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感的心智“通道”

李淑靜

(河南大學,開封,475001)

1.語言中的通感表達

Synaesthesia在漢語中譯作“通感”、“移覺”或者“聯覺”。它源自希臘語,其中syn-的意思是“一起”(together),-aisthesia表示“感覺、感知”(to feel,perceive),兩者合起來就是“一起/同時感覺”。作為一個心理學術語,它最早出現于1891年,表示由一種感官刺激而引發的其他感官感受①。對于通感的研究涉及心理學、神經科學、生理學、認知語言學、修辭學、哲學、美學、語義學等許多學科。在不同領域,通感所表達的意義也不一樣。例如,在心理學上,通感一開始是作為一種“病癥”來研究的。在語言研究中,盡管通感作為一種修辭格早已運用于荷馬、埃斯庫羅斯等的著作中,但它在西方真正作為修辭和文學術語卻是在1892年(Wheeler 2011)。

國內率先從修辭學的角度對通感進行論述的是張弓的《中國修辭學》。他將通感稱作“移覺”,“將甲種感官的作用,移到乙感官上,使文詞別呈一種美麗”(轉引自胡范鑄1998)。錢鐘書是對通感進行較深入研究的第一人(褚孝泉1997)。他直接借用了西方心理學和語言學中的synaesthesia一詞,將其譯作“通感”,通過大量的例子來闡述其在中國詩文中的運用。國內的通感研究主要集中在通感的性質、通感的描寫、通感的運作機制的詮釋方面(彭玉康2008)。在國外的研究中,有不少研究者將通感作為隱喻的特例來研究,稱之為通感隱喻(synaesthetic metaphor),主要圍繞通感隱喻同其他類型的隱喻之間的差異、通感隱喻的交際和審美功能、它在不同作者或不同流派中所發揮的作用以及其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種普遍現象等方面(如Shen & Eisenamn 2008)。此外還有通感的實證性認知研究(如Ullman 1957；Shen 1997；Yu 2003),探討不同感覺挪移的方向性(directionality),提出感覺的聯通從低級到高級的層級遞進模式。不過對于通感生成機制的研究還未深入到心智思維里去。

本文研究通感在漢英語言中的運用。在這里,顏色(視覺)有了溫度(觸覺)和聲音(聽覺),如冷色、暖色、loud color等；聲音(聽覺)有了味道(味覺)、形狀、顏色(視覺)和重量(觸覺),如sweet voice、圓潤的樂音、blue note、輕音樂等。具體例子有：

(1) 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杜牧《阿房宮賦》)

(2) 笛聲低沉壓抑,顫抖不已,如緩緩爬來的黑色巨蟒。(莫言《球狀閃電》)

(3) And taste the music of that vision pale.(Keats “Isabella 49”)

(4) Soft music like a perfume and sweet light

Golden with audible odours exquisite

Swathe me with cerements for eternity.

(Arthur Symons “The Opium Smoker”)

例1中,詩人首先將屬于聽覺范圍的歌聲與屬于視覺范圍的春光、屬于觸覺范圍的和暖相比擬；然后將屬于視覺范圍的舞姿與屬于觸覺范圍的凄冷相融合,形象生動地描寫了阿房宮內的歌舞之盛。例2中,本是聽覺對象的“笛聲”被比作視覺對象的“巨蟒”。例3包括兩個通感表達:首先用聽覺(music)描述視覺(vision pale),然后又用味覺(taste)描寫聽覺(music)。例4中,詩人將對音樂的感受從觸覺(soft)、嗅覺(perfume,odour)、味覺(sweet)、視覺(golden,light)進行描述。我們知道,神經學和心理學的研究都已經表明那些“通感癥”者確實是具有將不同的感官“打通”的生理基礎(Ramachandran & Hubbard 2001)。那么為何沒有這一明顯“特異功能”的普通人卻能夠在語言中“打通”不同的感官之間的樊籬,創造和理解通感表達呢？

本文從心智哲學視角研究通感作為一種語言表達方式的形成機制,解答如何打通以語言表達的感官之間的“通道”的問題。我們認為感官之間之所以可以“通”,是因為通感修飾語(本文中通感修飾語指任何的涉及感官意義的表達,詞性和表達形式不限)所表示的屬性,實際上是所描述事物本身的屬性所帶來的。由于是同所描述事物自身的屬性有關,故而可以用它來做修飾語。因此,如果說“通感”是感覺的聯通、挪移,那是所描述的事物在具體的感覺域的屬性使然。換言之,在語言運用中,“通”感將各種感覺“統一”,也是“統”感,說話主體選取了所描述事物本身的感覺屬性作修飾語,是其意向性的選擇。

