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24日,邱震海搭乘“和諧號”動車,應邀到廣州中山大學演講。一上車,就聽到車廂內女聲高音喇叭宣布5點通告:隨身不能帶刀、不能帶易燃易爆物品等等,違者警察有權予以處理。
他聽得“心驚肉跳”,覺得這列動車上所有乘客頃刻間似乎都成了“敵人”。
回到21年前,他搭乘東方列車,穿越西伯利亞,也有一次“大開眼界”的旅行。
1991年初,29歲的邱震海赴德國留學。沒錢買機票,就坐火車。西伯利亞走了9天8夜,到莫斯科時,已是2月底。徘徊在莫斯科街頭,邱震海呆了: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警察,到處都是排隊的人群,到處都是安檢。
邱震海今年50歲,知天命之年,身為鳳凰衛視評論員,他開始更用力地吶喊。他在讀報節目說,在報刊評論說,在微博博客說,又邀請多方專家學者,來他的節目繼續說。所說之事,包括“崛起的中國須警惕戰爭浮躁”、“如何超越狹隘的民族主義”等等。
邱震海在新浪微博的簽名是:若不能影響社會,至少應守住公正客觀。
“如果我命長一點,恐怕在我的老年要經歷一場顛沛流離的戰亂。看一看我們電視臺軍事節目如此火爆,現在每天談軍事節目就像談戀愛一樣。(寧愿)讓炮聲響起在床上,也不要響起在海上?!鼻裾鸷:俸傩α?,臺下中山大學數百名學子也哄笑。
演講時,邱震海回憶起自己的大學歲月。30年前雖然不能談戀愛,但他一度是一個“叛逆小子”。
1980年,18歲的邱震海開始在華東師范大學讀德語專業。那時候他“拼命讀書,拼命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但對政治課、教育課則了無興趣,常逃課到圖書館看雜書。最終,他一個學期曠了30節課,只得拼命寫檢查,才保住了學士學位。
他后悔中學太過老實,讀了大學才開始想要叛逆,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叛逆,于是千奇百怪。當德語班團支部書記時,他領著同學曠課、抽煙、穿喇叭褲,最終被“革職”。
如今他感謝當年的叛逆,“其實我工作當中的那種批判性,還遺留著年輕時的那種叛逆,只不過現在沒有那么輕狂了。”
1997年,留德7年后,他再次“叛逆”,離開德國到香港工作?!爱敃r很多人覺得我瘋了,因為再過幾年我就可以拿到德國永久居留權?!彼幌胫皇亲鰝€德國華人,搞搞中德兩國的貿易,或者做一個德國大公司派駐中國的首席代表,他渴望做一些與以往不同的東西。
起初在香港挺艱難。他給報社撰稿,僅能糊口。后來索性到香港一家上市的鋼鐵公司做推廣總監,不習慣,又回到媒體,兼做大學講師。2004年,他加盟鳳凰衛視。視野開闊加之評論犀利,他在鳳凰衛視得心應手。
如今,他除了輪班主持《有報天天讀》,還擁有自己的兩檔評論節目:《震海聽風錄》與《寰宇大戰略》。
“每周兩場公共討論,這是一個很珍貴的自由空間、資源。如果我濫用這種資源,可以把這兩個節目弄成一種民族主義情緒,收視率會很高?;蛘呶铱梢园阉龀珊軣o聊的、很符合官方口味的,都在我一念之間。但只要還有一定自由空間,我還是會服從于我自己的內心。”
因反復吶喊思想啟蒙,主張理性探討“反日”、“戰爭”等公共話題,國內互聯網上一度對邱震海罵聲一片,有人說他“崇歐”,更有人稱他為“漢奸”。邱震海對此淡然一笑。2007年3月,在香港鳳凰衛視和日本朝日電視聯合舉辦的討論會“中日大討論——真正的睦鄰之路”,他作為中方4名辯手之一,曾與日本辯手激辯通宵,當時全程電視直播。
在他的兩檔節目中,因不停打斷嘉賓和語速甚快的主持風格,他在網上也毀譽參半,更有人批評他過于霸道。對此他也無奈:戰略節目需要快節奏和緊張感,難以容納娓娓道來;語速快,則實在是節目時間有限?!叭艄澞刻享?,觀眾可能覺得更糟糕?!彼谖⒉├镎f。
在他的博客里,他的座右銘是:寵辱不驚。“我覺得現在有很多空間可以做,現實還沒有壓迫到我一定要去說假話,我現在做節目沒有受到任何的壓力?!?/p>
人物周刊:留學德國7年,都有哪些收獲?
