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名讀者寫信給作家梁曉聲,介紹自己是人大學生,臨近畢業卻大病一場,工作也沒法找,回到山東農村老家休養,惟一的慰藉就是這位原籍山東的作家的小說。
62歲的梁曉聲愿意相信他。應其要求,梁曉聲寄去了新作,但并未像信中希望的,在書上為他題上幾句鼓勵的話。鼓勵的話成為一封獨立的信,而題詞,則用了4張宣紙——這名頸椎病一度嚴重到無法低頭,需要戴著頸托、將稿紙放在定制的支架上才能寫作的作家,一氣寫了4幅大字。
“我跟他說,你生活這么苦,先不要勵志的話了,我不起這個作用。你把這幾幅字拿去賣了,能賣多少是多少,改善一點生活?!绷簳月曊f,“但是低于500塊就別賣了,丟我的份。”
無口號,不高調,帶著人情溫度,切實作用于生活。這種人與人的交往方式是梁曉聲所熟悉的,是他少年時的成長資源、知青年代的解脫力量、身為作家的情懷所系,也是作為政協委員知人論世與把握自己的重要坐標。在體制與大眾的夾角中,他以這種情感,將自己綁定在當下中國。
站在中國的弧上
“梁先生變了,不像以前那樣激烈表達意見。我們需要的不是腐臭的文人,我們需要一個撕毀一切的人?!?br/> 這條留言至今使梁曉聲心驚。他不用電腦不會上網,實名博客由出版社編輯打理,定期將網友評論、留言匯總打印,交給他一一閱過。“撕毀一切”這個詞,帶著他熟悉的一類氣息與記憶,撲到他面前。
1980年代的梁曉聲幾乎是知青的代名詞,代表作如《雪城》、《年輪》皆為小說其形、修史其志。1990年代他直書《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貌似學術專著,觀察方式與行文風格其實更接近文人式的群像刻畫,讜言不公、直議現實。2000年以后,他當上全國政協委員,前年兩會期間形成話題的“警惕灰色階層”,便出自其口。
梁曉聲一以貫之的平民立場與底層關懷,固然為他帶來廣泛的認同;但鮮明到帶有簡單的兩元論傾向,引發的諸如“新民粹主義”、“仇富心態”之類的批評聲音亦不鮮聞。通過這條留言,他發現,自己陷入的其實是魯迅所謂的四面受敵、“橫著站”的境地。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從來不是一個撕毀一切的人。就算現在出來一個撕毀一切的人,我也不會跟他走?!痹?980年代分配的老房子里,在隔壁的裝修打鉆聲此起彼落間,梁曉聲說。
這是這個時代的回聲,繞梁不去地提醒這30年的中國出了問題?!艾F在有3個中國。一個是數字中國,也就是官方說法中的中國:高速、高鐵、高樓、GDP、國家實力、外匯儲備、富豪榜……;一個是網絡中國,很多人都不快樂,郁悶、憤怒、罵娘,嚷著‘撕毀一切’;另一個是身邊的中國,也就是每個人每天過的日子,相比從前,確實是好些了?!绷簳月曊f。
只有3個中國疊在一起,映出來的才是真實中國的形象,但當下三者之間呈現出來的沖突,梁曉聲認為是前所未有的。去年夏末別人引述他的一句話在微博上激起千層浪:“如果10年后的中國還像現在這樣,我要么移民,要么自殺?!焙髞砻鎸γ襟w時,他澄清,他的原話是“如果回到從前那樣”,而非轉述者所稱的“像現在這樣”。
時間線一重設,立場立變,先前罵他的或引其為同道,原來贊他的卻斥其轉向。人們似乎都樂于且急于以自己的理論與經驗診斷中國,開出藥方,并且唾棄那些意見相左的庸醫。梁曉聲都不以為然:“我是站在一段弧上的。我既然可以背對體制這個圓,你以為我就要面對大眾這個圓?見鬼去,我是獨立的?!?br/>
每一步都可以星光燦爛
“站在弧上”或許得從梁曉聲從小的“異質思想”說起。他出身工人家庭,文學啟蒙是大他6歲的哥哥歷年的語文課本:“那時候哈爾濱的中學語文課本叫《文學》,里面有《岳飛槍挑小梁王》、《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孔雀東南飛》、《普羅米修斯》、《春風沉醉的晚上》……”