2.“通道”的出發點

根據語言研究的心智哲學視角,感知覺信息的表達是語言運用的基礎,語言表征的是心理表征(徐盛桓2011a:6)。語言表達的事物,從根本上說是人們的眼耳鼻舌四肢等身體的感覺器官感知的事物以及感知后的心理感受。感知是人對客觀事物整體及其外部相互關系的反映,來自人們對于事物的個別屬性的認識,即感覺。這些屬性綜合起來實際上也就是各種感覺相通的過程,使人們可以感知有聲有色、有滋有味的感覺世界。

可以從詞義的變化大致看到這樣的一個過程。例如,英語中的loud一詞在古英語中的意思是“吵鬧的、響亮的”,而用loud用來描述顏色,最早的記錄是在1849年。想必當時用loud來表達顏色,也是一個新穎和有創意的“通感”表達。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描寫為人們越來越多地使用和熟悉,并在詞典中記錄下來,最終成為loud的一種字面義。現在人們看到或聽到loud shirt這樣的表達,恐怕不會感到有什么新意或不妥。有趣的是,在漢語中,很鮮亮的顏色可以說“鬧”,在一些方言中,刺眼花哨的顏色被描述為“叫”,都是把聽覺的字眼用到了屬于視覺的顏色上面。正是因為太過于鮮艷的顏色在人們心里產生的相似感覺,英漢兩種語言中才有了近乎一致的表達方式。在通感表達中,人們對于事物的觸覺、味覺、嗅覺、聽覺和視覺方面的感知覺信息是表達的觸發。沒有這樣的感知覺信息的獲取,通感表達也就無從說起。但是,僅僅通過這樣的感知覺信息還不能說明為什么顏色可以是loud或“叫”,因為語言的表達還離不開人們感知后的心理感受。Loud和“鬧”是語言表征,它們表征的都是心理表征。同時,心理的表征是外部世界的心理表征,外部世界展現事物的物理屬性。當你看到一件花里胡哨的領帶時,你會感知它本身的屬性和特征,即它的物理屬性,如材質、款式、顏色等,同時,這些特征可能還會引起各種心理感受,如討厭、喜歡、刺激等,這些便是它的心理屬性。徐盛桓(2011b)認為心理屬性主要有如下三個特點:

(1) 心理屬性是事物自身的性質,能為感知主體辨析。在桔黃色或紅色環境中,人們容易煩躁,所以快餐店多采用這兩種顏色裝飾,以便顧客逗留的時間不要過長。

(2) 心理屬性是感知主體從個人角度對感知對象得到的體驗,所感受到的心理狀態是直接體驗的、具體的、甚至是形象的,但往往是難于言喻的。

(3) 心理屬性既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也有特殊性。如“紅色”令人感到炙熱或溫暖,“藍色”讓人感到冷靜。有些心理感受只為某些人、某些文化或個別人所體會,如在英語中聲音、色彩、光線都可以用soft一詞來描述。換言之,這些物理屬性在人們的心理引起soft的感受,而在漢語中“軟色”或“軟光”說法很少見。有一個著名的心理學實驗探究了圖形和發音在人們心理感受中的關系。下面圖1是有棱有角的多邊形,圖2是鈍角的多邊形:

(圖1) (圖2)

把這兩個圖形給受試者看,然后問他們“如果在火星語里其中一個圖形叫bouba,另外一個叫kiki,那么你會猜哪個是哪個？”95%的受試者選擇kiki作為圖1的名稱,bouba作為圖2的名稱,主要是因為kiki的發音給人以尖利(sharp)的感覺(Werner & Wapner 1952)。

鑒于此,通感修飾語就是心理屬性的反映,反映了所表征事物的種種感官特征對感知主體所引發起的各種心理狀態。這樣的感受來自事物的自身,有一定的普遍性。所以說,通感修飾語是由所表征事物的物理屬性在特定語境下引發出感知主體的心理狀態和心理感受所做出的選擇,是感知主體感受了感知對象的特定感官屬性后所引發的心理狀態。感知對象的感官屬性是動因,沒有這樣的屬性,就沒有相應的心理感受。我們來看幾個關于味覺修飾語sweet的例子:

(5) I found the dessert a bit sweet for my taste.

(6) The air smelled sweet and clean.

(7) She has a very sweet singing voice.

(8) Jessica looks so sweet in that hat.

(9) Your belly is quite furry and sweet.

