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煉紅
對于當下中國和中國人而言,歷史性的價值低迷期和焦慮期,恰恰也是生發(fā)新的歷史轉機的醞釀期。中國之真正崛起,終究取決于中國人民能否崛起,中華文明能否再崛起。所謂中國道路、中國經(jīng)驗,既在具體社會實踐層面有其歷史延續(xù)性,也需在文化思想與精神價值層面有所照亮,以期開顯出“中國之道”,真正體現(xiàn)吾土吾民的歷練與擔當。那么,面對當前世界性危機中的后發(fā)優(yōu)勢與契機,中國人將以何種努力,既務實(政治、經(jīng)濟、文化及社會綜合治理),也務虛(以核心價值體系為靈魂的意識形態(tài)建設),同舟共濟,開創(chuàng)出更加平正、剛健、寥廓的中國氣象?
中國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的主體,歸根到底就是廣大人民群眾的實踐主體。而生活世界作為普通民眾社會實踐的意義本源,關注民眾生活世界,也就意味著關注中國最具根本性的政治問題、文化問題和價值問題。那么,立足人文思考,關鍵或許還得從普通人的生命意義、尊嚴、價值入手,通過更為低調持續(xù)的思想實踐和社會實踐,逐漸撐開并突破全球化背景下資本邏輯的強勢籠罩,重建生活世界,重啟生活政治。
近年來,影視劇也著意潛入民眾歷史的常與變,無論是追憶戰(zhàn)爭歲月的《沂蒙》、《我的團長我的團》,還是刻畫底層命運的《鋼的琴》。種種努力,就是想從溶于吾土吾民生活世界的情義和智慧出發(fā),深刻體認“蚌病成珠”的生活倫理及其日常實踐,用心理解社會共同生活的涵養(yǎng)生息之功,平心辯證民眾日常實踐的堅忍維系之力,以及其間蘊蓄的不同于激進政治的“細膩革命”。希望藉此潛在于生活世界的實踐性能量,重新確認普通人安身立命和主體自覺的意義,重塑社會生活方式與感覺結構,重啟更富于日常根基與社會脈絡的生活政治、情感政治和文化政治,以達致人心所向的政治復蘇、文化創(chuàng)造與價值重建。
生活世界,何以生,何以活,何以讓人活出人樣來?尤其是,日常的繁瑣與艱辛,持久如宿命般的身心苦痛,如何在共同生活實踐中,涵容化育出普通人的生命意義和尊嚴?
想想我們生命中最親近的女性,奶奶、外婆和媽媽,她們大多不是戶口本上的戶主,實際上卻是家里當之無愧的靈魂。日月流年,朝夕勞作,她們與各自分定的角色身份和生活方式,與周遭環(huán)境和人群免不了日久生情,不知不覺就會對情感倫理啊道德規(guī)范啊產(chǎn)生某種依賴性、認同度和歸屬感,由此而獲得內心深處最踏實可靠的精神寄托。長期置身于這種歷史性、社會性、且已內在化的倫理秩序中,女性通常會以其身心最直接的感受力、平衡力和忍耐力,在事無巨細的日常操持中體現(xiàn)各自的情義承擔、倫理承擔和道德承擔。于是,在歲月的艱辛和虧欠中,在忍耐和堅持中,慢慢歷練出中國女性更細膩、柔韌,也更結實的情感道德與倫理特質,居于幽暗,而能暗暗有光。
從有形之勞到無形之力,從無形之力到內在之光,如同“蚌病成珠”,這里就有個體生命與生活世界長久依存化合而來的“共命感”。特別是普通勞動婦女、職業(yè)婦女,終年忙碌于家庭內外各種社會生產(chǎn)結構中,身心負擔更重,痛感也更深切。然而,被眾多社會角色所建構的沉重壓抑的性別身份,恰恰成為既令她備感痛苦、又能從中得到慰藉的意義和價值來源。這里就有一種只能靠生活本身來鑄就的人與人、人與生活世界“相依為命”的力量,這種力量重重疊疊指向了日常實踐中具有整體性、連續(xù)性、共存性的倫理結構,這一切往往又體現(xiàn)于人際交流與情感回饋,隨時隨地感受到彼此的需要、理解和尊重。俗話說“原湯化原食”,正是在長期共同生活的相依為命中,艱辛贏得尊嚴,痛感化作慰藉;而在真實個體的被動與主動之間,“壓迫性”與“共命感”恰是日常境遇的一體之兩面,或隱或顯,默默給力。仔細體會此種生命歷練與擔當,或許更能讓人領悟蚌病成珠、珠病相隨的那份深意,那股心氣和心力?