邱震海:德國那幾年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蠻好的經歷,讓我學會了兩個東西:一是歐洲人的那種思辨、那種邏輯性更加深了,所以后來我跟我的博士導師說:“德國幾乎塑造了我?!?/p>
第二是讓我真的知道了什么是自由民主。我博士的4年是拿獎學金的,同時拿到了兩個基金會的獎學金,一個是基督教民主聯盟(當時的德國執政黨),另外一個是自民黨。因獎學金要求,我就列席過德國自由民主黨的黨代會。德國的黨代會整個會場亂糟糟的,參加黨代會的人在會場走來走去,會議從早開到晚,因為強調平等,每個人都有發言的機會。我開始知道黨代會是可以互相吵架的,領導人是可以被諷刺的。
當時自民黨主席拉姆斯多夫曾跟我們一起喝啤酒,旁邊桌子的幾個獎學金學生就在演小品,諷刺他跟科爾(德國前總理):“總理先生你在干嘛?”“我在看脫衣舞,你也過來吧?!边@個黨主席很惱火地回頭看了看,又無可奈何。
人物周刊:看到這一幕,有什么感觸?
邱震海:這讓我認識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自由、民主——是組織的民主,有紀律的自由。也同時讓我思考一些問題:任何地方都沒有絕對的自由和民主,自由、民主都是相對的。讓我知道了什么是容忍,什么是政治人物要被迫容忍的。這對當時的我有很大的震撼、沖擊。
人物周刊:你的新書叫《中國人成熟嗎》,書名有何用意?
邱震海:辜鴻銘百年前曾用“淳樸、深沉、聰明”來形容中國人的集體性格,但卻惟獨沒有“成熟”二字。粗淺地說,可能中華民族從崛起開始到成熟需要50年時間。我認為最根本的是中國人缺乏理性精神。我對德國的理性比較推崇。從中國過去100年發展進程來說,我們這個民族很感性,很可愛,但理性的人往往會成功,感性的人往往不太成功。
在中國過去100年中,因為落后與種種危機,整個民族,包括知識精英階層,有一種焦慮,會引起騷動,所以就變成革命壓倒啟蒙。沒有啟蒙就造成焦慮,進而造成革命,用革命來救國。中國現在的很多問題,我們比較容易在情緒上爭執,該理性展示憤怒的時候,我們一不小心變成了打砸搶。
人物周刊:你覺得下一步啟蒙應該如何做?
邱震海:思想啟蒙是什么東西?聽上去很空、很虛,其實是對是非曲直的辨析,經過幾十年的公開討論、辯論,讓每個老百姓心里有一桿秤,會掌握一個度。越封閉,老百姓就越愚昧,就越會走極端。
如果按照古典歐洲的啟蒙模式,經過兩三百年的大鳴大放,我認為在中國是不行的,沒有那么多時間。而且這需要一個前提條件,就是上面很開放。“五四運動”的啟蒙被浪費了,80年代的啟蒙被浪費了。今日中國之啟蒙,它一定不是疾風暴雨式的,也不是大規模的運動,我始終把焦點放在知識分子身上。在社交媒體時代,雖然信息碎片化了,但每個人每天都在網上了解信息,也都在做價值判斷,包括很多民族主義情緒都會流露出來,今天中國的知識分子應該多出來做點事情。
人物周刊:知識分子能發揮什么作用?
