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糕冰棍

許多年前，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病弱的媽媽帶著我們姐妹背井離鄉，投奔在外省工作的爸爸。一家人還未細細品嘗團聚的甜蜜，日子的困頓就已撲面而來。我們全家五口人擠在一間借來的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溫飽不濟。可是吃飯、看病、上學，哪一樣不要錢呢？無奈之下，本是來治病休養的媽媽只能拖著虛弱的身體在路邊賣起了冷飲——那個年代所謂的冷飲，主要是冰糕冰棍。從那時起，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世上居然還有牛奶冰糕、紅豆冰棍這樣高級的美味。加了牛奶的冰糕口感細膩綿甜，咬上一口，唇齒間都會縈繞著濃濃的奶香，久久不散。再看那紅豆冰棍，又涼又甜又面的赤豆紅瑪瑙似的鑲嵌在羊脂玉般的白冰上，晶瑩剔透、珠圓玉潤，看一眼令人口舌生津。這樣的美味，別說吃一口，就只在腦子里想想，便足以讓人回味無窮。

那時的農村很窮，只有涼水加糖做的簡易冰棍，不過那已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了。過慣苦日子的鄉親都舍不得買冷飲，熱了渴了，便扯過水瓢咕咚咕咚灌上一通涼水。有時大人心疼孩子，花一兩分錢買上一小紙包糖精溶在水里，那對我們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賜。至于冰棍，印象中我只吃過一次。那天大雨忽至，賣冰棍的小販怕蝕本，便把冰棍一分錢一根處理掉。有個小伙伴家買了十根，他慷慨地送我一支。家教甚嚴、從不亂要人家東西的我實在難抵誘惑，接過本就半化的冰棍冒著大雨往家跑，想讓媽媽和姐姐、妹妹也嘗嘗。冰冷的雨凍得我直打哆嗦，已經稀軟的冰棍滴滴答答地不停融化，我一邊跑一邊不時仰著頭接冰棍汁，可惜還沒有跑到家，冰棍就只剩下小小的木棍了。

沒想到，幾年后我跟隨父母漂泊他鄉，冰糕竟成了我們謀生的支柱。那真是一個辛苦的工作。夏季里烈日當空，熱浪滾滾，人人都待在家里。媽媽卻戴著舊草帽，坐在幾乎要被驕陽烤化的馬路邊，聲嘶力竭地吆喝著“冰糕”。本就病怏怏的媽媽勞累過度，幾次中暑，有一次，她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幸好旁邊有一棵樹，媽媽扶著樹半天緩不過氣來。后來媽媽告訴我們，那時她以為自己要死了，在心里哀哀地祈禱：“老天爺，你發發善心吧！我的三個孩子太小了，不能沒有媽媽啊！”

雖然守著整箱的冷飲，媽媽卻舍不得吃，只有等冰糕化成湯了，孩子們又沒在跟前，媽媽才會喝掉冰水。在媽媽的記憶中，冰糕的味道不是來自固體的冰，而是來自液態的水。媽媽舍不得吃冰糕，每天收攤時卻總會帶回三支給我們姐妹解饞。在我們口中，冰糕又酸又甜，讓人半是期待半是內疚。每次我一邊吃一邊在心里默默盤算，如果這冰糕賣掉，就是幾毛錢呢！

媽媽對我們又何嘗不充滿憐惜和歉疚？那年夏天，我剛做完淋巴手術，由于天氣炎熱，我的傷口感染化膿。屋漏偏逢連夜雨，妹妹坐自行車時，腳跟被車輪打破，露出了骨頭，縫了好幾針，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幫助。于是我們這兩個年幼的小病孩只好呆在家里，自己照顧自己。小屋熱得像個蒸籠，家里又買不起電扇，于是每天出攤前，爸爸媽媽就把一張行軍床搬到門前的陰涼地里，我和妹妹坐在那里看書、自己補習落下的功課。媽媽推著冰糕車出門時總是一步三回頭，對我和妹妹叮囑了又叮囑，百般不舍。不舍又怎樣？過了夏天賣冰糕的季節，沒了收入，我們又將衣食無著，媽媽一天也不敢耽誤出攤干活。冰糕對于我們而言，不僅僅是解渴去熱的冷飲，還是饅頭、米飯，是鉛筆、課本、衣服，是治病救人的藥，是生存的保證。

我曾經痛恨冰糕，它們曾讓我受過別人的白眼和歧視，讓我覺得低人一等，讓我小小年紀就體會到生活的辛酸和不易，它們曾帶給我憤怒、眼淚。長大后我才懂得，是冰糕幫助我們度過艱難苦澀的日子，使父母可以用汗水掙到一枚枚閃光的硬幣，讓我們能夠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讀書學習。為此，我滿懷感激。

很多年后，每當我看到帶著孩子奔波討生活的小販都會鼻酸眼熱，他們喚醒了我從來不曾忘卻的往事，仿佛那一聲聲熟悉的“冰糕冰棍”又在耳畔輕輕響起。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