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分借進來,3分、4分放出去,如果資金量大,一個月就能賺上百萬。”在鄂爾多斯,高額利差讓越來越多的人癡迷于這場所謂的”財富盛宴”,甚至當風險隱約浮現,也很少有人有所察覺,直到2011年危機撲面而來…,,
2011年的冬天,鄂爾多斯陷入與溫州版本不同的借貸危機之中。
此前的9月20日,被債主追得無路可逃的鄂爾多斯富商蘇葉女自首。據說在本該還息的最后時刻,她仍拿不出錢,于是那些借款在500萬元以上的大客戶當場搶了她的車,而借款在500萬元以下的小戶們則失去耐心,干脆向公安機關報了案。
蘇葉女自首第三天,中富房地產公司法定代表人、原鄂爾多斯市東勝區人民法院院長王福金自殺,他的身后,留下了2.63億元的欠款和每月789萬元利息。
兩案連發,讓90%家庭都在放貸的鄂爾多斯人心惶惶。那些深陷民間借貸漩渦的人們都想知道,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家家房地產戶戶典當行
無人能準確說出鄂爾多斯民間借貸潮興起的時間。
據說,最明顯的界限是2004年。
2004年以前,鄂爾多斯還是內蒙古最為貧困的地區之一,而康巴什還是片荒漠,只有兩個小村莊,不到1400人。這一年,煤價放開,很多早年被以l 0多萬元轉讓的煤礦轉眼間“價值連城”。
鄂爾多斯誕生了第一批富翁。
2005年以后,城市化建設成為鄂爾多斯市政府的主要工作之一,
”拆舊樓、蓋新樓”的景象遍布鄂爾多斯全境。僅2011年,鄂爾多斯城區就完成拆遷300萬平方米,幾乎是過去5年的一半。
拆遷和蓋樓的費用遠遠超過當地商業銀行的授信額度。因煤炭和拆遷富裕起來的鄂爾多斯人手里則掌握著大量的資金。日益充裕的民間資本,一開始就表達出強烈的資金供給欲望。
“這里的人看不懂股市,投資又不愿意出鄂爾多斯,加上第二、第三產業不夠發達,于是他們就放貸。在房地產最狂熱的時候,甚至是求著房地產商借他們的錢。”鄂爾多斯市人大常委會委員、律師協會會長田生良說。
“家家房地產,戶戶典當行。”內蒙古東達集團董事長趙永亮曾這樣概括鄂爾多斯高利貸行業和房地產行業的發燒現象。短短幾年,鄂爾多斯形成了從企業到個人,從政府公務員、煤礦老板,到普通居民“全民放貸”的局面。
據說,這座因煤而富的城市,一度活躍著大量資金掮客。當地人甚至如此夸耀:在鄂爾多斯,隨便向坐在路邊曬太陽的老太太說要借一個億,沒準她都能湊出來。
一位金融部門的負責人曾形容:“在鄂爾多斯,你要是跟人家說你的存款在銀行,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2011年3月以前,生活在鄂爾多斯的普通居民通過各自熟人的“路子”,紛紛“打白條”放貸吃利。每隔3個月,放貸人都能準時收到借貸方的利息,輕松賺取百分之二三十的利潤。
“不用擔心,我們都是放給熟人。”
雖然大多數放貸人手中握的只是一張簡單的“白條”,但他們心里很踏實。
“熟人拉熟人,朋友借朋友。”一個民間借貸中間人說,“很多人主動慕名而來。”相熟的中間人之間互相拆借資金是常事,關系好的“連借條也不用打”。“只要你按時付利息,沒人會追著你要本金。”一位房地產負責人表不。
鄂爾多斯的民間借貸市場逐漸形成了一條完整的利益鏈:資金提供者——莊家——中介——貸款者。每一個環節都會產生一批富翁,外地人難以介入。
游戲規則簡單,交易也頗靈活。“2分借進來,3分、4分放出去,如果資金量大,一個月就能賺上百萬。”高額利差讓越來越多的人投入了這個行業。“在最紅火的2008年,放貸的利潤甚至超過煤炭。”一位知情人士說。
后來,就連在外地打拼的鄂爾多斯人也坐不住了,悄悄地把先前的積蓄通過親朋好友轉入家鄉的民間放貸隊伍中。據當地一位權威人士保守估計,鄂爾多斯民間借貸資本至少在2。00億元以上。
201 0年9月以后,鄂爾多斯開展融資性擔保機構整頓工作,原本270多家擔保機構,減至36家。但公開渠道的關閉,并沒有阻礙鄂爾多斯人“家家放貸”的步伐。
沙漠中的財富之城
這是一個多少有點兒詭譎的城市。
據官方保守估計,鄂爾多斯有6D00個以上資產過億的超級富豪,有數萬資產上千萬的富人。
他們像祖先喜歡好馬一樣喜歡越野車,路虎在當地的銷量占到全國銷量的近三分之二。他們喜愛聚在一起暢飲,一醉方休。這些先富起來的煤老板,在沙漠、戈壁上建起一棟又一棟的高樓大廈。