但這里還有些問題,看似簡單卻不易回答的問題,比如何謂“生活世界”?而在記憶、實踐和理論之間,怎么才能用更清晰貼切的語言,說出日常實踐的意義本源?如果某些生活方式、文化樣態(tài)及精神傳統(tǒng)的存在,不是以現(xiàn)成可書寫、可明示的形式來傳遞,那我們怎么去理解和確認?
記得我的老師,曾經(jīng)提起母親當年從外婆那兒聽來的一段話:姑娘要出嫁了,做媽的叮囑她,到了婆家千萬別做好人。新娘不解,難不成叫我做壞人?媽媽笑道,好人都不能做,還能做壞人嗎?——這則母訓,不要做“好人”也不能做“壞人”,一語道破了名教層面的所謂“做人難”。當然,勘破表層之后還會有難處,難就難在如何能夠設身處地,如何在繁復微妙的生活情境中行止進退,眼明心亮,該干嘛干嘛。人與人之間,天生的高矮強弱,尊卑智愚,各自早已有分張;可最終的分別就在于心氣和心力的淬煉,這里的高低輕重,通常還未必看得見。
而人世間的是非善惡與功過,義利之辯,情理之爭,往往也沒有明確的界限可言,得理且饒人,欺人別太甚,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來我往之中就有了某種整體性、結構性、動態(tài)性的倫理和諧與平衡。正如宋代《呂氏鄉(xiāng)約》所倡導的,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禮俗相交,患難相恤。此種因應著農(nóng)業(yè)社會鄉(xiāng)土經(jīng)濟與宗法制度而來的,具有群體性和連帶感的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濟、政治、文化與生活共同體,長久以來起著穩(wěn)定社會秩序、調節(jié)個體身心之功效。而生活世界作為意義寄托之地,多側面多層次地給人以理解和創(chuàng)造生命意義的歷史與現(xiàn)實情境。只要習得了溶于生活倫理的情義和智慧,哪怕不識字不讀書的人也會知情達理,也能有文化,因為文化最具體切實的表現(xiàn)就在于社會生活方式中。
畢竟,普通人投身于生活世界及其常態(tài)實踐的意義和價值,并非像精英文化那樣,憑借著向世人公開宣示的顯性書寫方式來確立和傳播。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這不知之知,莫名之名,常常就是以不同于主流書寫的別樣確認方式,默默存活并傳遞著。那么,立足生活世界,我們能否從根本上從整體上,領會和肯定那些存在于主流認知與傳播系統(tǒng)之外的,中國人在緊貼著自身歷史現(xiàn)實的思想與社會實踐中所開顯的文化精神傳統(tǒng)?特別是,對普通民眾在曲折中艱難創(chuàng)生并持守的,更為堅實牢靠的價值理念和生命意志,能否通過文化思想與社會實踐的賦形、取意、傳神,使之成為當下情境中可接受、可延續(xù)、可發(fā)展的思想與實踐性能量?
