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周刊:據說電影《白鹿原》共剪了5個版本,這種說法準確嗎?
王全安:因為電影拍完之后一直在剪輯,剪輯過程中會出現幾個版本,這都是很自然的。為了公映,做了一些妥協,我希望這可以促進電影環境的改善。原本是一部不讓拍的電影,今天還是拍出來公映了,它的意義會超越電影本身。
公映之后,大家的各種反應也是我在拍這部電影的時候能想象到的。我感到驚訝的是,有這么多中國人來關心這部電影。以前我總覺得中國觀眾不太關心中國電影。
在眾多人的關注中,梳理出的最大不滿足好像是指不能看到一部更完整的電影。但我們處在這么一個環境里,沒法做那么自如的表達。在拍攝上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拍攝的東西和放映的東西有多大差距,會造成怎樣的狀況,這都是一個很好的觀察機會。
人物周刊:《白鹿原》是在去柏林電影節前接到了要刪改的通知嗎?
王全安:對,在那個時間段附近。
人物周刊:電影被刪掉的主要是1949年后那部分內容嗎?
王全安:對,從故事上來講,主要是那一段。
人物周刊:你如何對待這樣的刪改意見?
王全安:一個作品就像一個結果,它有一個完整的結構,結構的刪改對作品造成的遺憾和困惑是不言而喻的,但我還是想盡量完善它。讓大家看到現在的情況下能呈現的部分,我覺得在中國電影的環境中已經是很可貴的一件事情。在做這部電影的過程中,我知道我們面臨的是怎樣一個環境,倒是沒有太大意外。
人物周刊:你甚至在寫劇本的時候都擔心沒法通過?
王全安:對,是這樣的。
人物周刊:與公映版相比,參加柏林電影節和香港電影節的版本在時間上會有幾分鐘或十幾分鐘的差別,這是為什么?
王全安:在時間比較短的版本中,又做了一些剪輯和修補,為的是讓電影節奏更流暢。
人物周刊:我在你的工作室看過220分鐘的粗剪版本,與這個版本相比,公映版很多線索有頭無尾,比如說白孝文和黑娃吃冰糖這條線索。黑娃在被執行槍決前,白孝文讓人給他送去了冰糖。
王全安:對,最后沒有了,真是挺無奈的。但你知道嗎,其實我是一個不太愿意在這種情況下去抱怨的人,因為這個問題遠比我們說的復雜。
人物周刊:怎么處理這些斷掉的線索?
王全安:我會在現有的基礎上去做最大程度的合理連貫,有時候也沒有辦法,會呈現出一些硬傷來,大家會有“跳”的感覺。
人物周刊:更為完整的版本怎樣才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呢?
王全安:前幾天,我剛好去中國人民大學參加陳忠實老師小說《白鹿原》出版20周年的紀念活動。他談到,在小說出版后的20年里,經歷了很長時間各種各樣的誤讀,慢慢才走向今天對小說的理解。我很感慨,我知道這個歷程也是電影要經歷的過程。我希望有一天,有一個自然、自信、寬松、寬容的環境,讓我們能夠更好地表達自己。小說用了20年,我希望我不要等那么久。好的東西已經在那兒了,讓時間來檢驗環境的變化和進步吧。
人物周刊:《白鹿原》的歷史背景跨越了3個大時代,你是如何理解歷史的,有著怎樣的歷史觀?
王全安:對于《白鹿原》這樣的史詩,我是站在最普通的視角,看土地上最簡單、最具常識性的事物的變化。這就必須用最平等的眼光看待發生的一切。歷史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我們自己做的,都是人的行為,都可以理解、接受,甚至可以寬容。這些事情不但發生在歷史中間,也會發生在現代。電影里所呈現的事情與當下是多么相似!
人物周刊:《白鹿原》表現的一個主題是,中國遇到了一個幾千年都沒有遇到的轉型問題,這個轉型直到今天都沒有完成。
王全安:沒錯。我們今天其實是處于缺少信仰的環境中,代價就是我們內心要接受痛苦。我們失去了看待世界的方法和智慧。原來可能是有的,就是電影里白嘉軒堅守的東西。在如今這樣一個開放的當下世界,我們自己是誰?身份如何確認?我們拿什么去跟別人交流?這些問題特別緊迫。
人物周刊:如何做到?