他印象最深的是高爾基的《丹科》:一族人迷失在黑夜的森林里,丹科,英俊勇敢的青年自告奮勇給人們帶路,被黑暗絕望所折磨的人們卻因此責怪他。為了拯救他們,丹科取出自己的心,照亮前路,領人們走到自由之境而倒下,他的燃燒的心被毫不在意的族人踩過,落成一地的小星星。
英雄主義美學吸引了這個貧家少年。他父親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常年在外建設,母親和5個兒女擠在28平米的土坯房里,沒有下水系統,一下雨整個大雜院就泥濘如田間。但他愿意相信,人的每一步都可能走出星光燦爛。
他也去小人書鋪看書,薄的一分錢,厚的兩分錢,待在鋪里看半天。冬天的時候外面飄著雪,屋里生著爐子,燒著熱水,烤著饅頭片,慢慢地傳出香氣。
這是他熟悉的一種秩序。他曾弄丟了書鋪一本屠格涅夫的《木木》,書價1毛8,靠同學幫忙湊錢總算賠上了。而后“文革”來了,他期待過、撫摸過、感動過的書,被堆在馬路上全燒了?!坝X得家園被毀了的感覺。”梁曉聲說。
1968年,他成為當年哈爾濱29中僅有的兩個知青之一。父親每月工資64元,寄回家40元作全家的生活費。大哥在大學期間得了精神病,因為負擔不起住院費,只能關在家里。上山下鄉通知到來時,梁曉聲毫不猶豫地第一批報名——為了每月四十多元的工資,可以替大哥交住院費。
但異質思想很快給他惹了麻煩。剛到黑龍江省生產建設兵團,他被任命為班長,而后黨支部討論決定讓他擔任小學教員,隨后又調到團報道組當報道員。但一年以后精簡機構,梁曉聲成為被精簡的兩人之一?!耙环矫媸俏以趫蟮澜M里,大多數時間都用來寫自己的東西。另一方面是林彪墜機事件之后,開會傳達江青同志的話:主席早在30年前就深知林彪其人。大家都在真誠地忽悠著,但我不信。30年前就看到今天,那干嘛把他扶成接班人?堅決不信?!?br/>
鄉愿是我的貴人
被精簡后回不到原單位,梁曉聲來到一團的木材加工廠當出料員。大鋸響起,一根木頭幾分鐘內被切割成木料,兩名出料員得在下一根木頭上鋸臺之前將木料挪開?!拔蚁肫稹赌Φ菚r代》里卓別林擰螺絲的樣子,我也覺得我成為機器的一部分,深刻地理解了馬克思說的,工人最大的愿望是破壞機器。聽到大鋸被釘子卡住的聲音就松一口氣:終于壞了?!?br/> 身高不足1米7的梁曉聲寧可選擇最累的抬木頭,8個人抬輕則五六百、重則一千斤的木頭,“但抬木頭可以自主休息,抬一根可以歇一會,我吸煙的習慣就是那時養成的。”
“我從不低頭,但身體真的支持不住了,精神非常絕望。后來進復旦,體檢查出嚴重的肝炎,就是因為當時的高強度勞動和缺乏營養?!绷簳月曊f。他給亦師亦友的兵團宣傳部崔干事寫信,申請離開兵團或調往師團,“不然我就回山東老家去做插隊知青。”
他原本希望惜才的崔干事能向團里打個招呼。結果崔花了4天時間,從佳木斯過哈爾濱,轉嫩江經黑河再來到團里。當他穿著借來的軍裝站到梁曉聲面前時,梁曉聲熱淚盈眶?!按薷墒戮褪莻€大鄉愿,可是鄉愿有什么不好的?我的命運是靠著一個個鄉愿的幫助改變的,他們是我的貴人?!?br/> 在一鄉之地人人稱道的老實恭謹者,孔子稱之為“鄉愿”,亦有偽君子之意??鬃訃绤柕貙⑵涠ㄐ詾椤暗轮\”:能贏得所有人交口稱贊,顯然在大是大非問題上不夠堅決,對俗世人心反有迎合,這種表面的、討巧的正面形象滋亂了德行。
但梁曉聲生逢1949年。個體命運與歷史洪流膠葛一身,鄉愿是大是大非縫隙里的肉身溫度;個人史與家國史互文印證,鄉愿是字里行間穿行的草蛇灰線?!霸谖医洑v的年代里,見過那么多劃清界限、嚴酷斗爭、六親不認、落井下石……所以我太欣賞鄉愿了?!?br/> 崔干事跟團部談了話,并且將梁派去哈爾濱的黑龍江出版社實習。梁曉聲回憶:“那半年我住在家里,兵團工資全開,每天還有8毛錢的補助,那是那時期我母親過得最好的日子?!?br/>
1974年,梁曉聲遇到另一位鄉愿:復旦大學來黑龍江招工農兵大學生的陳老師,看過梁曉聲在《兵團戰士報》上的文章,沿著崔干事當年的路線來找他面談。倆人聊了會對文學作品的看法,陳老師突然問:“你對《怎么辦》這本書怎么看?”