是什么樣的需求或欲望,使康巴什的創建者賦予城市如此的風貌?似乎沒有人記得了。
2004年,鄂爾多斯政府在距東勝25公里的一片荒漠中,開始興建康巴什新區,建設總投資達50多億元。
政府斥資上億元開鑿出一條以自來水為主要水源的人工運河,運河北岸則預計建造1000座100米以上的高樓,構成康巴什新區的CBD。如今,已有100座寫字樓規劃在建。運河南岸的康巴什市政府周邊,則已經建成形態酷似鳥巢的體育館,以及宏偉的大劇院和圖書館。
但因地產供給過剩,加之配套設施不完備,大部分鄂爾多斯人還是選擇住在東勝老城區。最初為100萬人居住、生活和娛樂而設計的康巴什,幾乎沒有人居住。
2006年,鄂爾多斯市政府率先搬進康巴什,并開始修建總面積超過300萬平米的公務員小區。但是,政府工作人員白天驅車約35公里到此上班,下班后又回到老城區的家。
按照政府規劃,鄂爾多斯市區人口將在5年內達到150萬人,而康巴什新區將與東勝區、伊金霍洛旗的阿鎮共同組成鄂爾多斯市城市核心區,成為鄂爾多斯新的政治文化中心、金融中心、科研教育中心和裝備制造基地、轎車制造業基地。
這一切,都是鄂爾多斯人深信不疑的。
“這里很多給公務員的小區都建好了,只是教育、醫療尚未配套到位,所以還沒搬過來,以后這個地區可以想象會很繁華的。”當地人如是說。
一位地產調查機構的專業人士表示,地大、人少、房子多的鄂爾多斯,平均每人擁有房屋2.7套。一個三口之家平均擁有七、八套房。即便康巴什新區未來家家燈火通明,勢必又有另一個地區變成“鬼城”。
據當地人估算,截至2011年底,從東勝鐵西區到康巴什裝備制造基地辦公區里的新建商業樓宇,平均給每個在鄂爾多斯市區注冊的企業分兩層,那些樓還能空一半。
高和投資董事長蘇鑫從2010年4月開始對鄂爾多斯房地產以及金融市場進行調查,在和政府主管官員以及近30位資產過億者聊過之后,他寫了一份報告,題目是《沒人能看懂鄂爾多斯》。
無論是外來專家、學者,還是商人、官員,甚至連鄂爾多斯人也不懂,為什么鄂爾多斯新區康巴什所有的房子都空著,而房價仍在上漲?
滾滾錢流的起點和終點
“鄂爾多斯”在蒙語里的意思是很多宮殿。如今,這里高樓林立,別墅遍地。2011年,鄂爾多斯房地產新開發住房面積2008多萬平米,完成投資450億元,是上一年的1.23倍。
鄂爾多斯人不僅把錢借給開發商,而且還熱衷買房。“暴富之后,大家瘋了一樣地去買房子。那個時候,凌晨一兩點大家就去排隊等著拿號買樓,如果有人插隊,會招來拳腳相加。”回想當時的震撼場景,當地人會忍不住笑起來。
2010年上半年之前,鄂爾多斯樓市不存在營銷概念,蓋房不用設售樓處,人們看看模型沙盤就把房子買了。最瘋狂的時期,開發商只要拿下土地、做完規劃,就敢賣房。有些房產公司甚至開出條件要求業主花18萬元先購置車庫才能購買房產。
買房子的人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其中又有大部分是民間資本的放款人,拿著賺到手的利息去買房。2010年,鄂爾多斯很多高端住宅項目一推向市場,便迅速售罄。房價早已從早年的每平方米1500元,飆升至2萬元,直逼一線城市。
在高息誘惑下,尚沒有投資經驗的鄂爾多斯人將從開發商手中獲得的拆遷款,又“還給”了開發商。房地產對鄂爾多斯人而言,并不是一個賺錢之道,更多的只是一種儲存財富的手段。形象的說法是,
“他們將地下的煤轉變為財富,然后存入地上的存錢罐——那些永遠不開燈的房子。”
鄂爾多斯的財富分配鏈條,就這樣維持著一種“體內循環”:即由煤炭產生財富,支持政府城市改造,通過拆遷,分配給更多的人,再通過民間借貸聚集資金,貸給房地產和新的煤炭,令更多的人分享到高收益。房地產、煤礦與民間資本如此糾纏至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從2011年2月開始,曾經不需要售樓處的鄂爾多斯,開始聚集全國的售樓人才。國內豪宅開發商星河灣更是采取了令人嘆為觀止的營銷手段,但效果不佳。
“他們請了四個銷售代理公司,包下鄂爾多斯的多家酒店,幾乎天天請人吃飯。”一位房地產公司老板說。
和星河灣一樣,鄂爾多斯很多樓盤銷售遇冷,有的樓盤售房率甚至為零。一些本土開發商在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把項目的開盤日期一推再推。
