伏民企能夠直接得到來自中央政府的高額補貼,并迅速判斷出這是一門大生意,紛紛效仿。這也導致整個行業的產能過剩,曾經大為依賴的海外市場也因為美國和歐盟的雙反政策迅速萎縮——這讓中國大多數的光伏企業都陷入虧損和可能破產的壞日子中。
按照這些光伏企業2012年前3季度的財報,多數公司凈利潤下降幅度均在50%以上。Maxim Group的研究報告稱,中國最大的10家太陽能企業的債務累計達175億美元,整個行業都接近破產邊緣。
活下來
關于尚德的壞消息只會更多。眾多內幕隨著媒體的深入報道而被揭開,有關施正榮旗下關聯公司掏空尚德、不愿意放棄個人利益拯救尚德的說法也被廣泛傳播。
有消息稱,政府開出了兩個方案:一是政府出面購買尚德明年3月到期的總額高達5.75億歐元的可轉債,然后銀行貸款救助,但前提是需要施正榮將全部個人資產做無限責任擔保;另一個則是上市公司尚德電力退市,實施國有化。
但很快又有報道稱,施正榮拒絕了上述兩個方案。一些分析師堅信尚德掩蓋著更大的問題,一旦政府啟動國有化程序會對尚德進行更詳細的查賬,這些問題無疑也會隨之披露出來,所以施拒絕;另一些分析則認為施正榮拒絕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不愿喪失對尚德的控制權——截至目前,施正榮個人持有尚德電力30%股份,其個人及家族合計持股超過60%。
隨后,尚德也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讓背負巨額債務的無錫尚德破產,以保全在美上市的尚德電力(控股無錫尚德100%股權)。這樣,尚德電力的“殼”還在,成為輕資產的公司,將來股價漲回來,大股東們依然是受益的。一位已離職尚德的人士透露,施之所以想讓無錫尚德破產,是因為此前的借債行為多以無錫尚德名義進行,無錫尚德是債務主體。若能讓無錫尚德破產,就能抹掉銀行債務,保全上市公司。
這個一甩包袱的方案,自然讓政府十分不滿。偏偏媒體此時又曝出了施正榮及其家族控制的與尚德有生意往來的關聯公司名單。在此前的尚德財報中這些公司很少被披露。
比如有一家在青海注冊的亞洲硅業,多年來只有尚德一個客戶,尚德通過幫助融資、墊付款項、采購大單等方式,對其進行了持續不斷的支持。據《南方周末》報道,在2007年到2011年之間,尚德共向亞洲硅業提供了15億美元的無條件支付合約,近7000萬美元的預付款和1000萬美元的無息貸款,并幫助其獲得渣打銀行5億元人民幣的貸款。
即使在2012年初財務狀況惡化的時候,尚德仍然堅持向亞洲硅業支付了一筆不菲的預付款。而當時,不少長期收不到貨款的供應商已經將貨車開到尚德門口堵門追債,最后還是在無錫市政府的擔保之下才繼續給尚德提供貨物。而施正榮正是亞洲硅業的實際控制人,擁有91.3%的股份,亞洲硅業的幾位負責人張維國、張宇鑫和王體虎,也都分別是施正榮個人的多年好友或財務顧問。
這些讓無錫市政府與尚德之間本已微妙的關系變得更加緊張。一些媒體報道稱,無錫市政府很有可能采取強制手段,接盤無錫尚德。而一位接近施正榮的尚德高管也以匿名形式向媒體透露,施正榮向其聲稱“自己已被架空”。類似的傳言隔三差五地將尚德推向風口浪尖。
但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在尚德,人們感覺到,來自政府的決心變得飄揚不定。
龔學進說,現在,施正榮和金緯的首要工作都是尋找新的投資者,第二是取得政府信任,第三是客戶。從10月以來,施正榮便忙著到處拜訪。期間,他還抽空去了一次新加坡,以亞洲能源協會行政聯席主席的身份參加了當地舉辦的國際能源周活動。從新加坡回到無錫之后,他在10月25日連夜召集公司所有高管開了一次閉門會議。他們想讓企業活下來,最好還能活得體面點。
時至今日,對于這家全球產能最大的光伏生產企業來說,生存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名投資機構的分析師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很遺憾,尚德現在只具有新聞價值,沒有投資價值。”
當然,也有人持不同的看法,比如尚德副總裁龔學進就說:“尚德還有希望,還有救。尚德不可以倒下,也不會倒下。”他說,尚德正在謀求一場涅槃重生。這也是施正榮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