王全安:對一個時代而言,沒有什么比寬容更重要的了。寬容是指對世界其他不同的東西的包容,還有對自己歷史傳統的包容。我們在努力向世界學習的時候,其實也應該向歷史打開自己,了解和學習幾千年來先人歸納總結出來的智慧。我覺得我們現在對自己的了解還不如對外部世界的了解,這是我們的困境。
人物周刊:無論小說還是電影,《白鹿原》都突出了作為儒家傳統文化積淀的“鄉約”。還有對地方自治起到重要作用的鄉紳階層,《白鹿原》都有很多表現。你怎么看這些傳統?
王全安:這些東西顯然是從我們的經驗里生長出來的。傳統的東西有精華,也有不合時宜的地方。你說的這些可能是外在的形式,在電影中表達得很充沛。白嘉軒堅守的是這些東西,就像必須有一套交通管理制度一樣,不然大家沒法行走了。但是,交通管理制度跟個人之間是有沖突的。其實,我無意在電影中講哪個對哪個不對,只是展現出這樣的矛盾,處在不同境遇里的人會有各自的感受。
人物周刊:可以說白嘉軒代表的是不變的一條線,鹿子霖代表的是不斷改變適應的那條線嗎?
王全安:沒錯。所有這一切何嘗不是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事情呢?白嘉軒不變,他內心難道沒有彷徨嗎?難道沒有想變的嗎?鹿子霖的這種變,他內心難道沒有不變的需要嗎?
人物周刊:變化會有程度的不同。《白鹿原》里的變化都是劇烈的,從時代背景來說,激進主義的革命在不斷發生。
王全安:我覺得所有事情的發生,從歷史看過來的話,都有自己的存在邏輯。為什么會發生,肯定是歷史有它的條件,革命就是這樣的,它是應運而生的,是環境的一個需要。當我們遭遇了一個大的打擊,失去了我們固守幾千年的東西的時候,我們整個國家、民族肯定要在混亂無序中尋找方向。
人物周刊:在小說《白鹿原》里,朱先生是代表傳統文化的重要形象,而電影里并沒有這個人。
王全安:朱先生這個角色是一個理想化的完美的先知,如果這樣一個高智慧的人存在于普通農民中間的話,我覺得他有點干擾。我還是更愿意看到普通人經歷這個歷程時心理上遭遇的困惑。
人物周刊:你經常走出去,參加過很多電影節,你認為我們對外該如何交流?
王安全:我所有關于文化意蘊上的表達,其實就是一個交流。我們就是講述自己,讓別人知道我們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引起別人的尊重呢?首先在于能否真實地講述自己。對自己的接受是真實的,而不是扭捏的、遮遮掩掩的。我是什么人,怎么看待別人,怎么看待自己?再一個就是自信地講述自己。自信的本身就跟文明的強大有關系了,這決定你能否有魅力地講述自己。在當下商業意識越來越強烈的壓力下,我們面對的是一個迫切地了解我們文明的需要,而我們必須告訴別人的是:我們不光有錢,還有精神。只有在這個層面建立起來的文明才是真正強大的文明。
人物周刊:說到跟世界交流題,你怎么看這段時間發生的反日行為?
王安全:“溫故而知新。”如果說,我們真正了解我們的歷史,會發現很多事情并沒有新意,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會對這些事情變得有所防備,我所說的防備主要是對自己的防備。
人物周刊:你說陳忠實的小說抓住了常識?
王安全:人類的創造是無法超越大自然的,所有文化都是針對環境的了解,更成熟的態度是對環境的尊重,與環境和平相處。抓住常識就是抓住永恒的東西。陳忠實做到了這一點。
人物周刊:你說過,《白鹿原》的講述比以前電影的講述更為平靜,但這會不會讓電影看起來沉悶一些?平靜是成熟的表現嗎?
王安全:中國的電影作品一路發展過來,最缺乏的就是平靜、冷靜地講述。當我們失去了自己方法的時候,不成熟是注定的。這種失去是環境造成的,這也是我們要梳理歷史的原因。
(感謝本刊記者易立競、實習記者楊凡對本文采寫的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