地產市場的萎靡,觸動了民間借貸資金鏈的第一環:樓盤大面積停售或停工,外地開發商紛紛撤走,而本地開發商則避無可避。依靠民間借貸支撐的房地產業首先感到資金鏈緊張,無力支付高額利息。至六、七月份,鄂爾多斯開發商借貸信用幾乎全部透支,民間借貸徹底緊繃。
與很多出現問題的房地產公司一樣,中富公司的問題也是信貸緊縮環境下資金鏈極度緊張。9月24日,中富老板王福金自殺身亡,知情人士都認為他是還不起高利貸所致。
據統計,中富公司有集資借據約2000條,資金總額約2.6億元,全部是民間借貸資金。其中,用于煤炭運銷約為4000萬元,另外的2.1億元多用于房地產。
向王福金提供資金的人包括他以前在法院的同事和大批離退休干部、中福公司員工親屬,他們中絕大多數人的抗風險能力十分有限,其中有幾十個債權人都是老年人。王福金一直是政府官員,從來沒有承受過債主逼債這樣大的壓力,最終走上自絕之路。
民間資本的出路
2011年4月,另一個影響民間資本的大事在鄂爾多斯上演:鄂爾多斯市政府繼2005年之后,提出第二次煤炭整合,計劃在2012年6月之前,將全市276座煤礦整合成40家大型煤炭企業,打造地方明星企業。
“一旦被整合的煤礦拿到最后一筆賣礦的錢,有些煤老板還完借的高利貸可能就不剩什么了,有的可能連高利貸都還不完。”業內人士說。
鄂爾多斯民間借貸市場陰云密布,人心惶惶。“現在大家都不敢往外放了。除非是資源類的借款,才有人放,利息不過一個月1分5左右。其他的哪怕是5分的利息也不敢借出去,大家都寧愿少得利息但要保險些。”一位放貸人說。
“完全通過熟人社會來運作,沒有信用等級,許多A只看到了借款人的還款意愿,卻忽略了還款能力。”當地一位業內人士明顯感覺到,民間融資潛藏的風險,開始讓參與其中的鄂爾多斯人的神經緊繃起來。
據說當地一家知名酒店發生資金鏈問題,老總便包了一輛汽車,請所有的債權人到酒店吃飯,告知債權人自己的情況,并表示如果大家都來要債那么公司只能破產,或者大家可以緩一緩,或選擇成為公司的股東。
盡管如此,仍然有一些本地人和外來的投資者沒有對鄂爾多斯的民間借貸市場失去信心,他們的底氣。無一例外地來自于鄂爾多斯豐富的能源。
“鄂爾多斯的金融環境,主要來源是煤礦,市場上流通資金的60%是當地煤產生的,就算房地產倒下了,對鄂爾多斯影響也不會太大。”金鵬期貨市場部經理班迎春說,“因為主要支撐的是煤業,很多的地產背后都是煤老板。”
鄂爾多斯全市共有房地產企業442家,幾乎每家能源企業都有房地產開發業務。正是因為都有煤礦作支撐,才得以獲得現金流或者獲得小貸公司、民間資本的錢。
“這一波借貸危機,假如我們小貸公司虧1個億,我們也是虧得起的,不會跑路。我們每個股東手里的煤礦原始股更值錢,跑路不劃算。”一位小額貸款公司的老板說。
一名已經多日拿不到利息的債權人表示:“我很信任他(欠債人),所以我不會去催他。如果我把錢從他那里拿回來,別人聽說了可能也會來討,他的資金鏈就會出問題。”但是這位債權人同時也表示,“如果沒有信心,真的到了需要撕破臉皮的時候,還是要撕破。”
鄂爾多斯民間資本投資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內蒙古鄂爾多斯商會常務副會長田永平指出,如何把握好民間借貸的“管理尺度”,正考驗著當地金融監管部門的智慧。對于監管部門而言,與其千方百計地圍追堵截,不如靜下心來考慮如何更好地為它們提供相應的服務,引導民間借貸市場規范發展。
20l 1年鄂爾多斯成立民間資本投資服務中心,其初衷就是為了引導民間資本的有序流動和風險管理,推動當地民間金融規范化和產業化發展。
田永平認為,無論是傳統的銀行,還是新興的民間金融,都應當是“大金融體系”中的一部分,必須讓民間借貸“浮出水面”,對它們進行必要的引導、培育、扶持、服務和管理。
對房地產市場,鄂爾多斯主管金融的副市長李國儉并不悲觀:“與有效需求相比,房子現階段可能是蓋多了,但是筑巢引鳳嘛,很多大企業要過來,像奇瑞汽車、無錫尚德、淮南礦業、青年汽車、中興云計算等等,這會帶來很多產業工人,帶來對住房的有效需求。”
“其實鄂爾多斯目前的亂象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高和投資金融分析師李慧忠說,“鄂爾多斯此輪爆發的危機,并不是全面崩盤式的系統危機,而是鄂爾多斯市場重新規范、深度調整式的結構性危機。”
危機也是契機,現在的關鍵是,鄂爾多斯人是否能抓住這個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