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高新企業“減負”只是治標,而且可能誤導企業“違規抄近道”,只有為高新企業成長制造一個“溫室”,才是治本。
掛面里也有高科技?2012年3月16日,在中小板成功掛牌的克明面業是一家名符其實的傳統食品生產企業,看上去與高科技并不相關,卻從2007年起就戴上了“高新技術企業”的帽子,并且一戴就是四年。國內諸如此類的“高新技術企業”還有很多,比如馬桶零件生產商,LED產業里的組裝企業。
從某種程度上說,將這些企業稱之為“偽高新”不太恰當。因為它們都實實在在地獲得了相關認證文件和認證證書。但從這些企業的實際情況來看,它們又都沒能達到高新技術企業的硬性指標。國內嬰幼兒食品龍頭,A股上市公司貝因美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相對于主板市場,高新技術企業扎堆的創業板更是“偽高新”的重災區。據有關媒體統計,截至2012年3月21日,在通過高新技術企業復審的148家創業板上市公司,以及1家首次獲得國家火炬計劃重點高新技術企業中,就有27家企業明顯沒有達到高新技術企業的認定標準,涉嫌“偽高新”。
為什么“偽高新”會如此泛濫?
“偽高新”里的利益鏈
對企業來說,申請高新技術企業有足夠強大的原動力。除了補貼、政策扶持等諸多好處,最直接的經濟利益來源于稅收優惠。2008年1月1日起施行的《企業所得稅法》中,將內外資企業所得稅率統一定為25%,并且取消了各種區域性稅收政策優惠。這讓很多企業失去了避稅的途徑。然而隨后出臺的《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管理辦法》明確了“凡通過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的,其企業所得稅可在三年內從25%減為15%”。這10個百分點足以讓加入高新技術行列的企業獲利不少。
以貝因美為例,因高新資格“摻假”,2011年9月被追繳2008年、2009年稅款共5892.70萬元,2012年5月,又被追繳稅款2785.26萬余元。換句話說,其偷逃稅款總計高達8677.96萬余元。
不僅如此,獲得“高新”這塊金字招牌還意味著“名利雙收”。貝因美上市之初,頂著“高新企業”的帽子募集了超過17億元資金。而隨著創業板的推出,很多“高新技術企業”還能通過證券市場進行直接融資。
企業目的明確,10%的稅收優惠和其他補貼、政策扶持、上市“門票”……無一不是真金白銀。在經濟大環境嚴峻的形勢下,這些好處更是救命稻草,有的“高新”企業甚至本身利潤還抵不過政府的財政補貼。這就使得大量資質不達標的企業對此趨之若騖。
一條“偽高新產業鏈”應運而生。
據媒體報道,《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管理辦法》出臺后,國內高新技術企業申報代辦機構一夜暴增。其中北京多達兩三百家,為全國之最,長三角和珠三角亦有上百家。
《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管理辦法》規定了高新認證的六個條件,包括對其主要產品(服務)的核心技術擁有自主知識產權、大專學歷以上人員及研發人員占員工總數的比例、近三個財務年度研發費用占銷售收入的比例、高新技術產品占當年總收入比例等。按理說,用這些標準甄選高新企業是比較科學的,但是,科學的標準卻敵不過“神通廣大”的中介機構。這些中介機構包括會計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知識產權事務所、各種商務咨詢機構、科技交流中心、科技顧問公司,還有聲稱與地方科技部門、知識產權管理部門“有關系”的個人,他們各顯其能,為“偽高新”企業穿衣戴帽,甚至有中介機構打出“100%通過,不通過退費”的旗號。
