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乾之間,少林技術漫衍于南北,為數(shù)百年所未有,不知者以為宗風所煽,流傳斯盛。然一考其致此之由,實含有無窮之悲觀。故宮禾黍,銅駝荊棘,雞鳴戒旦,人懷敵愾同仇之心,擊楫中流,士有披發(fā)為戎之懼。當其時,明社已烏,河山改色,神州陸沉,英雄墮淚,深山窮谷之中,不乏傷心故國之士,匿影禪關。時殷運甓,假少林之技術,鼓逋臣之血氣,揮拳運掌,礪精砥神,變本加厲,絕技斯擅,溯尋派別,景仰無窮也。
少林之初創(chuàng)此法也,本無所謂技擊術,不過與衛(wèi)生之體育無異。顧以達摩師當日立法之意旨,實因伽藍清靜之地,趺跏久坐,易成疲頓,乃因時立制,以求裨補于一時。孰意其始也簡,其后遂日增月盛,竟非初念所能及也。
夫吾國技擊之術,原不始于六朝時代,周秦之間即有以此著稱者,不過其時僅以劍術為重,而于拳足技擊等法,傳習甚寡。迨漢晉隋唐以來,此術乃日趨于盛。試讀太史公游俠與漢書方伎等傳,其時豪壯之士,以劍術名者,亦間有著聞。如巴郡任文公,命其家人日舉百斤,環(huán)舍趨走,以練習手足之力。至唐時大歷中,有昆侖奴磨勒者,能攜極重鐵椎,而躍逾崇垣十數(shù)重;后某巨僚以甲士五十人,圍擊于一院落中,更能以短匕首左右策應,瞥若驚鴻,疾同鷹隼,雖攢矢如雨,均莫能中;頃刻間,竟飛出極高垣墻以去。是唐時已有如斯身手之人,可見技擊一術,至隋唐中蓋臻極盛,而宋元以降,更代有傳人。而達摩師之寥寥數(shù)手,雖師承遞嬗,日漸趨于精微,實不得謂為此術之開山祖也。然不過在當時之技術顯者,僅世間俗子庸夫,而方外之士,尚未聞以技擊稱也。
考斯術之源流派別,雖不謂為達摩師之創(chuàng)立,然自達摩師后,沙門之以技擊術顯者,遂不絕于時。如洪蘊禪師、覺遠上人、一貫禪師、澄隱上人、獨杖僧等,皆為此技之名家巨手。故自明代以來,凡談技擊者,遂有內家、外家之派別。何以謂之內家?即塵世間普通之稱,如佛門之所謂在家、出家是也。外家者,即沙門方外之謂,以示與內家有區(qū)別也。
內家之技術,極盛于隋唐,至宋元而稍衰,及明季乃一大振。試觀歷代史籍,其中方伎一門,多醫(yī)卜、星象、測候、推步、遁甲、風角、讖緯、孤虛等事,而技擊一門,鮮見著錄。然足資人考證者,除二三私家文集外,僅稗官野史略有記載。然亦不過存十一于千百,求能窮源究委、深明派別者,真如麟角鳳毛,不可多得。如《明史·方伎傳》,只言葛乾孫,體貌魁梧,精于擊刺,且嫻醫(yī)藥。至呂元膺,則記其知運氣之法。
張全一,名君寶,號三豐者,《明史》僅記其貌頎而偉,龜形鶴背,大耳圓目,須髯如戟,寒暑唯一衲一蓑,所啖升斗輒盡,能日行千里。又曰與其徒游武當山,創(chuàng)草廬而居之。明太祖聞其名,于洪武十四年,遣使覓訪而不得。此等記載,缺略太甚。蓋以三豐,綽號“張邋遢”,為明時技擊術之泰斗。先居于寶雞之金臺觀,后學道于鹿邑之太清宮,于少林師法練習最精,后遍游于川蜀、荊襄、沔漢間,其技更進,能融貫少林宗法,而著力于氣功神化之學。晚年更發(fā)明七十二穴點按術,為北派中之神功巨子。
