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曦
(集美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廈門 361021)
Swain指出,語言的輸出不是習得的結果,而是語言習得的過程,輸出是認識人類思維活動的一種認知工具[1]。輸出包括口語輸出和書面輸出兩個部分。其中,口語輸出往往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進行口語信息的輸入、篩選、分類和總結,再將相關口語信息進行二次歸納和整理后輸出,完成意義構思、語言選擇、口頭表達等一系列活動[2]。相對于可以長時間深思熟慮的書面輸出來說,對第二語言學習者的要求更高。因此,口語輸出的流利程度成為衡量第二語言學習成功與否的重要標志之一,同時也更多得到廣大研究者的關注。
兒童學習第二語言往往始于聽說,口語表達相對較強。然而,對于成人二語學習者來說,口語表達能力與閱讀能力、聽力能力相比卻遠遠落后。盡管教師和學習者都意識到口語輸出的重要性,也嘗試使用不同的方法加強口語表達能力,如交際教學法、沉浸式教學法等,但由于操練機會太少,對自己的要求和壓力也太高,大多數二語學習者很難流利地使用二語表達自己的觀點,或者停頓過多,或者詞不達意,給聽者以不流暢之感。本文擬從雙語者詞匯通達的角度來分析造成二語口語輸出出現諸多停頓的原因及解決方法。
Kormos和Denes總結了4種流利性的研究趨勢:口語輸出中的時間變量、結合時間變量考察的上下文、語音特征和框架型結構[3]。其中 Towell等提出的5項時間變量——語速、平均停頓長、發音時間比、平均語流長和發音速度[4]——為大多數研究者所接受,并為口語流利的測量提供了重要的評判依據。在這5項變量中,停頓最能直觀體現學習者口語的流利性。停頓是分析口語流利性及其發展的一個關鍵概念,所有時間性指標的計算都取決于對停頓的界定[5]。所謂停頓指的是時長大于或等于某一停頓切點的填充停頓或無填充停頓。通常情況下,對于停頓切點的界定,研究者都沿用Raupach提出的0.3秒[6]。也就是說,如果在句子內部或者句子之間出現時長等于或者大于0.3秒的間歇,就被確定為停頓。根據大部分研究者的觀點,停頓的長度和頻率直接影響口語輸出的流利程度。在口語輸出中,停頓的時長越短,頻率越低,表達越流暢,反之則越不流利。
當然,停頓的產生有諸多原因,如生理性的停頓和交際性的停頓。前者主要是由于說話人呼吸、咳嗽或者笑聲引起的,后者則是說話人有意停頓以引起聽者的注意或者達到一種欲說還休的效果。這類停頓是合理的,并不會引起交流的障礙。另外一種常見的停頓主要是說話人為了構思表達的內容和選用適合的表達方式所引起的,即說話人利用說話中的停頓對口語的輸出進行計劃。既然如此,無論使用母語或者二語交流,停頓現象都有可能出現。但是為何在二語學習者使用二語表達觀點時,停頓出現的頻率和時長大大高于母語呢?這就要了解言語的輸出在母語使用者和二語使用者之間有何不同。
根據Levelt提出的言語生成模型,語言輸出過程包括三個部分:概念形成器、構成器和發音器[7]。概念形成器產生前言語信息,前言語信息輸入構成器,構成器產生內部語音計劃,內部語音計劃輸入發音器,發音器產生外顯的我們可以聽到的言語[8]。這一模型解釋了說話人從構思表達的內容,到在心理詞庫中搜索適合的表達形式,最后進行發音的過程。該模型簡圖如圖1。

圖1 Levelt的言語生成模型簡圖
基于這一模型,口語輸出中的停頓有可能在三個階段出現。首先,在概念形成器中,若說話人對表達的內容構思時間過長,則產生停頓;其次,在構成器階段,若說話人找不到合適的句法結構或者適合的用詞,則產生停頓;最后,在發音器中,若說話人對單詞的發音不熟悉或者遺忘,則產生停頓。對于雙語使用者來說,兩種語言共享一個概念系統,也就是說無論使用母語或者二語輸出,構思的過程是一致的,因此,這一階段中的停頓與母語輸出一致,可以忽略。發音器通過向肌肉系統發出指令來執行語音計劃,這涉及大腦發出的肌動命令以及不同肌肉間的協調活動,在此也不予討論。本文主要針對在構成器階段,說話人在心理詞庫中通達詞匯的過程給予分析,以了解二語學習者的雙語詞匯通達機制對口語輸出的影響。
