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美人

張佳瑋

在觀念還很自然的古代，大家沒被些奇怪的成見如繩子般綁住，很多人喜歡骨肉豐隆的美。《詩經·澤陂》曰：“有美一人，碩大且儼。”說明周朝時人就唱“哎呀，好胖大的美女呀！”春秋戰國時，楚國有變態國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是反面教材。楚國的屈原卻一點不糊涂，他自己瘦，但愛胖，《大招》述美人曰：“曾頰倚耳”，說這姑娘骨肉豐盈，都有雙下巴了。漢唐是公認的盛世，而這倆時代偏偏愛胖人。楊貴妃作為千古第一胖美人登堂入室，從此君王不早朝，夠有分量了。

古希臘的維納斯，雖然比楊過還少一個臂膀，但體態豐盈，公認為美之典范。唐與雅典這兩個文明時代，在胖姑娘這一點上隔著時空遙相握手。而文藝復興時，拉斐爾的圣母、提香的美女，到19世紀印象派雷諾阿那些浴女，無一不是圓潤地道。這大抵因為，對美好肉體熱愛的程度，是與文明繁盛成正比的。古希臘那時人衣服簡單，無論男女都不介意袒胸露乳。有考證說，克里特島和希臘南部有些地方，姑娘會露胸逛大街，而且會刻意修飾乳頭。希臘人逢運動會打一赤膊露出一身肌肉。

就因為身上有肉、前凸后翹的美過于招眼，整個世界開始反其道而行之。清教徒盛行時，英國人逼著姑娘束胸勒肚，企圖把姑娘一個個壓縮成中國拿來獻妖精的童女。《亂世佳人》里，黑媽媽給斯嘉麗束腰就看得人渾身汗毛直豎。中國這邊，先是南朝齊有個變態天子叫蕭寶卷，最喜愛妃潘玉兒小腳，謂之“金蓮步”，逼著后世千年，我國數以億計的女孩兒腳和足夠繞地球若干圈長度的裹腳布誕生。風流才子李漁就直截了當地寫道，女的瘦了中看，但不中用；胖了未必中看，但中用——所以才子眼里的美女，大半是豐腴圓潤盈柔若酥的，玲瓏浮凸。

現代的瘦審美，罪魁禍首之一是時尚業。他們把敏銳的商業頭腦、時尚嗅覺和藝術創造力，加上耳聽八方來的藝術潮流，編些名詞，全數堆砌到女性衣服上，然后捏造一些藝術名詞讓女人相信，某些繡工和形式的變化蘊藏著多么偉大的內涵。潛移默化中，大部分女性和對時尚敏感的男性接受了以下事實：他們的身體不是本身即美好的骨肉，而只是衣架和配件柜。他們的身體得瘦到能掛上重衣累花、釵簪表鐲。當人們成為了服飾的奴仆，主動把自己衣架化了，變瘦也就成為了必然。罪魁之二，是可怕的攝像鏡頭。美國諺語說：“一個鏡頭長20磅體重”，而這個世界正日益讓你隨時隨地可以拍照、上傳云端或社交網絡、讓大家嘖嘖稱贊的地步，你迫不及待地需要自己在照片里精干利落活像一堆不銹鋼部件。

沒辦法，在這個日益精細的時代，你要么滿足于“方寸之間凝聚無數精密器械”的細碎，要么滿足于“線條極簡剛硬利落體現設計感”。唐朝、希臘和文藝復興時那些優美的、暖色調的、柔軟如黃昏時夕陽邊云朵的軀體線條，只能在一些復古風展覽會上，由一些骨瘦如柴、輪廓凌厲的瘦女人展示出來。60年代好萊塢黃金時期那些“一個女孩子跟你出去吃飯，點一份肉餡餅、一堆洋蔥圈、一杯香草啤酒、一堆炸雞塊，然后全部吃掉，最后對你甜甜微笑”的傳說，在2012年這個“怎么才能瘦下去呀”的時代，真的只是傳說了。

在這個日益精細的時代，你要么滿足于“方寸之間凝聚無數精密器械”的細碎，要么滿足于“線條極簡剛硬利落體現設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