蓋張本遼陽懿州人,至今燕、趙、齊、魯間,雖數(shù)百年來,猶有奉其法若神明者。而《明史》僅言其授徒居武當山,既不言其所操何業(yè)何術,則張以何授徒,又以何術而為太祖所知,與遣使尋覓之故,皆不明載,洵《方伎傳》中之一大缺點也。并有李東山者,與張同時,亦以技術顯,為南派中之巨子,且精風角奇門、六壬推步之學,《明史》未有傳。可見當時士大夫于此多不甚重視,此吾國技術之所以日就式微也。
自明室鼎革以后,逋臣遺老,既以伽藍佛地為隱身之所,靜極生動,自不能不于此精心研究,以為鍛煉身心之計。以是而外家之技術,乃放一光明。此亦由于天時人事之相逼,非偶然也。唯其中主旨,較當時實有天淵之殊,即自強與搏人是也。蓋以少林初時,不過謹守師法,足供健身自衛(wèi)之用。至歲月既久,傳布日廣,賢者猶不失佛門慈悲本意,而桀驁不馴者,乃至恃術凌人,為世詬病。及明室故老剃度其間,遂極力挽救,倡衍宗風,又再重申戒約,謹擇門徒,使奇技勇杰之夫,而識道德品格之重。于是,少林之積習,郁然丕變,此不可不謂非日進于善者。
唯自張氏全一,以俗子內家忽而傳外家之衣缽,而又創(chuàng)明點穴之法,于是緇衣之徒,亦相率宗之,其他更無論矣。故少林家法,至張氏而一變。但張氏穴之術,先本得之于道家馮一元,實只三十六手,其中有軟麻穴九,昏眩穴九,輕穴與重穴各九,合之為三十六按點手。然其點按而致死者,僅有九穴,即腦后(名腦海穴)、氣門、耳根穴、氣俞穴(即腦后脊骨第三節(jié))、當門穴(又名血穴,即當胸正心口也)、命門穴(即腰脊骨由下數(shù)上第七節(jié)也)、肺海穴(即頭頸后脊骨第七節(jié)也,與下命門穴謂之“上七下七,一點命畢”是也)、氣海穴(即小腹兩旁是也)、臍門穴(即肚臍是也)共為九穴。唯此中手法,有兩指點、一指點、斫點、拍點、掌印點、膝蓋撞點、手拐點等法,各有其用,非經(jīng)親授,不易于著力。又有血度流行時刻表,乃點按術之極要者。唯此須擇人而授,否則恐不免有恃術誤施之害耳。然張氏之點按術,雖為少林別開生面,究非佛門立法之本旨。可見天下事,凡創(chuàng)一術,立一法,其終極每有始念所未及知者,此作俑者之宜慎也。
自張氏點按術盛行后,凡南北技擊巨子,無不視此為枕中之秘寶。未幾有王一瓢者,為淮北大俠,尤精此術,于張三豐之三十六手中,更推闡而為一百零八手,與人身之百零八穴相印合。并于點按手外,創(chuàng)立擒拿術。其手法共二十五度,總括其要,為五字訣,一曰印,二曰擒,三曰側,四曰緊,五曰切。印則以掌心力印之;擒則以五指擒之;側則用掌緣側而取之;緊則按準其要害,而加力以緊之;切如醫(yī)家之切脈式,按其部位而切其也。此種手法,非紙上空談所能領會,故技術之貴親炙演授耳。王氏之徒,以浙東、淮北為多,明末清初間,風動一時。此少林技術,由外家而參合內家之征。自道光、咸豐以來,內外兩家,融會貫通,已無復內外之區(qū)分矣。
少林之拳式,以五拳為最著。一曰龍拳,二曰虎拳,三曰豹拳,四曰鶴拳,五曰蛇拳。此五拳者,各有其妙用,龍拳練精,蛇拳練氣,虎拳練力,豹拳練骨,鶴拳練神。精而習之,不唯有龍行虎奔(此龍虎兩字,即道家黃白燒丹術。所謂龍者,即太液之津;虎者,即流行之氣也。《內八段錦》)之效,而且獲卻病延年之益。
綜五拳之手法,共一百七十三手。依少林技擊術工夫之次第,須于一切普通運氣使力及各種馬步手法等,俱習之嫻熟,而后始可練習五拳術。至五拳之次第,以虎豹為先,蛇次之,鶴又次之,龍拳則最后。蓋以龍拳之使運,全用氣功為主,周身夭矯,如游龍之行空,所謂骨節(jié)通靈,身心手足,均一氣貫串,上下相印。然此非數(shù)年工夫,不易到此境界。
