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象明
包容性發展、廣義福利與全面幸福的邏輯關系
胡象明

專家簡介:
胡象明,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全國政策科學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公共政策、應急管理等領域的研究工作。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重點項目和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等多項,編著的《公共部門決策理論與方法》被選為教育部“十五”、“十一五”普通高等教育國家級規劃教材,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并被評為北京市高等教育精品教材。部分科研成果獲省部級獎勵,為中央編辦、國務院參事室、國務院應急辦公室等提交多份研究報告。
包容性發展是一種廣義上的發展觀,它既是一種均衡式發展,又是一種共享式發展,還是一種合作式發展。包容性發展是廣義福利觀的邏輯起點,它蘊涵著廣義福利觀。傳統的狹義發展—福利觀(追求GDP發展下的經濟福利觀)已不能適應現代社會發展的要求,取而代之的應是廣義發展—福利觀。在廣義福利觀看來,福利不僅僅是指經濟福利,還應包括政治福利、文化福利等多個方面。包容性發展必然會使人獲得廣義福利,而人的廣義福利必然導致人的全面幸福。或者說,包容性發展是實現人的廣義福利的基礎,廣義福利是人的全面幸福的必要條件,人的全面幸福是包容性發展和廣義福利的必然歸宿。
“包容性增長”(inclusive growth),又可理解或翻譯為“包容性發展”。此概念最早由亞洲開發銀行在2007年8月的一次研討會上率先提出,試圖用于解決發展中國家的貧困和不平等問題。隨后,我國國家領導人在2009年和2010年亞太經合組織的有關會議上兩次提到“包容性發展”概念,從而使“包容性發展”成為政界和學界廣泛討論的熱點焦點話題。作者曾在《基于廣義虛擬經濟的包容性增長內涵解析》一文中概括了當前學界對“包容性發展”內涵的不同解讀,主要有以下三種代表性觀點:[1]
一是從經濟學視角的解讀,包容性發展就是均衡式和共享式發展。經濟學家認為,包容性發展至少有三層涵義:第一,發展不僅是一個效率的問題,也是一個公平的問題,包容性發展更加關注弱勢群體,強調全體社會成員對發展成果的共享,把公平分配置于其發展的重要地位;第二,發展不僅是經濟的發展,特別不僅僅是GDP的增長,還應包括各種社會因素的發展,如教育、醫療、安全等方面的發展;第三,發展不僅是指有形財富的增長,還應包括無形財富的增長,如共同愿景、信任、信心和幸福感等。總之,包容性發展的實質是經濟發展和社會發展相統一的均衡發展、經濟發展效率和公平相統一的均衡發展,核心是共享發展成果。
二是從政治學視角的解讀,認為包容性發展其實是權利的增長。政治學者認為,包容性發展最基本的含義是公平合理地分享經濟社會發展的成果,因此,它是指一種公民權利的增長,特別是弱勢群體權利的增長。換言之,包容性發展內涵中包含了公民參與的發展、政治民主的發展等內容。
三是從國際政治經濟學視角的解讀,認為包容性發展是合作共贏式發展。它具體包含三層意思:第一,每個國家的發展對其他國家的發展道路和發展模式應具有包容性。第二,每個國家的發展對其他國家的經驗、成就和利益應具有包容性。第三,發展快的國家對發展慢的國家、大國對小國、強國對弱國、發展條件好的國家對發展條件差的國家,應該具有包容性。
在作者看來,理解包容性發展,更應該從科學發展觀的視角去理解,把它視為科學發展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科學發展觀認為,發展必須堅持以人為本,使之有利于人的全面發展,發展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滿足人的全面需求。因此包容性發展觀與科學發展一樣,代表的是對傳統發展觀的一種批判和發展。傳統發展觀是一種狹義的發展觀,它將發展狹義地理解為實體經濟的發展,而且這種經濟的發展主要是由有形的財富的積累,可以用GDP或GNP等具體的經濟指標進行量化、測量和比較。發展的目的主要是滿足人的經濟需求,說得更直白一點,主要是為了滿足人的生理需求。然而,就是單從經濟而言,這種傳統的發展觀也越來越不適應現代經濟的發展,因為現代經濟發展已不再是僅僅是為了滿足人的生理需求,還要滿足人的心理需求,而且有些經濟現象主要是為了滿足人的心理需求,諸如創意經濟、體驗經濟等文化、旅游經濟現象,林左鳴先生把這些經濟現象稱之為廣義虛擬經濟。[2]由此看來,就是單從經濟現象來看,要滿足人的全面需求,發展也不僅僅是傳統經濟的發展,還應該包括文化的發展。如果還考慮政治學家從人權利發展的角度來理解包容性發展,那么,發展應該是經濟、文化、政治和社會全方位的發展。