以上五個例句表現了sweet在五個不同感官中的運用,除例5外,都是通感用法。我們說“點心甜”和“歌聲甜”并不是因為“點心”和“聲音”在客觀上是一樣的“甜”,而是吃到甜點和聽到歌聲得到了相似的心理感受,體現了相似的心理屬性。鑒于此,我們也可以說sweet在五種感官中對感受主體來說引起了相似的心理感受。“音之強弱,光之明暗,味之濃淡,都被看作是同一個性質的不同表現”(褚孝泉1997),從而引發的心理感受也是可以類比的。需要說明的是,心理感受雖然具有普遍性,但也帶有強烈的主觀感受色彩。越是表現個人獨特心理感受的通感運用,越有可能顯得新穎、獨特。例如在Like unto cicadas that in a forest sit upon a tree and pour forth their lily-like voice(像知了坐在森林中一棵樹上,傾瀉下百合花似的聲音)(轉引自錢鐘書2002:71)這句詩中，“百合花似的聲音”顯然比諸如“甜美的聲音”這樣的描寫獨特、新穎。

3.“通道”的構筑

通感表征的是心理屬性的表征。人們對于同一事物形成的感受可以是多角度的,并形成一個總的心理經驗。雖然從理論上來講,各個感官的感受可以互相聯通,但是在具體的語言表達中,從觸覺到視覺,紅色也許只能說是“暖”,藍色只能說是“冷”；從聽覺到視覺,鮮亮花哨的色彩只能說是“鬧”,而素淡的色彩只能說是“靜”,通感修飾語并不是隨意地運用。那么,如何才能實現通感表達呢？

隨附性是通感表達得以生成的手段。通感修飾語的選擇與被修飾的事物或事件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聯系,而是在特定情形下由特定的感知對象做出的特定的選擇。而選擇的做出受到心-物隨附性的制約。Davidson(1970)認為,隨附性說明物理屬性完全相似的兩個事件不可能有不同心理屬性；換言之,一件事物的物理屬性沒有改變,其心理屬性也不會改變。Dietrich(2007)提出,具有依附關系的X和Y有緊密的邏輯聯系:只有當且僅當Y可以規約X時,X隨附于Y(X supervenes Y only and if only Y implements X.)。如果X隨附于Y,那么符合Y的所有特征就自動符合X的所有特征。例如熱和紅色隨附于“火”,冷和白色隨附于“雪”。“望梅”之所以可以“止渴”,當然是梅子的酸甜可口的物理屬性在人的心理產生的心理屬性使然。在饑渴難耐的情形下,曹操的士兵聽說前方有梅子,首先在心理感受到的不是梅子的顏色或形狀等,而是其可以“解渴”的特性。這種心理感受是依附于梅子這一特征在特定的情形下做出的特定的選擇。但是X隨附于Y并不意味著X不能再隨附于其他事物。心理事件對物理事件既依賴又獨立,因而心理對物理事件產生的感受會有一定程度的自主選擇,即可以對由感知對象所激發出來的感受、情感等進行合乎目的的過濾和把握,所“依賴”的是認知對象的基本屬性。例如“言語”是屬于聽覺范疇的,我們常說:“聽其言、觀其行”。這里“聽”的搭配選擇,源于其和“言”的邏輯聯系。但是,對于“言語”的描述還可以是輕言細語、甜言蜜語、冷言冷語、尖言冷語、黑言誑語、風言影語、風言霧語等,同是描寫“言語”,緣何可以有諸多不同的表現,可以從味覺、觸覺、視覺等感官說明？這些都是由“言語”本身屬性的制約下進行的“調整”。言語活動既包括表達過程,也包括感知與理解過程。“言語”有發音、詞匯和語法各方面的特征；同時,言語又可以用來交際,并對受話人心理產生影響。這些都可以成為對于“言語”的通感描寫所依附的特征,但是具體到運用通感修飾語來描述它所產生的感受,是一個自主選擇的過程。如培根所講:“音樂的聲調搖曳和光芒在水面蕩漾完全相同,那不僅是比方,而是大自然在不同事物上所印下的相同的腳印”(轉引自錢鐘書2002:65)。具體到對于“言語”的通感描寫,以上例中的成語之所以可以實現,除了依附于“言語”的特性外,當然也離不開“甜”、“冷”等那些用黑體字標示出來的事物的特征。正是如此,如果有人脫離了具體的語境講“黃言綠語”,就令人費解了。清代詩人嚴遂成《滿城道中》中的“風隨柳轉聲皆綠,麥受塵欺色易黃”,屬視覺的“綠”修飾聽覺的“聲”,這便有了“綠聲”；而“聲”會變“綠”是因為風拂柳絮,婆娑有聲,柳絲飄動,宛若一道綠簾。人們聞其聲、見其景,便感覺從這綠叢里發出的聲音似乎有了綠色。這也可以說明語言運用中的通感和心理學中的通感的不同。有的“通感癥”者確實可以看到了黃色的聲音(Cytowic 2002)。在語言運用中,不同感官之間的聯通離不開不同感官之間可能存在的共性,這些共性好比統一了的“度量衡”,因此,不同的感官之間便有了“流通”的“通道”。

