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齊洲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朱元璋在剪滅元末各路豪強建立大明帝國后,精心地進行了制度設計和權力安排。洪武元年(1368),立衛所制及將兵法,以整頓軍隊;命中書省定役法,以穩定賦稅。二年(1369),令吏部定內侍官制,以防止宦官專權。三年(1370),與劉基等定科舉法,規定“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試文必須“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五年(1372),移民屯田北平,令州縣設糧長制,置親王護衛和茶馬司。六年(1373),修邊備,設六科給事中,定季報、歲報之式,定散官資階,置內正史。是年,修《大明律》成,凡六百零六條,頒行天下。七年(1374),罷市舶司以防倭,修《皇明寶訓》以紀政。八年(1375),申明馬政,造大明寶鈔,定都指揮使司制。九年(1376),改行中書省為承宣布政使司,頒建言格式。十年(1377),置通政使司。在進行制度設計和安排時,朱元璋采用了權力集中和政治高壓的兩手策略,要求“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籍其家,不為之過”(《大誥》二編),逼迫士人效命;同時讓官員們動則得咎,戰戰兢兢。洪武十三年(1380),左丞相胡惟庸以謀反伏誅,株連數萬人,朝廷借機罷中書省、廢除實行了一千多年的丞相制,將國家權力集于皇帝一身;后又興大將軍藍玉逆黨案,將李善長、陸仲亨、唐勝宗、費聚、趙庸、鄭遇春等功臣宿將誅殺殆盡。清代著名史學家趙翼在談到朱元璋大興黨獄、誅戮功臣時說:
漢高誅戮功臣,固屬殘忍,然其所必去者,亦止韓、彭。至欒布,則因其反而誅之。盧綰、韓王信,亦以謀反有端而后征討。其余蕭、曹、絳、灌等,方且倚為心膂,欲以托孤寄命,未嘗概加猜忌也。獨至明祖,藉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盡舉取天下之人而盡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1]742
一個殘暴的封建帝王在鞏固皇權、實行集權專制的同時,必然會伴隨思想文化的禁錮和專制。事實也是如此。朱元璋在大興黨獄的同時,也大興文字獄,實行文化專制。趙翼總結明初文字之禍云:
明祖通文義,固屬天縱。然其初學問未深,往往以文字疑誤殺人,亦已不少。《朝野異聞錄》,三司衛所進表箋,皆令教官為之,當時以嫌疑見法者: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作《謝增俸表》,以表內“作則垂憲”誅。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為都司作《萬壽表》,以“垂子孫而作則”誅。福州府學訓導林伯璟,為按察使撰《賀冬表》,以“儀則天下”誅。……常州府學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以“睿性生知”誅……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表》,以“遙瞻帝扉”誅……尉氏縣教諭許元,為本府作《萬壽賀表》,以“體乾法坤,藻飾太平”誅。德安府學訓導吳憲為本府作《賀立太孫表》以“永紹億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誅。蓋“則”音嫌于“賊”也;“生知”嫌于“僧”也;“帝扉”嫌于“帝非”也;“法坤”嫌于“發髡”也;“有道”嫌于“有盜”也;“藻飾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閑中今古錄》又載,杭州教授徐一夔《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為世作則”等語,帝覽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剃發也。‘則’字音近‘賊’也。”遂斬之。[1]740
這樣的文字獄實在防不勝防,恐非僅是“以文字疑誤殺人”,多半是以文字殺人立威,用以鉗制士人的思想和精神,好讓他們服服帖帖。明初著名文人魏觀和著名詩人高啟因一篇《上梁文》和一首《宮女圖》詩犯忌,被朱元璋腰斬于市。另一著名詩人袁凱因言語得罪,佯狂才得以免死。人們不敢自由地表達思想和真實地表達感情,文學之沉悶和死板就是必然的了。文學史上提到的明初文學,有特色和成就的部分基本上都是元末產生的,宋濂(1310-1381)、劉基(1311-1375)、高啟(1336-1374)、楊基(1326-1378?)、袁凱(生卒年不詳)等,莫不如此。