對中介機構來說,每成功完成一家企業的認定收費在5萬-15萬元之間,收益可觀。而對地方政府來說,“高新”掛牌是“完成產業升級”的有力指標,一旦企業上市,不僅為地方經濟“長臉”,甚至還會拉動稅收。所以,往往是當有企業申請高新資格時,地方科技部門出面,對企業進行“培訓”,幫助其達到認定標準。換句話說,地方政府對科技創新、發展新興產業的好大喜功,從一定程度上助長了“偽高新”現象。此外,相對“臺面上”的這些扶持,審批機構為政府官員留下的尋租空間也讓人滋生想象。
可以說,正是這種三方“合謀”,讓“偽高新”企業有了“堅實”的土壤。更值得一提的是,如果造假被發現,企業得到的處罰,不過是5年不能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定;中介得到的處罰,也不過是5年內不得從事中介服務工作。
被“俘獲”的中國制造
不具備“高新技術企業”的條件,卻獲得了“高新技術企業”的牌子,帶來的最大問題,就是嚴重傷害市場公平,甚至導致“劣幣驅逐良幣”。
早在2007年底,全國高新技術企業就達到56047家,實現產值22109.9億元。當時廣東省科委副主任蔡齊祥說,“有人看了數字很高興,說我們快趕上美國了,但其實很多企業做的事根本沒有技術含量,只不過是個組裝工——我們的很多高新企業跟人家美國的高技術企業不是一回事?!?br/> 正因為不是一回事,調整產業結構、實現產業升級成為“共識”。在這個大背景下,一系列的產業政策開始跟進,包括扶持高新技術企業。
但事實上,政府出臺的相關政策并沒有使對勁,或者說,產業升級的困境并不是憑借政策激勵就能解決的。
當前國際分工的結構是“模塊化生產網絡”,即某個終端產品由“旗艦企業”、一級模塊供應商、中間級模塊供應商、底層模塊供應商按照“模塊分工”的思路聯合進行生產。其中,“旗艦企業”掌握產品標準的知識產權,并外化為品牌,實現了對整個生產網絡的控制;而高級的模塊供應商則掌握產品模塊的關鍵技術,實現對下一層級模塊供應商的控制。在這種單向的控制中,上一層級的企業成為了“腦袋企業”,負責設計整合本層級的產品模塊,而下一層級的企業則成為了“軀干企業”,負責提供次級產品模塊,或者負責將次級產品模塊進行代工組裝,每個“腦袋企業”周圍都圍繞了大量供應產品模塊的“軀干企業”,形成了“中心-衛星”的結構,整個生產系統成為了“大盒套小盒”的構造。
這種分工下,“腦袋企業”以無形資產控制“軀干企業”的有形資產,把資產折舊的風險向下轉嫁。而低級企業在利潤較低的情況下,只能希望通過所生產產品模塊的標準化來實現規模經濟,分攤固定成本。這樣的思路,更使得低級企業的可替代性過強,形成競爭紅海,不僅被高端企業的“標準”鎖定,而且由于競爭使其利潤被壓到最低。
換句話說,為了參與國際分工,推進工業化進程,我國以低級模塊供應商的姿態進入國際的“模塊化生產網絡”,只能無奈地被網絡中的高級企業“俘獲”。企業難以進行技術升級,即使本身處在“高新”行業,做的也_僅僅是組裝和生產的低端活。
比如當前在國內火爆的LED行業,技術含量主要集中在外延片和芯片,利潤也是在這兩部分。但是我國絕大部分企業都沒有核心技術,企業賺取的只是加工費。又如,在新能源行業,多晶硅核心技術——三氯氫硅還原法被壟斷在美國、德國、日本等國家少數企業手中,我國企業很難獲得關鍵技術,而高純度硅料價格約占太陽能電池成本的70%以上,由于沒有掌握核心技術,國內光伏產業大部分利潤被成本抵消。
也就是說,企業選擇被“俘獲”,不是企業短視,怠于進行創新投入,而是一個生存邏輯的問題。雖然有格蘭仕等華麗轉身的例子,但相比充滿不確定性的研發,面對強大的競爭對手,企業始終不愿選擇那條政策制定者希望看到的“創新之路”,成為真正的“高新”企業。因為當被“模塊化生產網絡”俘獲后,要么臣服,要么造反。選擇臣服,充當生產制造等低端環節盡管利潤微薄,但也能夠勉強度日,而選擇造反,一旦失敗,就退無可退。于是,在分工中被俘獲的企業要生存,就只能在網絡中越陷越深。
政府出臺的產業政策思路是“減負”,但只依靠“減負”恰恰進入了誤區?!皽p負”的理由是“高新”企業在成長過程中要承擔高額的成本。但光有“減負”解決當下的困境,沒有光明的前景,還是鮮有企業敢于冒險。因為,企業的疑問是“誰知道政府能挾持到什么時候?”