邱震海:公共知識分子是一群非常重要的人物,會對一個民族的思想啟蒙和心靈成熟起到重要作用。他們應該發表一些比較有見地的意見,開啟、引導民眾參與公共討論。
人物周刊:但現實中,公共討論還是會受到諸多限制。
邱震海:雖然現在公開討論還是受管控,但有些媒體其實是可以在有限范圍之內,用建設性的方法去做。比如我的兩個節目:《寰宇大戰略》和《震海聽風錄》,都在打擦邊球、走鋼絲,我認為是可以做的。
我們總以為現在的政治條件有限,做不了,把責任推給體制?;蛘呤乾F在市場不感興趣,老百姓有很多迷茫的vZFa7lgJHud1De7cyH4Zqw3tTI1b5NLwiiaO4SD/oio=東西。但忽略了在體制和老百姓之間是有一些空間的。如果用負責任的方法、建設性的方法,其實不會觸動上層,跟體制沒有直接關系。最近我節目中思想啟蒙和狹隘民族主義這兩個話題討論,做了以后也沒受到什么壓力。
我認為我們要把現在的自由度用到最大的張力,這就是一種技巧。話題每天都有,就看媒體人員和知識分子、學者以及有影響力的所謂的“公知”(怎么做)。比如說今年年初的“方韓大戰”,這背后有一些價值觀可以梳理。再比如中國的安全困境,從某種程度上,被媒體有意無意地夸大了。雖然我們都有一種無力感,但負責任、有勇氣的知識分子和媒體,要持之以恒(發出聲音)。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媒體的社會責任?
邱震海:媒體要有社會責任感,更承擔了引導、梳理的作用。我在想,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是什么,是要變成一個很民族主義、進攻性很強、很咄咄逼人的國家,還是要逐步走向光明、逐步走向遵守游戲規則?不言而喻肯定是后者。
今天的中國不是由草根來統治的,主宰中國命運的甚至也不是權貴,真正有力量的是那批中產。真正在支撐中國社會的是中產,是今天沉默的大多數。未來這些人如果起來了,這個社會就亂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這些人現在壓力很大,高房價、高物價,自由得不到表達。我們現在要爭取的就是這部分人,負責任的媒體需要看到中國的未來是靠哪些群體在支撐。草根也好,茫然的當權者也好,他們是可以被我們所推動的主流吸納的。

人物周刊:有種觀點認為,今日中國的種種爭吵,根源在于沒有一種多方認同、凝聚共識的價值觀,你如何看?
邱震海:沒有統一的價值觀確實是個問題,這個要講到國學了。我對現在的“國學熱”比較謹慎,當然“國學熱”有很多正面的好處,會以一種很淺顯的、大眾媒體的方式教會老百姓一些道理,比如于丹、易中天。但千萬不要忘記,國學里面有好多糟粕。西方有句諺語是“倒水把小孩都倒掉了”,我們是“撿小孩把臟水都撿回來了”。
人物周刊:國人有沒有可能產生一種凝聚共識的價值觀呢?
邱震海:其實這是中國現在最困惑的。我認為,美國人的價值觀,為什么能打動人心,因為它強調自由。每個人內心都有對自由的渴望,中國現在沒辦法提出這么一種價值觀。
如果把國學、儒家里面一些好的價值觀發揚光大,以后也可以成為普世價值觀。但同時,自由是一個終極的價值觀,一個國家(若)能夠高舉自由的大旗,民主、法治、公平、和諧自然都會來。
人物周刊:有人認為,儒家文化需要一場嫁接現代文明價值觀的復興運動,你怎么看?
邱震海:我們一方面要擁抱自由等價值觀,但另一方面因為它來自西方,就要躲躲閃閃、欲拒還迎,所以要從儒家文化中去尋找支撐點,何必呢。自由是全人類的,如果做這樣一道數學題會很累,因為儒家哲學中有很多是反自由、束縛自由的東西,怎么去跟現代的文明價值觀接軌?我認為儒家哲學是可以拿來用的,但它必須跟現代文明接軌。
人物周刊:有學者認為,話語系統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如果我們的思維方式還是停留在過去的話,即使制度改變,人也還未改變。你怎么看?怎么改變我們的思維方式?
邱震海:思維方式跟語言有關系,但沒有必然的關系。我倒不認為語言會完全塑造人的思維。語言是有特色的,但它不會對人產生根本影響,倒是人的思維慢慢會改變一些語言。媒體的寬容很重要,尊重也很重要,尊重彼此的差異,永遠高舉自由的大旗,但又不濫用自由,這些“度”的把握非常重要。
人物周刊:今年“九一八”前后的游行中,有國人打出“寧可大陸不長草,也要收復釣魚島”、“打倒日本軍國主義”等口號,你怎么看?