傳統詩文領域是如此,通俗文學領域同樣如此。《大明律》規定:“凡樂人搬做雜劇戲文,不許裝扮歷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賢神像,違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裝扮者與同罪。其神仙道扮,及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者,不在禁限。”[2]洪武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榜文云:“在京軍官軍人,但有學唱的,割了舌頭。娼優演劇,除神仙、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不禁外,如有褻瀆帝王圣賢,法司拿究。下棋打雙陸的斷手,蹴球的卸腳。”[3]這并非只是紙面上的恫嚇,明初的統治者確實在認真地執行。例如,千戶虞讓子虞端,吹笛唱曲,將上唇連鼻尖割去。指揮伏颙與姚晏保蹴球,卸去右足,全家戍滇。以致后人慨嘆:“明初立法之酷,何以至此,幾于桀、紂矣。”[3]坊間當時有傳聞稱:“明太祖于中街立高樓,令卒偵望其上,聞有弦歌飲博者,即縛至倒懸樓上,飲水三日而死。”[4]這種傳說符合明太祖的性格,也符合明初特定的政治文化環境,可算是對朝廷政策的一種民間解讀。其實,包括朱元璋在內的統治者也并非不需要通俗文學進行文化娛樂,但他們所要的是維護其殘暴統治、宣揚封建倫理道德的通俗文學。據說“洪武初年,親王之國,必以詞曲一千七百本賜之”[5]。而《琵琶記》便得到過朱元璋的首肯,所以能夠在各地上演。在這樣的情勢下,除了去演唱一些歌功頌德的和朝廷特許的東西外,那些可能觸犯法律和朝廷忌諱的戲曲小說,不僅沒人敢編敢寫,也沒人敢演敢唱。戲曲演員或說話藝人稍犯忌諱,就會性命難保。據明人顧起元(1565-1628)記載:
太祖令樂人張良才說平話,良才因作場,擅寫省委教坊司招子,貼市門柱上。有近侍言之,太祖曰:“賊人小輩,不直寵用。”令小先鋒張煥縛投于水。[6]
一個說書藝人為了營造演出氣氛而擅寫招子(相當于今天的海報)貼市門柱上,就白白丟了性命。這種政治文化氣氛實在令人窒息,明初的說唱藝術受到限制,其生長空間被嚴重束縛,難以有突出的成就,也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到明成祖永樂年間(1403-1424),政治專制和文化禁錮不僅不見好轉,反而愈演愈烈。成祖朱棣發動政變奪取政權后,清宮三日,殺方孝孺、齊泰、黃子澄、練子寧、卓敬、鐵鉉、景清等所有不附者;大封靖亂功臣,命內閣預機務以加強皇權;置“東廠”,與原有的錦衣衛并稱“廠衛”,以加強特務統治;重用宦官,“蓋明世宦官出使、專征、監軍、分鎮、刺臣民隱事諸大權,皆自永樂間始”[7];命胡廣等人編纂《五經四書大全》及《性理大全》,由禮部刊布天下,進一步加強對文人士子的思想控制;羈縻士人,組織編纂《永樂大典》,讓他們埋頭在故紙堆中。對待通俗文學,也有比以前更為嚴厲的政策措施。永樂九年(1411),朝廷頒布榜文:
今后人民、倡優裝扮雜劇,除依律神仙道扮,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者不禁外,但有褻瀆帝王圣賢之詞曲、駕頭雜劇,非律所該載者,敢有收藏、傳誦、印賣,一時拿送法司究治。奉旨:“但這等詞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凈將赴官燒毀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殺了。”[8]
如果說洪武時的限制主要是針對演出者,這里已經對雜劇劇本的“收藏、傳誦、印賣”者下手了,其嚴酷程度顯然超過以往。在這種情勢下,通俗文學的發展顯然受到極大的抑制,要想有所突破和創新幾乎是不可能的。在一個政治文化極端專制的時代,包括通俗文學在內的文學的發展也是被極度地壓抑著的,這是被歷史反復證明了的普遍規律。
明代經過半個多世紀的發展,到宣宗宣德時期(1426-1435)出現了所謂的“太平治世”。宣宗“勵精圖治,(楊)士奇等同心輔佐,海內號為治平。帝乃仿古君臣豫游事,冬歲首,賜百官旬休,車駕亦幸西苑萬歲山,清學士皆從,賦詩賡和,從容問民間疾苦。有所論奏,帝皆虛懷聽納”①《明史·楊士奇傳》。其實,宣德后期,社會矛盾已經開始激化,宣德九年(1433)就有貴州烏羅蠻、宜山蠻和四川民起事,而江西夏旭的起義更是牽動朝野的大事件。。然而,政治的穩定并沒有帶來文學的繁榮,文學仍然在慣性的軌道上運行。詩文領域是以“三楊”(楊士奇、楊榮、楊溥)為代表的“臺閣體”充斥文壇。而戲曲領域則是以朱權(1378-1448)、朱有燉(1379-1439)等為主導的忠孝節義劇和神仙道化劇。其代表作多是像朱有燉雜劇《關云長義勇辭金》那樣宣揚“人之有生,惟忠孝者為始終之大節”(《關云長義勇辭金引》),像《李妙清花里悟真如》那樣“不泯其貞操,而為勸善之一端”(《李妙清花里悟真如引》),像《呂洞賓花月神仙會》那樣“抑揚歌頌于酒筵佳會之中,以佐樽歡暢于賓主之懷”(《呂洞賓花月神仙會引》);或者像邱濬的《伍倫全備記》與邵燦的《伍倫香囊記》那樣圖解封建倫理道德、著意宣揚忠孝節義的作品。通俗小說領域同樣也不見有任何生氣與活力。