在此意義上,生活世界(實體/理念),作為社會政治文化實踐之本源(本原),充分展示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具體性、延續(xù)性和生成性,也揭示出各種矛盾沖突之上的社會生活的含渾性、依存度和共命感。甚至可以說,無論在宏觀還是微觀層面,基于依存/沖突關系而同時形成的“共命/壓迫”結構,集中凸顯了生活世界與日常實踐中水落石出的一體之兩面。
而在各種既定的共命/壓迫結構中,除卻抗爭決裂一途,弱者或弱勢將何以貞定與自持?謂之“貞定”,是舉世滔滔我獨不動?是承受重負仍不改初衷?而此種不動(持守),有時是否比那種激烈的動(破壞),更具有對“壓迫結構”的否定與質疑?因其自內而外都與之更少暴力的同構性,那也就能最大限度地維護“共命結構”的涵養(yǎng)生息功能?但這種一體兩面之間的離合度,究竟如何理解才能作出更妥帖的判斷和把握?顯然,這是一個落到日常實踐、重在生活政治的問題,而以我的理解和體認,這更是主體在其心靈與精神維度所面臨的一道坎陷。事實上,作為長期處在共命/壓迫結構中的弱勢,假如沒有切實有效的解決辦法,也無力以抗爭對決的激進方式擺脫困境,解放自己,那她也只能在不斷掙扎中繼續(xù)忍耐、堅持、苦苦維系。那么,掙扎和忍耐到底有沒有意義?生活世界中的堅忍維系有何終極價值可言?——有,當然有,只要掙扎和忍耐中有所堅持、有所維系,因其延宕而遲遲未能實現(xiàn)的愿望就會產(chǎn)生越來越深沉飽滿的心力,就在這種堅忍維系中含蓄著,累積著,默默指向未來!
這里的關鍵在于,我們怎么才能更大限度地發(fā)掘出,歷史與現(xiàn)實境遇所框定的“共命/壓迫”結構中潛在的民眾實踐性能量,并設法提煉出更多的正面性和價值感?這一切未必要在社會支配性文化之外,也許就在其中,或多或少利用著現(xiàn)有的各種形式,通過人們更為用心用力的日常實踐而有所撐開、有所突破,遂使新質悄然萌發(fā)于舊胎?而我們既然已經(jīng)置身于現(xiàn)實困境中,何不索性沉住氣,放開眼量,從長計議;同時能否落實功夫,就在細水長流的日常實踐中,展開不同于激進政治的“細膩革命”?
與此相關,群己人我之間,更為持久、穩(wěn)定而深往的互動關聯(lián)如何可能?回頭想想各種意義上的被壓迫被損害者,他們在忍耐中堅守著什么,克服了什么,維系著什么,保存了什么?事實上,當人們在忍耐中有所堅守維系之時,個體與群體意義上想要改變不合理現(xiàn)狀的革命性,也就在將來未來之際具有了日益切近的可能性。因為在全力操持的過程中,你才可能有更多的時間來積蓄和保存有限的力量,既非抗爭對決,也不順勢妥協(xié),直到迎來真正革命性的歷史時刻。而這種堅忍維系的過程,也就成為“細膩革命”的構成要素,穩(wěn)如基石。
那么,我們如何在記憶、實踐和理論的不斷碰撞往復中,當真用心來觸摸生活世界中潛移默化的種種可能性?能否真切感應,能否敏銳發(fā)現(xiàn),能否將日常實踐中看似無法表述也就無從積累的實感經(jīng)驗,無中生有地概括和提煉,不斷賦形、取意、傳神?特別是置身于當下問題情境中,我們能否深入而淺出,重新講述中國人的故事,講出那個比正在崛起的中國形象更扎扎實實、深入人心的“中國”到底從哪來,如今又該往哪去?講出那些活得更真實、更堅韌,也更有尊嚴的中國人是什么樣的,尤其在危難中,在困厄中,那些咬緊牙關臥薪嘗膽的中國人究竟何所思、何所求、何所為?——這里的中國氣息、中國情感、中國倫理,慢慢慢慢也就在追憶和講述中魂兮歸來。
其間,對于那些曾被主流政治、精英文化拆解質疑的生活倫理及情義傳統(tǒng),諸如忠誠、孝悌、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我們還能否通過細膩的記憶追溯、理論闡釋和實踐把握,重新使之翻轉出來,翻出那些長期掩埋在概念底下的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價值感,來支撐普通人更富于韌性的日常實踐?事實上,越是被邊緣化、底層化的生活實踐,越是被壓抑、被磨礪的生命愿望,就越像是幽暗里發(fā)出的光,地底下開出的花,那就越有強勁的生命力,靜默中震撼人心。而我們對此的持續(xù)關注和努力,無論在記憶、實踐和理論層面,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從歷史和現(xiàn)實中努力尋找生命的呼吸。哪怕是在“廢墟”中,在“垃圾堆”里,我們也要仔細觀察和傾聽,從中尋找到生命的真誠呼吸。