綜合上述學界的各種觀點,可以得出結論,包容性發展是一個包含多層意思的內涵豐富的概念。單單從任何一個學科維度都不能揭示其完整的本質內涵。因此,它需要有一個包容性的解釋。我們認為,包容性發展是一種廣義上的發展觀,它既是一種均衡式發展,又是一種共享式發展,還是一種合作式發展。簡而言之,包容性發展是指強調一種均衡式、共享式和合作式發展的綜合性發展觀。其中均衡式發展指除了經濟的發展,還包括政治的發展、文化的發展和社會的發展;共享式發展是指各階層、各群體共同發展、共享權利以及共享發展成果;合作式發展是指在包容差異的前提下尋求各方的共同點,以此為基礎進行合作和協同,從而促進各方共贏和共同發展。這種包容性發展的理念為我們提出的廣義福利觀提供了理論前提。
發展是福利的邏輯起點,沒有發展就沒有福利。同樣,包容性發展是廣義福利觀的邏輯起點,沒有包容性發展,就沒有廣義福利。
“包容性增長”這一概念最早由亞洲開發銀行在2007年首次提出。它的原始意義在于“有效的包容性增長戰略需集中于能創造出生產性就業崗位的高增長、能確保機遇平等的社會包容性以及能減少風險,并能給最弱勢群體帶來緩沖的社會安全網。”最終目的是把經濟發展成果最大限度地讓普通民眾來受益。包容性增長即為倡導機會平等的增長。包容性增長最基本的含義是公平合理地分享經濟增長。它涉及平等與公平的問題,包括可衡量的標準和更多的無形因素。而所謂包容性增長,尋求的應是社會和經濟協調發展、可持續發展,與單純追求經濟增長相對立。包容性增長包括以下一些要素:讓更多的人享受全球化成果;讓弱勢群體得到保護;加強中小企業和個人能力建設;在經濟增長過程中保持平衡;強調投資和貿易自由化,反對投資和貿易保護主義;重視社會穩定等。

包容性增長(inclusive growth)
發展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滿足人民的各種需求,而人們有關需求得到滿足的程度,便是人們所得到的福利。具體說來,發展的終極目標就是通過各種手段和途徑來不斷提高人民的福利水平,促使全體人民福利的增長。然而,人們對發展有著多種理解,對發展的不同理解,必然會導致對福利的不同理解。
我們知道,在經濟學那里,一種理解認為福利是個人直接勞動報酬之外的經濟利益,經濟福利也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經濟福利泛指在支付工資、獎金之外的所有待遇,包括社會保險在內。狹義的經濟福利是指企業根據勞動者的勞動在工資、獎金,以及社會保險之外的其他待遇。另一種理解認為,經濟福利是指收入、財富給人們帶來的效用,或者說是指人們的需要得到滿足的程度。[3]因此,福利是一個主觀概念。傳統經濟學上的福利通常是這種狹義上的經濟福利。“個人福利(效用)指的是個人需要的滿足程度,只要這種需要是基于經濟因素的”。[4]個人福利是社會福利的基礎,社會福利是基于個人福利而產生的,只不過是個人福利的加總。這種僅僅基于經濟因素的福利觀,我們把它稱之為狹義福利觀。其實,當代人對福利的理解遠不止單純的經濟需求,社會權利需求、文化需求等往往也成為人們一種十分重要的需求。正是基于此種認識,本文作者早在2002年就提出了廣義福利觀。廣義福利觀認為,福利除了指經濟福利,還包括政治福利和文化福利。如果說人的經濟福利是各種經濟因素對人的生理需求的滿足程度的話,那么,人的政治福利則是各種政治因素對人的社會權利需求的滿足程度;人的文化福利是各種文化因素對人的心理需求的滿足程度。這三種福利,構成了廣義福利的基本內容。[5]如果說狹義的福利觀主要局限于滿足人的生理需要的話,那么,廣義的福利觀則除了要滿足人的生理需要,還要滿足人的心理需求和社會權利需求。
人們對發展的理解與對福利的理解有著邏輯上的一致關系。狹義的發展觀把發展僅僅理解為經濟的發展,因而持有這種發展觀的人所持的福利觀也是狹義的,把福利僅僅理解為人們的經濟福利或物質福利,即主要是人們對生理需求的滿足程度,根據這樣的發展觀和福利觀的邏輯關系,我們可以把它們合稱為狹義發展—福利觀。廣義的發展觀把發展理解為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的全面發展,因而持有這種發展觀的人所持的福利觀也是廣義的,所理解的福利不僅是經濟福利或物質福利,還包括非經濟或非物質的福利,政治或社會權利、文化享受也納入福利的范疇。根據這樣的發展觀和福利觀的邏輯關系,我們可以把它們合稱為簡稱廣義發展—福利觀。