邱震海:沒有打過仗的人,覺得打仗很好玩;經歷過戰爭的人,知道和平是多么珍貴。只要有一絲希望,就要竭力爭取和平。問一下越戰老兵,看到戰友突然在戰場死亡,他感覺明天他性命不保。我們今天坐在這里不會感覺有一顆炸彈突然炸下來,這是多么的幸福。只有當外交失敗、人的大腦發熱的時候,才會真正發動戰爭,用軍事手段、用所有人的生命處理主權、領土問題,而這些問題本來可以通過智慧,用外交手段解決。軍事都是政治失敗最后的手段。
人物周刊:還有一種觀點認為,“中日必將再有一戰”,只有戰爭才能滌蕩日本侵華的屈辱。你怎么看?
邱震海:中國在崛起的時候,民眾很茫然,認為打一仗才能解心頭之恨。如果由得這種情緒蔓延下去就比較危險。我認為這個問題,首先是有歷史悲情的,過去幾百年受到日本,包括西方在內的侵略,我們民族的內心積攢了很多悲情,這種悲情現在依然未脫。在我們的崛起過程中,很多自負、傲慢背后,其實是一種悲情。
一個人、一個民族都有一個成長的過程,不能居高臨下地指責,我們每個人都是中國人,感同身受。我們要去超越這種悲情,雖然很難,但知識分子就要有一種理性精神,提醒國民,包括當權者,我還是在不斷地強調知識界和媒體的作用,做比不做總要好一點,這是一個累積的過程。
人物周刊:二戰前,素以嚴謹、理性著稱的德國人也陷入了戰爭狂熱,如今中國人如何防范戰爭浮躁?
邱震海:2006年在巴黎,我與歐盟創始人讓·莫內的助理貝爾圖安對話近五個小時,談及歐洲戰后以合作消弭敵意的智慧。我問,“1918年一戰結束后,歐洲人是否有1951年時的智慧?”老人答:“有,但只有小部分知識精英在鼓吹,大部分人仍渴望戰爭。”那時的歐洲,任何理性就像滴在火紅鐵板上的水珠,立時被蒸發殆盡,到最后成了一場熊熊大火勢在必燃。
今天中國也許不是一塊鐵板,但我們是一堆干柴,每個人心中都很焦慮。一些朋友砸日系車的時候,他不知道是發泄對日本的不滿,還是發泄對其他的不滿,我們現在似乎在等待一顆火星,一顆火星掉在干柴上,也會引起熊熊大火。無論是燒紅的鐵板,還是干柴,我希望我們今天能夠給火把澆點水,給干柴澆點水。
人物周刊:與現實的對抗中,很多人會變得心灰意冷。你怎么看?
邱震海:不要把責任推給體制,正如我在節目中多次說的,“無奈,不是良心泯滅的代名詞?!睙o奈,可以不說真話,但不等于可以說假話;說假話就算了,不等于可以去害人。這中間都是有一道一道的底線的。
以前德國有柏林墻的時候,經常有人翻越柏林墻,從東德逃到西德,邊防軍就奉命開槍。28年里,有285個人死在柏林墻下。后來這些士兵被提上審判臺,問到“你為什么打死他”,他說“我執行上司的命令”?!澳銥槭裁礃尶诓豢梢蕴Ц咭淮??為什么一定要打他的心臟,不打他的腿,這是有區別的?!睒尶谔Ц咭淮?,是一個人面對自由的狀態下,良心能不能發現的一個重要問題。人在做,天在看。如果你做不到這么偉大,至少不要落井下石。
所以我覺得最后不要把自己的很多不作為,或者自己的很多非作為,歸結于體制。我對未來戰爭的可能,持有悲觀態度;但我對現在中國享有的自由,還是非??陀^地評價。這是因為市場經濟發展了20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訴求,已經形成了國家無法控制和摧毀的基礎。這個基礎看不見摸不著,但沉默的大多數永遠在這里,他們是支撐整個中國社會的基礎。我認為我們只要緊緊地跟這些人站在一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