4.“通道”的形成

通感往往可以達到新奇、詼諧和增加審美情趣等效果。相傳鄭板橋有幅對聯說:“吃墨看茶聽香讀畫；餐花臥酒喝月擔風”。對子里每件事似無理又有理,似不通卻又有神韻。說它“無理”,因為墨不是吃的,茶不是看的,香不是聽的……但是,細細品味,其中的精妙豈是“喝茶聞香看畫”所能比擬？花美可餐,畫美可讀的實現離不開通感涌現的新質。這幅對聯中的感官“混搭”所營造的審美情趣恰恰說明了涌現事物和涌現屬性。

哲學界對于涌現的研究由來已久。根據Broad(1925:61)的定義,涌現指“在關系R下,有一些由A、B、C構成的整體(wholes)；在相同的關系R下,只要是由相同的A、B、C所構成,那么這些整體就具有某些固有特性(characteristic properties)。同時,A、B、C也可能出現在其他種類的復合體中,不過它們不以R的關系存在；整體R(A、B、C)的固有特性不能通過對于A、B、C的各自獨立的特性最完整的信息而推導(deduce)出來,或者從其他不是R(A、B、C)這種形式的其他整體中推導出來,哪怕是從理論上也不行”。這里所說的整體R(A、B、C)就是涌現事物,而它的固有屬性便是涌現屬性了。比如把碳和鐵以不同比例組成不同的鋼一樣,鋼來自鐵,卻不是鐵,鋼就是一個涌現事物,同它一起出現的屬性就是涌現屬性。

具體到通感,通感所表達的內容就是涌現事物,并有自身的涌現屬性。這樣的涌現屬性又使感知主體涌現出別樣的感受。Pepper(1926:23)指出,涌現是轉換(change),“一種由某種特性依附于另外的特性而產生的轉換”。這一點恰恰可以很好地說明通感的運用。通感表達要在感官轉換中才能完成。讀者如果不能產生聯想,轉換感受角度,無法將甲感覺與乙感覺在心理上溝通起來,也就體會不到通感的妙處了。如湯顯祖《牡丹亭》中的兩句:“聲聲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其中的“燕語”、“鶯歌”都屬于聽覺范疇,而“剪”是器物,“圓”是一種形狀,它們當然都屬視覺范疇。當“燕語”由聽覺轉換到“剪”的形狀、“鶯歌”轉換到圓形,便相應地產生了新的涌現事物,并有它的涌現屬性。而讀者讀到這兩句,“燕語”、“鶯歌”所涌現的新質,又會引發新的心理感受的涌現——聲音輕快、珠圓玉潤。

再如,在句子“I see a sound.KKKKKKKKKK KKKKKKKKKKKKKKKKKKK KKKKKKKK It looks like KKKKKKKKK KKKKKKKKKKKKKK KKKKKK.It looks like gravity ripping.It looks like the jets on a spaceship”中,聲音被描繪成了一連串有形的字母K,從而涌現出與眾不同的特性,其特性來自說話人聽到的聲音,卻又不同于那個聲音本身。這個“看起來像噴氣式飛機”的聲音,便是一個涌現的新質,在讀者的心理引發與眾不同的心理感受的涌現,仿佛這個有形的聲音就在眼前,就在耳畔。這就是通感的表現力和感染力。正是通感表達的涌現屬性及其在讀者心理激發的新的心理感受的涌現,才使通感得以達到新奇、睿智、詼諧、增加審美情趣等表達效果。

5.結語

語言表達式同外部世界的表征關系表現為:“語言世界——(表征)心理世界——(表征)外部世界”,即“語言所表征的是心理表征”(徐盛桓2012:9)。在通感表達中,通感修飾語所表示的內容是由所描寫事物(中心語)的本身屬性帶來的,表達了一種心理屬性。換言之,通感的生成是在充分理解事物的物理屬性的基礎上對其物理屬性的心理感受進行選擇的結果。心理屬性對于物理屬性的隨附性制約通感表達的生成。中心語決定了修飾語的可能選擇,是說話人意圖實現的立足點。同時,心理屬性在“隨附關系”范圍內可以做出符合感知主體意圖的選擇。通感表達是一種涌現新質,其涌現屬性引發讀者的相應心理屬性,從而達到新奇、突出、吸引人、睿智、增加審美情趣等具體效果。運用心智哲學的研究成果,我們對通感的形成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附注:

① 參見http:∥www.etymonlin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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