Costa認為在雙語者言語產出的詞匯通達過程中有兩個基本概念:激活流程(activation flow)和選擇程序(selection process)[9]。所謂激活流程指的是激活如何在三個表征層面——概念層、詞匯層和語音層上逐層轉移。由于兩種語言共享一個概念系統,概念的激活會擴展到兩種語言與概念相對應的詞匯層。所謂的選擇程序目前有兩種假設:特定語言選擇假設(language-specific selection hypothesis)和非特定語言選擇假設(language-nonspecific selection hypothesis)。前者認為選擇機制只會選擇任務語言的詞匯,非任務語言的對譯詞不會影響目標詞的通達。因此雙語產出過程應該和單語產出過程一樣。后者認為選擇機制只會選擇激活程度最高的詞,這意味著兩種語言的詞匯都參與選擇競爭。由于非任務語言的語義相關詞也得到激活,目標詞的選擇會受非任務語言干擾。因為目標詞及對譯詞有共同的語義表征,兩者的激活程度相當,對譯詞的干擾程度更大。
這兩種假設都有一些實驗結果支持,也有局限性。比較折中的一種觀點是根據雙語使用者的第二語言水平將兩者結合起來。非熟練雙語者使用非特定語言選擇機制,而熟練雙語者則符合特定語言選擇機制[9]。
那么對于非熟練雙語者即二語學習者來說,概念層會激活兩種語言的詞匯層,也就是說,兩種語言中具有相同概念的詞匯都會參與詞匯選擇的競爭。根據Green提出的抑制控制模型(the inhibition control model)[10],在兩種語言參與目標詞競爭的情況下,非任務語言會被抑制,從而實現目標詞的通達。在前言語信息中會出現不同語言的語言標簽,通過識別不同的語言標簽,與任務語言一致的詞匯表征會被激活,而非任務語言的詞匯表征則在激活后被抑制。
假設二語學習者使用母語進行交流,那么在前言語信息中所形成的概念會激活兩種不同語言的詞匯表征,母語和第二語言的詞匯層都處于激活狀態。語言標簽則會抑制第二語言的詞匯表征,進一步激活母語目標詞的詞匯表征。由于非熟練雙語者對母語更為熟悉,本身就處于更強的激活狀態,而并不熟悉的二語在更弱的激活狀態下更容易被抑制,因此,在使用母語交流時,二語并不會干擾母語的輸出,也不會影響母語表達的流暢性。如果二語學習者用二語交流,同理,前言語信息中產生的語言標簽會幫助二語的激活,抑制母語的激活。但是,由于母語的激活狀態強于不熟悉的第二語言,說話人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抑制母語的干擾,這需要說話人額外的注意力;與此同時,他還要抑制二語中的其他語義相關詞的干擾,這些額外的注意力和抑制活動對非熟練雙語使用者造成了很大的工作記憶負擔。因此,通達目標詞需要耗費的時間更長,表述中的停頓現象就會頻繁出現,再加上構思內容所需要的時間,停頓時長就會增加。
當然,根據Costa的觀點[9],詞匯通達機制隨著雙語使用者的語言熟悉程度而發生變化。這一理論得到了神經認知語言學的支持。Green提出的集中假設(Convergence Hypothesis)認為,隨著熟練程度的提高,L2的神經表征會向L1靠攏,逐漸表現出與L1一致的神經基礎,雙語的不平衡差異消失[11]。非語言特定選擇機制和語言特定選擇機制是雙語發展中的一個動態變化過程[11]。
一旦雙語的發展達到一個平衡的狀態,熟練的雙語者無論使用母語還是第二語言進行交流,都無需額外的努力來抑制非任務語言的干擾,其雙語的詞匯通達與單語的詞匯通達一致。在交流中,聽話者感覺不出雙語說話人區別于母語說話人的停頓,溝通的流暢性大大增強。但是,大部分雙語使用者無法達到這一程度,也就是說,語言特定選擇機制是第二語言學習者的終極目標和最高境界。在很多情況下,即使是較為熟練的雙語者在使用二語表達時,同樣會出現一定的停頓。這是由于在詞匯的通達過程中,低頻詞顯然更容易以語言特定選擇機制通達,而高頻詞需要借由非特定語言選擇機制通達。
既然如此,非特定語言選擇機制應該是絕大多數二語學習者的詞匯通達方式,也就是說,口語輸出中來自母語的干擾是無法避免的,這也是二語學習者在口語表達中很難避免停頓現象,達到與母語一致的流利程度的根本原因。
既然停頓現象主要源于雙語者詞匯通達中母語的激活和選擇的干擾,那么為了加強二語表達的流利性,除了不斷學習提高二語的熟練程度,以達到特定語言選擇機制外,學習者還應該利用一些學習技巧以減少母語對譯詞對目標詞通達的干擾:一是增強目標詞的激活,二是抑制非任務語言。
首先,為了增強目標詞的激活,二語說話人必須對表述中需要用到的二語詞匯相當熟悉,其激活水平應該與母語對譯詞的激活水平相當。當說話人形成表達的概念之后,概念表征應該能夠迅速激活任務語言的詞匯表征,而不是母語對譯詞的詞匯表征,或者任務語言中詞義相近的干擾詞的詞匯表征。因此,在詞匯學習的過程中,二語學習者應該實現概念層到詞匯層的直接通達,而不是以母語對譯詞為中介的間接通達,這類似兒童習得母語的方式。也就是說,在掌握詞匯時,學習者不能依賴母語完成對二語詞匯的記憶,而應該利用相關概念直接習得詞匯。
