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冬天,在長沙市朝宗街的一個商業廣場的工地上,施工人員發掘出了120米長的古城墻,據估算,還有80米左右的墻深埋地底,而在三個月的討論期過后,有關部門出臺的保護方案令市民大跌眼鏡:有關方面最終確定了對其中保存最完好、信息量最豐富、價值最重要的20米古城墻進行原址保護,其余進行異地遷移保護。
方案剛出臺,湖南大學建筑學院教授柳肅就在微博上提出了質疑:“我從專業的角度完全能知道,所謂城墻‘整體切割’完全是糊弄人的。磚墻體不能切割,切割就會碎,只能把磚一塊塊拆下來。花崗石墻體更是切割不了,只能一塊塊搬動。……其他變成散磚塊就確實沒價值了。”另一個網友轉帖道:不如搞個“出門撿清代、宋代城墻磚”活動,一人撿一塊抱回家,將來樂意傳家的傳家,樂意捐獻的咱們再捐一座古城墻出來。
與他們的觀點相似,對于記錄了古城歷史的古城墻,網絡上最響亮的聲音無疑是:歷經千年時間仍完好的古城墻將在我們這個時代迎來被肢解的命運。
與之相似的是,遠在萬里之外的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們正在進行著一個跨時代的計劃:將一批館藏藝術品拿出來競拍,并讓私人競拍者帶回他們散布在世界各地的豪宅予以保管。
紐約的“黃金時代”
當時間還停留在1880年至1910年間的時候,紐約正雄心勃勃地宣稱它將成為美國最出類拔萃的城市,在強大的經濟實力鼓動下,這座城市開始呈現出興修建筑的欲望,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在1905年到過紐約,留下了這樣的文字:“真正的吸引力存在于當地強烈的生活氣息之中,你會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它們。……這里的吸引力來自某種特別的力量。這種力量勇往直前,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氣勢,它是這個城市最張狂放肆的力量,仿佛隨著清晨的鐘聲響起。”
在這座城市里,那種被詹姆斯稱作“率直的貪婪”大多表現為摩天樓、豪宅和私人莊園,但它那不知疲倦的力量也同樣傾注進了平常的房屋建造之中。畢竟,與增長的富豪們相比,那個年代來到紐約的更多是洶涌的移民,為了滿足這些“淘金者”,廉租房和住房也因此大量地建造出來。在19世紀70年代末,第三大道和第九大道的輕軌線伸展到了曼哈頓島的北部,那里很快掀起了造樓房熱潮。
那個年代的紐約人,即便屋子里內擺設簡陋,也要給自己一個豪華的門面,所以,新建的褐砂石連排住宅和廉租房都被代表性的雕刻和鑄像裝點了起來。又因為那個年代的建筑未能擺脫英國維多利亞式的建筑風格影響,于是那些設計室外裝飾物的設計師們,常常只需要一本當時流行的施工手冊,就能用水泥澆灌出哥特式甚至洛可可式的標志。藝術史學家弗雷德里克·弗萊德曾如此描述這樣的施工方式:“雕刻師的創意有時會受到他們剛澆灌下去的水泥的影響,頓時變得狂野。”
這些雕塑師大多來自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也有一些德國人和意大利人,這些鄉下人狂野地把一些石頭刻成各種異乎尋常的肖像:例如臉上滑稽地纏滿繃帶的工人、裝腔作勢的詩人、朝著鄰居用拇指扇自己鼻子的男人,以及任何他們能夠幻想出的離奇形象。這些也許是當時的紐約人,但已經無法查詢,可這些數量眾多、品質良莠不齊的藝術品側面反映了那個年代紐約的藝術家們的表現力。
差不多直到1917年,石料切割機和建筑拋光器興起,紐約的石刻藝術的短暫興盛期已然完結。
“無名藝術復原協會”
83歲的老人伊凡·卡普正在為這些19世紀的雕塑奔走,在他眼里,它們代表的是紐約的青春年華。
卡普年輕的時候,剛剛從關島的軍事基地服役完畢,成為了一個年輕的失業退伍軍人。他游手好閑地游走在紐約的街道上,懷里揣著一個老式相機。那是1950年,在路過一座拆遷過后的建筑時,他無意間看到路邊躺著一個紅泥雕塑。那是一個小天使的腦袋,是拆遷工人把它扔在了這里,那一年,美國街頭的建筑有很多這樣豐富的雕塑,粗魯的拆遷工人并不在意它們。
盡管不像長沙的南宋城墻那么古老,但對于紐約而言,卡普在1950年看到的天使頭正是那個遠去的黃金年代的寫照。不過,在他年輕的時候,紐約已經開始改變了她的建筑美學,她開始信奉“少即是多”的方法,現代主義美學者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倡導了這個理念,隨后經過亨利·羅素·希區柯克和菲利普·約翰遜之手普及到了全世界,在他們合著的《國際風格》里,有一個篇章專門講述了“避免裝飾應用”。
當卡普撿起天使雕像的殘片時,他突然意識到這樣的毀滅故事整天整天地在紐約上演著,他把天使雕像帶回了家,從此他開始尋找在這些遭遇巨變的雕塑和那些精彩的設計。卡普差不多比其他人都更早地認識到這些維多利亞晚期風格的建筑:他們外部的裝飾,本身就是寶貴的藝術作品。