據(jù)少林師法巨子所傳授,謂少林自明季以后,已由釋宗而與道術相參貫,即如五拳之氣功,其中已十分之九系道家修養(yǎng)功夫,可謂釋、道合并之征矣。
考五拳創(chuàng)始之旨趣,系取法乎漢之華佗氏,不過略為變通而已。顧華氏之術,名為五禽之戲,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鳥。而五拳師承其意,只將其鹿、猿、熊三者,改為龍、豹、蛇,而鳥之一術,仍襲其意,不過變鳥之虛稱,而為鶴之實指。可見五拳之淵源,固有所本,不得謂為少林之特別開創(chuàng)也。
觀達摩師之言曰:靈魂欲其靜而悟,軀殼則欲其健而通,非靜則無以證悟成佛,非健則無以行血而走氣。故體須勤勞得中,使筋暢神怡,而后靈魂無拘滯脆弱之苦。
華佗氏之言曰:人體欲得勞動,但不當使極耳。動搖則谷氣得消,血脈流通,病不得生,譬如戶樞,終不朽也。是以古之仙者,為導引之事,熊經(jīng)鴟顧(莊子曰:吐故納新,熊經(jīng)鳥申,此導引之士、養(yǎng)形之人也),引挽腰體,動諸關節(jié),以求難老。倘體有不快,起作一禽之戲,則怡然汗出,身體輕便而思食。廣陵吳普從之學,年九十余,耳目聰明,齒牙完堅。
可見兩師之意,均為健強身體起見,故其言若合符節(jié)。迨流傳既久,漸失其真,而內外家又互相雜糅參合,乃竟以是為搏人之技。降及元明時代,內家之術盛行,而南北兩派中,又名家輩出,且各樹一幟,以爭雄長。雖術則因此日進于精微,而不肖之徒,遂挾此以為好勇決斗之具,故前清咸同間,凡嫻此術者,無不廣收門徒,到處標榜。不僅南北兩派中之紛爭最烈,即同一師法亦違棄其同派不爭之旨,相與角拳靠手(凡有技術者之相爭斗,謂之靠手),以求勝于一時。于是衣冠縉紳之士,遂視技擊為一種卑劣鄙俗之術,各相戒勉,無意研求。故自咸同以降,此術遂等于廣陵散,幾絕跡于人間。
竊嘗考求少林之歷史,起點于達摩,變遷于金、元,至明末清初,乃為極盛世代。自此以降,數(shù)十年來,雖傳衍日多,其間不無奇才異能之士,貫通內外,熔鑄僧俗,作斯道之干城,傳方外之絕學。但以謬種流傳,半失廬山真面,而此術遂如江河之日下,豈不重可慨乎!
考少林之技術,雖自朱明鼎革以后,得故老遺烈,為之發(fā)揮光大,始克成一種完全無缺之術,然其日就式微,有一蹶而莫能振者,亦由于此。蓋以少林為明室故老逋逃之淵藪,至滿清康、乾間,已漸為人所聞知,試觀少林寺之兩次焚毀,僧徒死者數(shù)百人(斯時國內有兩少林,一在中州,一在閩中),于此可窺測滿清皇室之致憾少林者,已有戮及方外之意。故少林自經(jīng)茲浩劫,而徒眾遂散走于四方,各以其術為教授,其技擊師法,因是一變。
其在大江南北者,以皖、浙為盛,技擊之法,多宗張全一,專致力于神功呼吸之學,凡擎槍使棒等事,不甚練習,此少林之上乘法門也。其在嶺南一派者,則以一貫禪師為宗,而崇尚腿擊與超舉之法,因粵人好以筋力跳躍為能事,于運使神化之微,頗不易于領悟,以是少林技擊術,一至粵中,已如江至潯陽,九派斯分,此由于風土俗尚之不同,故所傳亦因而互異也。