人們的發展觀之所以從狹義發展—福利觀轉向廣義發展—福利觀,是因為20世紀初以來狹義發展—福利觀面臨理論和實踐上的雙重挑戰和困境。
在理論方面,20世紀20年代行為科學的出現,使傳統經濟學的經濟人假設受到廣泛質疑。著名的霍桑試驗表明,人并非僅僅是經濟人,而且還是社會人。滿足人的經濟方面的需求固然必要,但滿足人的其他社會心理需求有時顯得更為重要。著名行為科學家馬斯洛在《人類動機的理論》、《激勵與個人》等著作中,把人類的需要按其重要性和發生的先后次序排列成以下五個層次:第一層次是生理上的需要;第二層次是安全上的需要;第三層次是感情和歸屬上的需要;第四層次是地位和受人尊敬的需要;第五層次是自我實現的需要。人們一般是按照這個層次序列來追求其需要的滿足的。[6]按照狹義福利觀的理解,人的經濟需要只能由經濟因素來滿足,從而產生經濟福利,同樣,人的其他非經濟需要也只能由非經濟因素來滿足,這樣一來,福利就不僅僅是經濟福利,還應包括一系列非經濟福利。[7]
在實踐方面,由于資本對利潤的強烈渴望和對增值的不顧一切的追求,使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體系自工業革命以來遍及全球,但這種對經濟的片面追求和“GDP主義”,卻帶來了一系列災難性后果。首先,它為經濟發展和追求利潤不惜破壞生態環境;其次,它并未給大多數人帶來真正的實惠和福祉,反而加深了國家間、群體間、地域間和個人間日益顯著的不平等;第三,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發達的國家,為利益分配問題常發生戰爭,給全人類帶來了巨大創傷。[8]由于一味強調單一片面的經濟發展,結果導致提高的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福利,而多數人的福利水平仍然低下,特別是政治福利和文化福利很少,且人與人之間的福利水平差距愈來愈大。
基于上述狹義發展—福利觀面臨的理論和實踐的雙重困境,西方理論界近年來開始重新審視發展和福利之間的關系,提出了一些新觀點,比較典型新觀點有以下四種:一是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可持續發展觀,“可持續發展不但兼顧了代際之間的公平問題,更重要的是它為人類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愿望提供了更多機會”[9];二是“第三條道路”社會福利觀,主張建設社會投資型國家,重建公民社會,強調社會政策的實施應該側重于人力資本投資和教育事業,從增強勞動者和社會發展的潛力角度,促進社會的進步與發展;三是阿馬蒂亞·森提出的“發展就是擴展自由”的觀點,強調實質自由表現為主體——“人”追求發展和福祉的可行能力,因此,發展的目的在于提升和增強主體(人)的能力;四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逐漸興起的發展型社會政策觀,其主張“福利的提供應該有利于經濟發展”[10],它強調經濟和社會的發展目標應當協調,社會福利的投資導向,人們的參與、充足、平等以及社會凝聚力的增強。由此可見,以上四種新發展—福利觀試圖修正傳統狹義上的發展—福利觀的不足之處,新發展—福利觀將生態、社會和個體的發展上升到與經濟發展同等的地位,同時將涉及人們的生計和福祉的福利問題納入到“發展”的概念中。[11]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四種新發展—福利觀就是廣義發展—福利觀的具體表現。這些觀點都可以納入廣義發展—福利觀范疇,因為它們在本質上是與廣義發展—福利觀一致的。
發展、福利與幸福,是三個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的概念。發展是福利和幸福的基礎。沒有發展,就不可能有人民福利水平的提升,因而要提高人民的幸福程度是不可能的。前已指出,福利是指收入、財富給人們帶來的效用,或者說是指人們的需要得到滿足的程度。而幸福是指人們在感受外部事物帶給內心的愉悅、安詳、平和、滿足的心理狀態。因此,只有福利水平的提升,即人們的需要得到滿足的程度的提升,人們內心才會愉悅、安詳、平和、滿意,才會覺得幸福。從福利與幸福的相關性來看,廣義的福利觀必然會導致廣義的幸福觀或全面幸福觀,狹義的福利觀必然會導致狹義的幸福觀或片面幸福觀。