更為棘手的是,在“中國式監管”的推波助瀾下,原本的引導政策變成了“灰色地帶”,一大批缺乏核心技術的“偽高新”企業登堂入室,甚至與“高新”壓根沒有任何關系的企業也開始粉墨登場,蠶食本應向“高新”企業供給的激勵。于是,整個產業環境中出現了“逆淘汰”,真正的“高新”企業反而不能獲得政策激勵,生存空間一再被擠壓。
打個比方,為“高新”企業“減稅”等政策,好比不合時宜地對一群餓壞了的孩子展示面包,還告訴他們誰先跑完一次馬拉松就可以吃,結果,自然是被孩子們一哄而上,當然,跑是不會跑的,那就看誰先搶到面包吧!到時一搶起來,自己又hold不住,浪費了獎品,訓練的目的沒達到。正如當前的產業政策,看似在激勵,反而堵死了企業轉型創新的道路——因為終點沒產品,而當前,只要“手快”就行,你要跑?一群不想跑的人就可能直接把面包搶了。
這正是“偽高新”層出不窮的深層原因。
授人以魚,還是授人以漁?
事實上,企業選擇“高新”之路,意味著選擇當前的風險,更意味著選擇未來的高收益和持續成長。因此政策要引導“高新”企業成長,重點不僅在于當前的“減負”,更在于未來的“開源”。換句話說,必須主動制造“高新”產品的需求,并將這些需求引向國內的“高新”企業。這相當于制造一個溫室,讓國內“高新”企業成長,只有這樣,才能讓“后發”的國內“高新”企業在“初生期”避開國外“高新”企業的直接競爭。
在美國、英國、日本等發達國家,均是采用該類政策扶持“高新”企業,具體操作方式有兩種。
其一是制造政府采購或國有企業采購,并在這些領域限制外國產品進口。在美國新興產業的發展歷程中,政府采購的一系列政策措施集中制造了大量的需求,使得“高新”企業能夠迅速將生產力轉化為盈利。在20世紀中期,美國的航空航天技術、計算機和半導體技術就是主要依賴政府采購的推動而建立和發展起來的。進一步,這些刺激還催生了高新技術的產業化、集群化,使得“高新”企業具有了“自我造血”的功能,西部硅谷地區和東部128公路沿線高新技術產業群的快速發展就是典型的例證。20世紀90年代,在克林頓政府的“全面經濟計劃”中,為鼓勵創新產品開發,僅就計算機相關的新產品一類,政府購買支出就達90億美元。通過政府采購,美國扶植了IBM、惠普、德克薩斯儀器公司等一批國際IT業巨頭。
在此類政府主導的采購中,大都明確了限制進口,優先采購國內產品的原則。為保護本國產業,美國早在1933年就制定了《購買美國產品法》,規定凡用美國聯邦基金購買供政府使用或建設公共工程使用的商品,若非違反公共利益,或質量不符合標、準,均應購買美國貨。要購買國外產品?可以!只有在美國商品價格高于外國商品價格25%的情況下才能向國外購買。另外,美國還通過設定本國產品比例限制,如,規定跨國公司政府采購的零部件50%以上必須在美國生產,采購合同比例限制規定,90%的政府采購合同須與本土企業尤其是中小企業簽訂。通過“提高技術標準”、“增加檢驗項目”和“技術變化法”等技術壁壘政策,提高國外高新技術產品進入的“門檻”,削弱其對國內相應產品的競爭壓力。
其二是挾持“高新”企業進入海外市場。美國政府采用宏觀政策引路和微觀扶持推動雙管齊下的策略:一方面,積極與外國政府、國際組織簽署有關政府采購協定及相應的貿易協定,在各協定中為高新技術企業進入海外政府采購市場創造有利條件;另一方面,在國內設立各種專門扶持高新技術企業開拓國際市場的民間組織或專項基金,為高新技術企業開拓國際市場提供優惠政策。2001-2003年,美國高新技術企業從加拿大獲取的政府采購合同的數量和金額分別占全美公司同類指標的19%和21%,主要集中在高新技術含量的計算機、遠距離通訊和環保技術等領域。我國政府有大量的國際采購,這些方面完全可以擁有話語權。本身具有技術優勢的企業可以作為推廣,技術優勢不夠明顯的企業也可以搭售。
盡管當前審計、稅務收緊政策口,剔除了一部分“偽高新”企業,但“違規成本”不高依然會讓“偽高新”大量涌現。只有為“高新”企業的成長制造“溫室”,使其在后發的情況下獲得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來累積技術厚度,才是治本。只有當一定規模的真正“高新”企業在市場上站穩腳跟并形成集群了,我國的“高新”產業才能夠形成生態并自我孵化,才有望產生類似“硅谷”的創新基地。
編輯 彭靖 liqing326@163.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