然以皖浙與粵中,試為比較,雖同出一宗,而各有其所尚,究其造詣之精粗而論,則皖浙派得其柔,粵中得其剛,如佛門之五祖六祖者然,五祖尚潛修,六祖則尚靈悟,而一實一虛,南北派乃各有師法之異,與此如出一轍也。
綜之技擊為術,并無剛柔之分,其入手之初,使剛者化而為柔,柔者化而為剛,及其至也,則何剛何柔?亦柔亦剛,所謂神明變化,不可方物,不可思議者也。
粵中之少林術,傳之于蔡九儀。蔡為一貫高足,返粵后,杜門家居,并不以技術顯,人亦無有知之者。蓋蔡本粵之高要人,崇禎時以武科起家,為洪經(jīng)略承疇之軍令承宣官。后以洪降滿,遁匿于少林寺中,受技于一貫禪師,最長于超舉術,且精腿擊法,與人搏能騰身飛躍于丈尋以外,疾如鷹隼,令人不易防備。后年老,欲傳其術,遂擇子侄輩及戚友中之佳子弟,朝夕授之。
其門徒中,以麥姓與莫姓兩人為最。麥、莫均順德人,不知其名,蔡氏之術,麥莫兩人各得其一長,而不能完全兼擅。此少林技術之所以支分派別,難于究詰也。少林五拳,蔡練習極精,至七十余歲時,猶日夕演練不稍輟。麥氏性醇厚,而體魄甚靈活,故蔡以五拳之秘訣授之。自是麥之拳法,遂為兩粵冠。莫則身材短小而精悍,獨得蔡之腿擊與超躍術。后蔡歿數(shù)十年,麥莫兩氏,各專心致志于師法,幾有青出于藍之勢。唯兩家雖師承于蔡,久之乃各自出其心裁,以達專精獨造之域。后麥則移家肇慶,莫則往來于三水番禺之地,聲譽日騰,徒眾亦廣,而麥莫兩家,遂為粵東技擊術之泰斗。至今百余年來,談拳術者,猶嘖嘖稱麥莫兩家不置,亦可想見其盛也。
皖浙派之技術,以鄞邑與溫衢等處盛。后有張松溪其人,操術尤精。先本少林派,嗣以游行津贛間,與西江派巨子熊氏遇。熊老無子,病逆旅中,張為之供給侍奉維謹。熊感之,盡傳其技。張之術,乃大進。蓋熊本內家巨子,少年業(yè)商于川陜間,至漢中,與一道士同行,甚相得,乃執(zhí)贄為弟子。道士善導引吐納術,能鼓氣使全身如鐵,雖以極重之石錘撞擊之,毫不為苦;又精于印掌,人立丈尋外,可以掌心力擊翻之。其技之神,真不可思議,張得其秘,遂稱無敵焉。
據(jù)故老所傳聞,得其術者三四人,一為葉吉美,一為王皋,一為季化南。吉美后授徒于南鄉(xiāng),弟子甚多。入其室者,為單思南、李咸九、笪象川諸人,一時遞相授受,風動遐邇。至今談技擊術者,無不以松溪為得正法眼藏。唯松溪少年時,曾為某僧所困辱,某僧乃少林派中人,故松溪終身不談少林術。其門徒亦仰承師意,恨少林如仇讎。此為少林派之反對者,亦附志于此,以明派別焉。
少林之棍法,本傳于李氏,后與內家相參合,乃有折衷派起,倡為單雙并用。如遇敵時,撥護則用雙,點擊則用單。此種棍法,表面而論之,似覺亦有可采取,不知此乃俗手下乘功夫,真不值名家巨子之一噱也。
夫棍之使運術,與劍擊術甚相類,總在平時練之最精熟,有游龍夭矯、草蛇舒卷之妙,而后可以得心應手,御敵制勝。若論其法,總以單頭為無上法門。單雙并用,直是門外漢語。蓋以棍之用力,全在虎口(即拇指與食指間是也)及食中等指之壓力,而兩手持棍之離合力(又名梭力),最為緊要;其次則在身法與步法之左右進退起落各法;又其次則在眼法。倘于此等緊要關鍵,不能操之精熟,則區(qū)區(qū)一棍之微,亦殊難于挾持也。至棍之神運各術,南北派中,亦各有專家,而雙頭棍法,則卑卑不足道。凡于少林五拳有功夫者,則棍法自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