“車爾尼雪夫斯基當時作為改良主義的代表被批判。但我說車爾尼雪夫斯基上過火刑柱,是最早的民族主義斗士。陳老師只聽我說,不發表意見。聊天結束時,他說,今天的內容別跟任何人講?!?
收到復旦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梁曉聲發現上有備注,限本人使用。陳老師的謹慎可能不僅改變了他的前途,也改變了他的生命:當時梁曉聲并未意識到,已有征兆的身體浮腫是肝炎引起的。復旦的第一個學期,他是在隔離病房度過的。
不爭取憑什么給你?
復旦畢業分配,梁曉聲進了北京電影制片廠,搬進14平米的筒子樓,一直住到1988年。寫作環境因陋就簡,平時趴在四腿不平的飯桌上寫,冬天則在暖氣上架一塊木板斜靠著寫。筒子樓里寫出了一百多萬字的作品,卻也使他的頸椎骨質增生嚴重。
1982年,梁曉聲的作家之路正式啟程,《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發表在《北方文學》上,并獲得當年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1984更是豐收年,小說《父親》與《今夜有暴風雪》分別斬獲全國最佳短篇小說獎與中篇小說獎,根據后者改編的同名電影也在同年上映。
相比傷痕文學的哀鴻遍野、反思文學的抽離姿態,梁曉聲的小說提供了另一種觀照:批判極左思潮,但肯定熱血青年的理想主義。在當時文壇的感傷調子中,梁曉聲的北大荒與張承志的大草原同屬異聲。王蒙盛贊《今夜有暴風雪》:“它不是寫在書齋案頭,而是誕生在北大荒一望無際的暴風雪之中?!?br/> 在保守體制與改革力量的較勁中,梁曉聲的作品能夠刊發及評獎,都是有人擔了責任的。“小說能出來,是編輯、主編說‘撤我也認了’才發出的。評獎當時是陳荒煤(曾任文化部副部長)他們擔著?!?br/> 至于電影,1980年代初,《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與《今夜有暴風雪》在長春電影制片廠同時開機,拍了一半又同時下馬。之所以能面世,是因為梁曉聲給電影廠領導寫了信:“我直接罵娘了:當時你們說小說代表共青團精神,作為作品得出來。一部電影投資七八十萬,兩部一百五六十萬,你們讓人民的血汗錢打水漂?”
而獲得1988年第六屆大眾電視金鷹獎優秀連續劇的《雪城》,拍攝完畢后,是否播出又成了問題,“請了陳荒煤出來說話:‘這個還可以,我看沒什么問題。’有人說話擔責任才能播出來?!?br/> 甚至于到了1990年代,電視劇《年輪》也是類似命運?!霸镜臄z制單位是中央電視臺,但不能拍了,轉到北京臺。到了年底又說不能評獎。得不得獎我不在意,但是我作為編劇沒有資格評獎,相當于犯了錯誤,圈里的同志當面不敢看我,背后指指點點。變成這樣的狀態,不覺得可笑嗎?”
這回梁曉聲直接給當時的宣傳部長丁關根寫信,質問不評獎的原因。他至今記得那個嚴厲的開頭:“丁關根——沒有同志——:恕不問好?!?br/> 次年《年輪》被補上了“五個一工程”獎?!拔业囊磺姓f話的權利,都是自己爭取來的。不爭取,憑什么給你?”梁曉聲說。
沒有創作我活著干什么
1988年,兒童電影制片廠想讓梁曉聲來當藝術委員會副主任,條件是分給他一套二居室。梁曉聲當即答應。住北影筒子樓的時候,父母曾來合住過一段時間,當了一輩子建筑工人的父親高興地說:“終于住到有地板的房子了?!?br/> 遠游京畿,他幾次夢到父母生病。房子一分到,他發電報讓父母來北京“住好房子”。一個星期后帶父母做身體檢查時,發現父親已是胃癌晚期。
照顧病重的父親與主抓兒影劇本,使梁曉聲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小說創作銳減,只能抽空寫些散文。到1995年后,他才重新開始長篇寫作。
2002年,頸椎病已使他無法低頭,大夏天都得戴著頸托,極其悶熱不適。寫作對他來說成為痛苦且艱難的體力勞動,他開始不想寫作。同時有朋友力邀他去北京語言大學教中文,他覺得寫板書可以鍛煉肩頸,便答應了。
隨即他發現,除了小說、散文、雜文、劇本,他還得開始寫教案。他沒有丟掉任何一份責任,但意識到創作才是真愛,“創作是情人,稿子改過和沒改過,就是不一樣,能對得起你。沒有人和人的關系能達到如此。政協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文壇也一樣。但對我來說,創作這件事,是不能沒有的。沒有創作我活著干什么?”創作量超過1000萬字的梁曉聲說。
次年成為全國政協委員后,梁曉聲的方向有所調整,不再寫問題小說:“有問題就總結成提案,到政協去說。要是寫成小說的話,不管是問題中問題外的人都不看,只有業內編輯看,那有什么意思?”