這樣說來,通過詞匯表學習詞匯的方式存在一定的缺陷。例如,通過“蘋果”來學習“apple”,或者通過“臥室”來學習“bedroom”,關于“蘋果”和“臥室”的概念實際上是與母語發生直接通達,而二語目標詞的激活還需要借助母語的概念傳遞才能實現。這樣在學習的初級階段,當雙語者需要表達關于“蘋果”和“臥室”的概念時,由于從母語詞匯表征切換至二語詞匯表征需要一定的時間,同時母語的詞匯表征在激活后還需要付出一定的努力去抑制其干擾作用,這些因素都影響了詞匯的快速通達,停頓就這樣產生了。再如,用“宣傳”的概念來記憶“promotion”、“propaganda”和“publicity”會出現更多的問題。除上述提到的二語概念表征到詞匯表征的間接通達,以及激活母語后的抑制問題外,學習者還會遇到任務語言中詞義相近詞的干擾。雖然這三個英語單詞都有“宣傳”的含義,但是他們使用的搭配和場合并不相同。通過詞匯表記憶單詞而不了解詞匯的具體用法、搭配和行文環境,在實際交流中對二語學習者的工作記憶造成很大的負擔,推遲了目標詞的通達,使說話人在口語表達中陷于停頓狀態,更會導致二語學習者失去口語表達的信心,無法提高二語的流利性。
可以說,通過背單詞表來構建母語與二語詞匯表征聯系的方式還是很初級的[8]。當然,對于成年人來說,這是積累詞匯最快捷的方式。在詞匯表的基礎上,中級學習者應該多查字典,通過字典了解詞匯的不同搭配和使用語境,更好地建立二語自己的概念網絡。此外,大量的閱讀和聽力的輸入也必不可少。在上下文的語境下進一步認識不同詞匯的用法以及詞匯中所隱含的弦外之音,以達到自如運用不同詞匯的目標。這樣,在口語表達中,概念表征能夠更快通達二語中目標詞的詞匯表征,從而大大減少停頓頻率和時長,提高表達的流暢性。
其次,如何加強對非任務語言的抑制以加速對任務語言的激活呢?二語學習者使用二語交流時,由于非任務語言為母語,且激活程度相對較高,對任務語言產生大量干擾,增加了說話人口語輸出的負擔,因此應該加以抑制。抑制一方面來自說話人對母語干擾主動的認知控制,另一方面需要通過相關語境來加強。
抑制可以分為有意識抑制與自動抑制[12]。有意識抑制多發生在二語初學者用二語交流的時候,由于母語很少處于被抑制的狀態,說話人要付出更多注意力和努力才能對活躍的母語加以抑制。在后一種情況下,由于熟練的二語使用者經常用二語交流,其母語經常被抑制,抑制就進入自動化狀態。為了實現抑制的自動化,二語學習者應該積極利用一切機會練習口語,無論是課堂發言還是日常交流,有意識地抑制母語,激活二語,使二語的輸出從控制性處理發展到自動化處理,從而減少表達中的停頓現象,增強表達的流利性。這也是在語言習得環境下學習者能比課堂學習更快提高口語的有力證據。
語境是影響詞匯通達的重要因素,某些語境能夠使語言和特定的意義相聯系,語境既可以幫助閱讀者了解詞匯含義,也能在口語輸出中抑制干擾信息的出現,從而迅速排除來自母語和任務語言中語義相關詞的干擾。那么在口語輸出中,如何呈現出與目標詞相關的語境,以幫助二語學習者加強對干擾詞的抑制呢?比較可行的方法除了向學習者提供類似二語習得環境的自然語境外,還要強調二語輸入與二語輸出的聯系,即主題相關的閱讀理解和聽力理解與口語表達的關聯性操練。也就是說,為了向二語學習者呈現抑制干擾詞的交流語境,在課堂教學環境下,閱讀和聽力練習應該和口語輸出相結合。學習者在以目標語的書面方式或口語方式理解吸收學習材料的過程中,會激活相關語境,從而更早對母語和其他干擾詞施加抑制。在隨后的口語輸出中,二語學習者就能更自如地抑制母語、激活目標語。這樣的練習能夠讓學習者有話可說,有詞可用,加速目標詞的通達,表達中的停頓頻率和停頓時長會被大大降低,最終提高口語輸出的流利性。
口語表達對于二語學習者來說既是一種重要的技能,也是學習過程中不斷提高流利性的一項練習。然而頻繁出現的停頓現象卻是很多學習者口語輸出的現狀,也使他們羞于開口,失去了口頭操練的機會。從心理語言學的言語生成模型和雙語詞匯通達機制來看,二語學習者的停頓現象源于母語詞匯表征和二語語義相關詞詞匯表征的干擾。為了減少口語輸出中的停頓頻率和時長,二語學習者應該在詞匯學習中加強概念表征與詞匯表征的直接通達,以增強二語的激活;同時,增加二語口語輸出的機會,使母語的抑制進入自動化狀態,通過相關的閱讀和聽力練習所提供的語境提早抑制母語,也是有效的口語操練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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