20世紀50年代的紐約,處處都在大興土木,而卡普把力氣都花在了把寶物從被人們遺忘的瓦礫堆里搶救出來,他后來和幾個朋友組成了一股力量,每當拆遷工人離開之后,卡普便帶領隊伍走進他們剛剛留下的廢墟。卡普的小組自命名為“無名藝術復原協會”。只為向那些創造了這批無名裝飾物的移民工匠致敬。
他們從城市各個角落搶救了大約1500件寶物的時候,他們“囤積寶物”的后院再也擠不下了,這里成為了神話生物、各路神祇和其他奇形怪狀的雕像扎堆的地方。卡只好去找布魯克林博物館幫忙,托馬斯·布埃赫納是博物館的主任,他同意了卡普的要求,他們接受了400塊文物的殘片。
被遺棄的文物
1966年是卡普生命中重要的一年。這一年,《新聞周刊》撰文稱他是“波普藝術運動的營銷主管”。因為他看出了安迪·沃霍爾和羅伊·里奇登斯坦成為知名藝術家的潛力,并且幫助他們獲得了國際認可,他們在卡普的策劃下成功登上了世界舞臺。
也是在這一年,布魯克林博物館建了一座紀念雕塑園,展出了卡普和他的朋友收集的藝術品,在后來的歲月里,他們不斷地填充著紀念園,終于讓博物館成為了收容維多利亞晚期和法國古典主義風格的建筑裝飾物的最后寶庫。
在這些為數眾多的藏品里,有一只咆哮的鍍鋅獅子,這只藝術品出身卑微,它其實本是康尼島一個旋轉木馬中的一員;而一尊向世人傳達倦怠感,名叫《夜》的人體雕像,本來就被放在紐約交通要道上,那附近有紐約的地標之一:由麥克吉姆、米德和懷特設計的賓夕法尼亞車站。
但是好景不長,2001年,布魯克林博物館的后出口重建,只好拆除了雕塑園,2004年,重新建好后的紀念園卻只能容得下62件裝飾品,博物館因為資金緊張,只好把其余的275件藏品放到停車場里面,這一次解散對卡普來說,無疑是非同小可的震驚,要知道,他一直把它當成一種信仰,并認為做這件事在根本上能給將來的子孫們保存下一個寶庫。
后來,布魯克林博物館后面的停車場用籬笆圍成了個“難民營”,那些雕塑就像囚徒一樣,只能仰望著天空,它們的身上爬上了綠色植被,在冬天,紐約的冷雨會把雕塑全都凍成冰塊一般。
這些日曬雨淋的雕塑讓卡普焦慮萬分,這時的他,已經成為了紐約藝術界赫赫有名的人,例如推動紐約SoHo區轉變成了充滿活力的藝術社區,便有他的功勞在其中。與此同時,他也創立了一個博物館,里面放著其他搜羅的文物,大約有150來件。
拍賣掉紐約歷史?
年邁的卡普終于忍不住了,他寫信給布魯克林博物館主任阿諾德·雷曼,告訴這位負責人不妨考慮把藏品轉到他自己的博物館。不過對方告訴他,博物館已經再次考慮將200件藏品放回紀念園,但還得清理一下,弄清楚到底哪些藝術品是由卡普夫婦或卡普的小組捐贈的。
可與此同時,布魯克林博物館正在做另一件事情,早在2008年末,該館負責美國藝術的最高主管特蕾莎·卡伯恩就開始著手尋找哈勒姆區舊貨商人勃魯姆幫助,想把那批裝飾藏品剔除干凈,只留下幾件最好的。
勃魯姆是個“人精”,和紐約的拆遷承包商關系不錯,和好萊塢的客戶之間關系也很好,他希望利用自己的人脈,出售這批館藏藝術品來幫助發展出一套健全的拍賣渠道。于是,在2010年圣誕節前不久,他收到了一個聯邦快遞公司的包裹,正是特蕾莎·卡伯恩寄來的,里面裝的是博物館考慮要拍賣的225件裝飾物,其中超過90件是通過卡普夫婦或卡普的小組進入博物館的。這其中有一塊雕著亞伯拉罕·林肯的裝飾板,曾經是紀念雕塑園的鎮園之寶。
當卡普得知布魯克林博物館的拍賣計劃時,他趕緊打了個電話給商人勃魯姆,勃魯姆在電話里說他正在和博物館咨詢擴充雕塑園的事,卻絲毫沒提及拍賣。
最終,他委托了美國《大西洋月刊》雜志的記者朋友幫忙,輾轉得到了博物館寄給勃魯姆的花名冊副本,當他打開副本,看見那些圖片的時候,禁不住失落地深陷在了沙發里。他寫了一封信給博物館,但長時間沒有收到回應。
布魯克林博物館的人們依然在抓緊時間將文物歸檔造冊,館長斯泰頓說話彬彬有禮,他辯解如果把文物拍賣出去,讓私人競拍者帶著它們回到散布于世界各地的豪宅,這也許并不算壞事,至少好于放在后院的停車場。如果這樣,更有利于精練展出的物品。
這并不是布魯克林博物館的第一次出售藏品,博物館曾經將館藏的服飾出售給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并取消了傳統的展覽部門,博物館給出的原因不過是“為了給展覽和收藏騰出空間”。其背后的真相,局外人不得而知。
這樣的事情在美國并不少見,例如在2005年,紐約公共圖書館曾經賣掉館中最著名的油畫《共鳴的激情》,因為可以從沃爾瑪超市的女繼承人愛麗絲·沃爾頓手里接過3500萬美元。這幅油畫因為其豐富的象征意義而著名,在畫布上,新聞記者兼詩人威廉·卡倫·布萊恩特和畫家托馬斯·科爾一起站在一處突出的懸崖上,也被視為紐約成為藝術和文化中心的象征。
不過,在卡普看來,如果說他們站在了19世紀紐約藝術世界的山頂,那么,山腰上的無疑是自己那些藏品的創造者們,他們的身份是移民,甚至難以留下名字,如果博物館按照自己的計劃,他們的創作將要散落到世界各地,紐約失去的,是城市的本土文化和一段黃金般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