2008年,長篇小說《政協委員》出版,梁曉聲稱這本小說里“有我的淚水有我的影子”。但事實上,梁曉聲接這個題材的時候,原定是作為電視劇本?!拔蚁M次业睦斫鈩撟?,塑造一個有擔當、有責任的政協委員。交了前幾集過去,因為還沒有介入生活沒有具體矛盾,評價是懂政治、懂政協,尤其是編劇選對了。還建議我膽子更大,少有顧慮。再交幾集,具體矛盾出現了,就開始被批判,接著就是嚴肅的問題:編劇選錯了?!?br/> 結果是梁曉聲退還了稿費:“我只是理想化了一個政協委員應該做些什么?!?br/>
是鄉愿,也是斗士
一名出租車司機向梁曉聲抱怨現在的社會太糟了,不如回到從前。梁曉聲驚訝于年輕人的歷史知識之差:“你知道1960年餓死多少人嗎?你知道‘文革’整死多少人嗎?”
司機輕描淡寫:“從前不過整了你們知識分子?!?br/> “我當時渾身發冷,”梁曉聲激動地回憶,“在政協拍桌子爭取來的那些權利,結果是為了這樣的人,心里真想罵娘?!?br/> 對復雜的當下中國與中國人的把握,需要經受這類細節的沖擊才能成型。碰上實打實的現實,鄉愿們永遠有鼻青臉腫卻心酸眼亮的時候。比如梁曉聲的作品里,底層永遠沒有大惡?!拔铱吹玫剿麄兊牟粻?、渾噩、偏執、淪落,溺愛子女,不懂教育,流氓無產者的習性……但我不忍呈現。他們已經夠不幸了,再表現出來,他們自己也無法看到,有什么意義?我愿意去發現他們身上的一兩點亮色,對此大唱贊美詩,也許他們或他們的孩子看到能有所感動、有所影響?!?br/> 生活中的梁曉聲或許是個鄉愿,但在爭取公權力上,知識分子梁曉聲是個斗士。他選擇雜文、時評來針砭時弊,更會直接寫提案來促進推動:取消農業稅、減免農村子弟上學負擔、醫保社保養老金向農村覆蓋、打工子女的教育問題……“反復說,一直說,聲色俱厲地說,有時候拍著桌子說。我沒有白當政協委員?!?br/> 個稅起征點征求意見時,梁曉聲提的是5000元,他很不滿意專家論證的3000元:“只要論證出來,國家是能接受的啊,沒必要先把自己的姿態放那么低。還好網上參與了變成3500元,這就是爭取來的。”
他不用網絡,但對網絡的力量充滿期待:“有了網絡監督,現在官員開會都不敢公開在桌子上擺煙,戴什么表、穿什么鞋、住什么賓館……都會被發到網上,監督還是在起作用。辱罵和恐嚇不是戰斗,但在網絡上辱罵和恐嚇就是戰斗,有時候還是很有效果的戰斗?!?br/> 至于他習慣的上書,也在齊頭并進。最近發出的一封他表示不能透露,但目前正打算建言建立一個現實題材電影電視劇的國家基金:“扶持現實主義精神、反映現實問題的電影電視劇。商業公司不會投資這類片,只能靠國家。我們有這么豐富的現實資源,全世界都是后現代的時候,我們要拍出帶有中國特色、時代特色的作品,讓中國人感受國家與自身的命運?!?br/> 調去北語的時候,學校要給梁曉聲分房,他拒絕了。他在2000年為妻兒購置一套新居,覺得已經夠住?!拔覀€人對時代強烈的要求,是言論空間還不夠大,但文人不能只為自己爭取。我還是希望社會好起來,大家消消氣,在路上走的時候見到每個人都面露微笑。不然你一個人好,有什么意思?”
位于黃亭子的老房被用作書房,1980年代的裝修一成不變。沒有其他安排的時候,梁曉聲白天去書房寫作,晚上沿元大都城墻走20分鐘回家吃飯。華燈輝煌,車流如織,他覺得回家是很安定美好的事情。
青年時代,每次回哈爾濱他都近鄉情怯,那個大雜院里的家,沒有地板,沒有像樣的窗子,他不知道如何帶給蝸居于斯的父母幸福的生活?!艾F在,我終于活到了一個程度,可以從一個有暖氣的屋子走到另一個有暖氣的屋子,在這種生活到來前,我沒想過可以住上在屋里洗澡上廁所的房子?,F在,幸福的生活大概也就如此而已。”霜鬢蕭蕭的梁曉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