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
談科學 講邏輯
■資中筠
今天我來參加這個會議非常高興,在座的有不少是搞自然科學的,和科學家一起談科學精神,讓我有誠惶誠恐的感覺。從大學開始,對理工科的學生,我們就自然高看一等的,因為文科要轉理工科轉不了,而理工科轉文科是可以的,多修一些學分就可以了。1949年,我是清華大學外文學系二年級的學生,為了回避思想改造,就想轉理科,因為自然科學本身沒有階級性。我就去找葉企孫先生,當時他是物理系主任和教務總長,他說這是不可以的,如果想學理科,要重新再考大學一年級。于是這個轉系的想法就放棄了。
首先我想說的第一個問題是今天會議的主題“將科學精神注入我們的文化”。我很同意馮培恩先生的意見,說把科學注入文化,就等于把科學和文化變成兩種東西,而實際上文化本身應該包括科學。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之間可以這么說,因為那是兩種學科,但文化怎么能夠沒有科學呢?所以說“把科學注入我們的文化”,就好像文化本身就不是科學一樣,這個有點邏輯問題。
我們大家今天在一起討論這個問題,我覺得不是為了獻計獻策,首先就是要自己搞清楚,交流交流,悟出一點道理,提高一下自己的智慧,然后想想怎么拓展一點空間,盡可能發出一點聲音,做一點事情。
就我個人理解,科學是一種精神。我們現在常常把科技聯系在一起,但科學不是技術,技術是另外一回事。多年來,科技總是放在一起的,但我小時候念書的時候不是這樣的,自然科學并不是一天到晚都和技術聯系在一起的。現在我們有的領導特別實用主義,什么有用就重視什么,沒用的就撇在一邊了,所以,某一些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就得到特別高的待遇,其他搞純理論研究的人員就不是這樣了。
我在想,什么不是科學精神呢?什么阻礙科學精神呢?一是泛政治化,二是高度實用主義。科學就是追求真理,但真理不一定立刻有用,或者說不一定馬上符合你的需要,也可能剛好和你的利益相反。為了政治需要就不講科學,不講真理,這就是泛政治化。這種東西我們深受其害,多少年來,我們都是科學服從政治的需要,政治高于一切,堅持科學精神不是那么容易的。當然,自然科學比社會科學好一點,有些地方一加一等于二你總不能非得說是三,所以總有一些被承認的東西。但是在特定的年代,為了特殊政治需要,反科學的說法、做法比比皆是,這個大家都有切身體會,不必多說。總的來說,泛政治化是科學精神的一大障礙。
再一點,是對生命的尊重,要把人的生命放在一切政治考慮之上。當然我們現在好多了,這與開放、和國際接軌有很大關系。我記得在改革開放之前的70年代,凡是發生空難,假如沒有外國人,是不公布的,給我們的感覺就是飛機好像從來沒有失事過,后來才知道發生過多起空難。有一次失事飛機上有個外國人,就不得不公布了。所以,在某些人的心目中,人的生命并不是最寶貴的,而政治影響是天下第一的事情。2003年“非典”發生的初期,就是把政治考慮放在科學和生命之上,好在后來糾正了,采取了科學的態度。現在仍然有很多這樣的情況,發生一起災難,首先考慮的不是調查原因、追究責任,怎么樣亡羊補牢,救助受害者,而是統一宣傳口徑。這是不少官員的做法,而且越到基層越強烈。
我認為在中國文化里面確實缺乏追求客觀真理的傳統。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布魯諾與方孝孺之死》,比較他們為什么死。兩人都死得很壯烈,很有骨氣,為他們所堅持的原則而死,但布魯諾堅持的是日心說,是與現實利害無關的真理,方孝孺堅持的是朱家朝廷誰當皇帝的問題。這就很說明問題。中國文化對人際關系很重視,發展出一套成熟的倫理關系,但是缺乏一種對跟當前現實沒有關系的抽象真理的追求。我雖然對國學沒有很深入的研究,但從小念了那么多中國的書,我看來看去,看不出一種這樣的求真,跟現實生活、人際關系以及朝廷興亡沒有關系的一種真理的追求。所以我覺得李約瑟先生也許對中國太友好了,他寫中國的科學和文明史,就是不敢承認中國傳統中缺乏科學精神。我們應該正視這個問題,我們古代的確有很多輝煌的發明,比如我去四川看都江堰,我覺得偉大極了,但為什么我們的發明都是點點散落在那里,就不能總結出來一套理論體系,從此再上一個臺階呢?這和歐洲科學發展史非常不一樣。所以我覺得這里面除了其他因素(例如社會制度)外,就缺乏一種追求抽象真理的精神。鴉片戰爭以后,西學東漸,科學精神也開始進入中國。現在有很多人批評“五四”有很多缺點,這是肯定的,也不能夠求全,但是縱有千般不是,“五四”至少看到了兩個精髓——民主與科學,這是從傳統里面挖掘不出來的,一些人到現在還不肯承認這點,這也是不講科學。有人認為我們的傳統文化中沒有民主但是有科學,但是我們重視的還是科技而不是科學精神。
所以,你們雜志叫《民主與科學》,我覺得是非常好的。
講科學精神就要講邏輯。現在理論界的很多說法,就不太合乎邏輯,經不起仔細推敲。比如,我們說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優越。本來社會主義思潮之興起就是為了平衡資本主義發展中的兩極分化問題。但是,當有人指出我們現在的貧富分化、社會不公的問題嚴重的時候,另外一種說法就出來了,說因為我們是處于初級階段,需要“原始積累”的過程,200年前的英國,狄更斯小說中描寫的社會不是貧富懸殊么?這個邏輯的前提就是把大前提偷換了概念,你到底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還是資本主義初級階段啊?社會主義本應該是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定程度后的高級階段,怎么還“原始積累”呢?這個完全不合邏輯嘛,但是現在不少人都在說,包括一些很有學問的學者,都在這么說,一說優越,就說我們是社會主義,一說弊端就與200年前的英國比。我想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首先要把這些邏輯搞清楚,這就是科學的思維方式。
關于科學和人文的關系,剛才說,整個文化里應該包括科學精神,另一方面,科學行為里還應該貫穿人文精神,因為科學發明不一定造福人類,而常常會禍害人類,且不說武器的日新月異,比如說把環境破壞得一塌糊涂;如果化學沒有發展到一定程度,就不會有三聚氰胺摻進牛奶里。所以,大概在20世紀30年代,西方就有人大聲疾呼,人類掌握自然的能力已經超過自律的能力,科學就會變成放出去的野馬。讓科學怎么造福人類而不是造禍人類,這就需要與人文精神結合在一起。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美國所原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