狹義的福利觀從片面的發展觀出發,把福利僅僅理解為經濟福利,主要理解為人的生理需求的滿足程度,因而它所理解的幸福是狹義的或片面的,認為給人們帶來幸福的因素主要是經濟福利,而對人們的文化與社會權利需求及其與幸福的關系則沒有給予應有的關注,并且把福利、幸福主要理解為個人的福利和幸福,認為社會福利、幸福只不過是個人福利和幸福的加總。廣義的福利觀則從包容性發展觀出發,把福利理解為人們對生理需求(物質需求)、心理需求(文化需求)和社會權利需求(社會需求,人是社會動物,即社會關系的總和)的全面滿足程度,因而它所理解的幸福應該是基于人的生理需求(物質需求)、心理需求(文化需求)和社會權利需求(社會需求)得到全面滿足的內心感到愉悅、安詳、平和而滿意全面幸福。而且由于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每個人的幸福不可能脫離他人而存在,一個獨立的個人不可能幸福,即使他生活在一個群體中而僅僅他個人的所謂全面需求得到滿足,他也沒有真正的幸福。所以,全面幸福不僅僅是指個人的生理需求、心理需求和社會需求全面得到滿足,而且還應該包括他生活的群體中的絕大多數人的生理需求、心理需求和社會需求也能得到相應滿足(盡管存在一定差別),個人只有在絕大多數人的幸福感中找到自己的幸福。這種全面幸福觀與包容性發展是一致的,發展要為人民的全面幸福奠定基礎,必須走包容性發展道路,即不僅僅是經濟的發展,還應包括政治、文化和社會的發展;不僅僅是有利于少數人的發展,而且應該是共享式發展;不僅僅一個城市單兵獨進式的發展而且應該是合作式的發展。包容性發展所蘊涵的這種內在邏輯,就是廣義的福利觀。按照廣義福利觀的內涵,人們的福利不僅僅是經濟福利,還應包括政治福利、文化福利等方面,這是人的全面幸福所必需的要求。因此,可以這樣說,包容性發展必然會使人獲得廣義福利,而人的廣義福利必然導致人的全面幸福。或者說,包容性發展是實現人的廣義福利的基礎,廣義福利是人的全面幸福的必要條件,人的全面幸福是包容性發展和廣義福利的必然歸宿。
總而言之,發展的最終目的是為了人的發展和人的幸福。因此,對公共政策而言,效率和公平這兩種價值取向都不是社會公眾所追求的最終目標,只是實現公共幸福最大化的手段或方式,只有公共幸福才是公共政策的終極價值取向。[12]現代科學研究表明, 經濟因素是影響人民幸福程度的基礎因素,但當經濟發展達至一定水平之后,財富數量增加對人們幸福感增加的邊際效應呈下降趨勢。而心理學科的研究結果進一步揭示,職業成就、教育程度、婚姻質量、宗教信仰、生活事件、社會支持等因素都會對幸福感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傳統的狹義發展—福利觀(追求GDP發展下的經濟福利觀)因其不能增加人民的廣義福利和全面幸福感,已不能適應現代社會發展的要求,取而代之的是廣義發展—福利觀,即包容性發展下的廣義福利觀。在公共政策中秉持一種均衡式、共享式和合作式發展理念,有助于不斷提高人民的廣義福利水平和全面幸福指數,促使全體人民的全面發展,從而實現社會的和諧、穩定與持續繁榮。
[1]胡象明.基于廣義虛擬經濟的包容性增長內涵解析[J].廣義虛擬經濟研究2010(4).
[2]林左鳴.廣義虛擬經濟——二元價值容介態的經濟[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132.
[3][4][美]漢斯·范登·德爾,本·范·韋爾瑟分.民主與福利經濟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17.
[5][7]胡象明.廣義的社會福利理論及其對公共政策的意義[J].武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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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1]方舒.發展與福利關系的理論嬗變及其中國意蘊[J].求實2011(5).
[9]Graciela Chichilnisky.What Is Sustainable Development?Land Economics,Vol.73,No.4,Defining Sustainability(Nov.,1997),pp.467-491.
[10]鄧廣良,顏文雄.中國社會保障改革評估:發展型社會福利理論的視角[A].張秀蘭,徐月賓,梅志里.中國發展型社會政策論綱[C].北京:中國勞動社會保障出版社.2007.
[12]苗振國,王貴忠.公共幸福:我國公共政策的終極價值取向[J].甘肅行政學院學報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