有呼吸處就會有生命,有生命就會有力量,無論歷史的,當下的,這種力量都有可能從層層的廢墟中從垃圾堆里探出頭來,直起腰來,開出花來。這么一來,你就會覺得生活世界里那些原本看不見說不清的角角落落、瑣瑣碎碎的存在,譬如,難以忍受而必須忍受的身心壓迫和屈辱,無法言說而深埋心底的生命激情和滄桑,都可以在“蚌病成珠”的意義上,在“垃圾堆里的呼吸”的意義上,重新獲得各自的生命形式。其間銘心刻骨的情感體驗,最直接地激發(fā)整合起人們的感性認知和應對能力,久而久之成為生活世界中最能維系和充實倫理平衡的主體性構成要素,常常能在機緣遇合中化被動為主動,及時擴充行動主體的精神能量,隨之轉化為更持久飽滿的實踐力度。
這正是生活世界無窮展開中源源不斷提供的社會內容和形式,需要我們以格外的誠意和耐心去發(fā)掘、去闡釋、去實踐,還要有足夠的勇氣把日常實踐概括提升為思想和理論,藉此探討中國現(xiàn)代轉型、民眾生活變遷和文化發(fā)展進程的歷史梳理、當代闡釋與理論創(chuàng)建,特別是植根生活世界的情感結構、文化認同、主體自覺與價值重建等問題,以期回應我們今天的時代課題與生命困境。在此意義上說勞動創(chuàng)造世界,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也就不光是一種史詩般的表達,更是民眾生活世界及其常態(tài)實踐的史詩性特征。而作為意義寄托之地的生活世界,特別是普通人看似如草如芥、無聲無息的生命實踐,決不只是鄉(xiāng)愁,供人緬懷;還要從歷史與現(xiàn)實幽暗中開鑿出更具親和力的希望之光,薪盡火傳,繼續(xù)照亮我們日常實踐的道路。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而在看似混沌莫名的民眾生活世界,與更具普遍意義的價值認同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血肉關聯(lián)?其間是否有那么一種,姑且謂之道成肉身、與身俱在的“一體感”?
我理解的價值認同與個體生存的“一體感”,即價值的普遍性每每落實在個體當下踐行感悟中的“與身俱在”,而不僅僅是人心向善意義上的天性、直覺與本能。因為一旦強調普遍性在個人心性中的“先在”位置,難免就會將它“外在”于具體切實的生命體驗,結果形成種種藉口,任意脫卸。例如,前人說良知:“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王陽明年譜)此話說得懇切,正是在“百死千難”的意義上,無論被動主動,歷史現(xiàn)實境遇中的普通民眾,特別是被損害、被壓抑和壓迫的弱勢,更有可能也更需要同樸素的真理、普遍的價值聯(lián)合起來。也正因為在各種社會條件下都赤手空拳,無所依傍,人們不得不返身求諸己,不得不由一己匯成群體,就在地平線上重新聚集起民眾僅有的力量。而樸素的真理,及與之相關的普遍的價值,不正是在底線意義上重新給予普通民眾正面的支撐?良知,公正,友愛,平等,和諧,倘或在余裕者看來不失為可把玩的光景,因此也就取用隨意,可玩可不玩;但在普通民眾那里,這些價值一時間看來或許只是溺者眼前的救命稻草,但也可能當真起作用,當真做成一條救生船,因陋就簡,普渡眾生。而這就需要無窮時空里,無數(shù)生民百姓為之所做的累積和熔鑄功夫,牢牢抓住,世代相傳。
問題是,每個時代的人們,包括我們現(xiàn)在,還有沒有可能,當真來理解和接續(xù)這些基本價值在歷史與現(xiàn)實幽暗中所起的作用?而前人與時人的種種努力,在一個越來越分崩離析、致使意義價值無限碎片化的世界里,其推廣實踐的可能性到底還有多大?我怕我們遠遠未能洞徹,這種斷裂的歷史觀對于人類文化精神生活的毀滅性影響。尤其在現(xiàn)代知識傳統(tǒng)與文化生產(chǎn)機制的強烈追光下,歷史現(xiàn)實所能賦予人們洞察生活情境的自然光照似乎已經(jīng)起不了作用,于是,強處愈亮,弱處也就愈加黯淡了。好在,民眾生活世界的常與變中,歷史的長河自有其斬不斷的延續(xù)性。宏觀中潰散的,微觀中依然存在。盡管時代變化之速,破立之疾,常令昨是而今非;但在成毀演變之中,有些東西始終渾如磐石,歷經(jīng)風雨歲月的層層涂抹、暈染、疊印,滄海桑田,巖土積化,日久而能共同熔鑄為大地的成色。那么關鍵還在于,置身在這片時空綿延中的人們,事到如今能否以更貼近歷史和實感經(jīng)驗的方式,“回真向俗”?能否在真正讓人安身立命的日常實踐與價值體認中,“道成肉身”?
與此相關,民眾在維系共同日常生活過程中產(chǎn)生的多種面向和需求,相應也催生形成了倫理價值的完整性和多樣性,舉凡事理、物理、情理、道理等等,其間即使各有分張而仍能彼此接洽或牽制,盡可能維持某種富于內在張力感的倫理和諧與平衡。如果說,社會生活的全面、混沌而實際的展開本身,致使任何單一解釋和規(guī)范模式都顯得片面、狹隘、無法自圓自全,那么民眾生活世界中多元價值及其力量形態(tài)的廣泛存在、時隱時現(xiàn),作為始終延續(xù)在歷史與現(xiàn)實境況中的民意表征,不也默默提示著生活政治中所謂“被動”與“能動”的辯證關聯(lián)?這樣我們才能重新確認普通人在日常實踐中的生活智慧和心靈意志,努力發(fā)掘包蘊其間的精神含量與主體自覺,并加以格外的珍視和護持,以期在社會實踐中彼此呼應、凝聚、壯大,從抽象理念直到融入人們的生活方式與感覺結構。而真正造福民眾的好的政治,事實上,不就是那種既能從普通人息息相關的生活世界中汲取能量,又能以低調持續(xù)的日常實踐來推動社會進步的愿望和行動?
此種努力的廣泛持久的精神源泉,仍在于可感可念而莫可名狀的日常生活與勞動實踐。舉凡農(nóng)桑稼穡,引車賣漿,謀求生計的趨利避害給人以最強勁的原動力,而在家長里短、街談巷議中到處都會有看不見的秤砣和秤星,真話何須實說,正道也未必直行,普通人看似自生自滅、隨遇而安的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中,自有一種堅實牢靠的力量在支撐。什么物質與精神,實用與審美,功利與意義,日久天長皆已在人們的奔波操勞中同舟共濟,而非彼此拆解對立。這就是源自真實生活的更完整的生命力,特別是對平凡人生更直接的感應力與忍耐力。正所謂,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那么,不妨也在我們內心,多多感應和吸納一點自然天地間草木萬物的蓬勃長勢?或者長話短說,可不可以這么說:在你我內心,能否同時兼有那種敏感洞悉并勇于反抗周遭一切結構性的不平、不義與不公的“精英意識”,與那種落地生根、就地心安、天塌下來當被蓋、擠出條縫隙也能走成道的“草根意志”?
在此日常實踐過程中,新的文化精神與價值能量的彼此激發(fā)、傳遞和凝聚,抽象而又具體,平凡而又堅韌,因其韌性而能持久,因其持久而有力道,使無力者有力,有力者有愛,故能讓更多普通人在群體及社會生活關聯(lián)中彼此振拔,勉力前行。這里就有真正富于創(chuàng)造性、建設性的,實踐的精神質地,實踐的生活氣息,實踐的人格魅力,實踐的文化內核與價值根基。而這一切正是中國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實踐之精魂所在,也是本文之所以提出“細膩革命”的歷史與現(xiàn)實基礎,實踐與理論依據(jù)。在此意義上,我們不妨再聽聽歷史與現(xiàn)實的縱深處,仔細傾聽,確有寧靜而博大的心臟在跳動。在我看來,這也就是中國文化之精神氣脈在歷史和時代憂患中凝成的永恒價值,低微處堅守,困厄時精進,幽暗里發(fā)光,挑戰(zhàn)中奮起,遂使吾土吾民千百年來飽經(jīng)滄桑歷煉而能貞定自持,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