不過,也應該看到,仁、宣“太平治世”時的政治文化環境比起明前期的政治文化專制已經有所不同。人們開始敢于提出自己的思想,愿意抒發自己的情感,而非像前期那樣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以文學思想為例,文學家李東陽便指出: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讀書之多明理之至者,則不能作。論詩者無以易此矣。彼小夫賤隸、婦人女子,真情實意,暗合而偶中,固不待于教。而所謂騷人墨客、學士大夫者,疲神思,弊精力,窮壯至老而不能得其妙,正坐是哉![9]
這里雖然承認作詩需要讀書明理,但重點強調的卻是真情實感對于詩歌創作的重要性,而他認為民間文學反而能夠體現這一精神,這實在是一創論。他還說:“詩貴不經人道語。自有詩以未,經幾千百人,出幾千萬語,而不能窮,是物之理無窮,而詩之為道亦無窮也。今令畫工畫十人,則必有相似而不能別出者,蓋其道小而易窮。而世之言詩者,每與畫并論,則自小其道也。”[9]這是要求詩歌創作必須具有獨創性,言人所未言,顯然也抓住了文學創作的本質規律。連理學家陳獻章也主張:“作詩當雅健第一,忌俗與弱。予嘗愛看子美、后山等詩,蓋喜其雅健也。若論道理,隨人深淺,但須筆下發得精神,可一唱三嘆,聞者便自鼓舞,方是到也。須將道理就自己性情上發出,不可作議論說去,離了詩之本體,便是宋頭巾也。”[10]他這樣對詩歌的理解,與宋代理學家便劃出了界線,從中反映出文學基本理論上的新發展和新變化,同時也反映出這一時期思想文化專制的松動。
所謂的仁、宣“太平治世”轉瞬即逝,從英宗正統開始,明朝進入動蕩時期。皇帝昏庸,宦官專權、奸臣擅政、吏治腐敗,朝廷出現難以駕御的復雜局面。英宗寵任宦官王振,憲宗重用宦官汪直,到武宗專任宦官劉瑾,政治腐朽達于極點。社會矛盾也空前尖銳,起義抗爭此伏彼起。朝政腐朽和社會動亂的直接后果是統治者的公信力遭到普遍質疑和社會控制力的喪失,社會思想開始活躍起來,文化生活也呈現與前期不同的面貌。文學上出現了以祝允明(1460-1526)、唐寅(1470-1524)為代表的“吳中四才子”,以李夢陽(1473-1530)、何景明(1483-1521)為代表的“前七子”,或以新銳求文學解放,或以復古求文學突破,矛頭都直指程朱理學。而武宗時期的王守仁(陽明)(1472-1528)更是舉起“心即理”的理論旗幟,突破程朱理學的桎梏,強調“致良知”、”知行合一”,主張“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11],一反偶像崇拜的陋習,讓世間的一切都接受“良知”的裁判,客觀上起到了解除思想禁錮和強化自我意識的作用。在王學左派的推動下,思想解放和個性發展逐漸成為明中后期的一股強大社會思潮。
就文學發展和文學消費而言,明代中期也出現了與以前很不相同的特點。書籍的刊刻可以作為一個重要的視點。陸容在《菽園雜記》中談到書籍刊刻情況時說:
古之書籍多無印本,皆自鈔錄。聞《五經》印版自馮道始,今學者蒙其澤多矣。國初書版,惟國子監有之,外郡縣疑未有,觀宋潛溪(濂)《送東陽馬生序》可知。宣德、正統間,書籍印刷尚未廣。今所在書版日增月益,天下右文之象愈隆于前已。但今士習浮靡,能刻正大古書以惠后學者少,所刻皆無益,令人可厭。上官多以饋送往來,動輒印以百部,有司所費亦繁。偏州下邑寒素之士,有志占畢而不得一見者多矣。嘗愛元人刻書,必經中書省看過下所司乃許刻印。此法可救今日之弊,而莫有議之者,無乃以其近于不厚歟?[12]
陸容生于正統元年(1436),死于弘治七年(1494),他所說的“所在書版日增月益”,士大夫大量刻印“無益”之書,正是起始于成化年間(1465-1487)。這是他親眼所見的事實,當然可信。明成化以前,印刷圖書的普及率仍然不高。成化年間出現了士大夫私人刻書和官府間相互饋贈所刻圖書的現象,而且這些刻書活動不再受朝廷限制,所刻圖書也不是傳統文化最為重視的那些圖書,因而遭到陸容這樣的有傳統思想的官吏的不滿。
應該說,成化時期的士大夫印刷的圖書雖然不是以盈利為目的,但卻顯然有通過圖書謀求個人利益的考量。思想的解放,士人的奔競,文化生活的日益活躍,不僅會刺激文人的創造熱情,無疑也會刺激通俗文學的發展。在陸容所說的“無益”之書中,當然也應該包括通俗文學作品。據現有材料分析,成化年間,有一種“說唱詞話”便很受社會的歡迎,以致有人死后把這些詞話作為陪葬品帶在身邊。1967年,在上海嘉定縣的一個明代墓穴中發現了16種成化七年(1471)至成化十四年(1478)北京永順堂刊印的附有插圖的“說唱詞話”,另有南戲《新編劉知遠還鄉白兔記》一種。這些詞話計有:花關索說唱詞話四種,為《三國志平話》之外的又一系關于三國的民間傳說,包括前集《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出身傳》、后集《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認父傳》、續集《新編足本花關索下西川傳》、別集《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貶云南傳》,總名《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傳》;包龍圖公案詞話七種,包括《新刊全相說唱包待制出身傳》、《新刊全相說唱包龍圖陳州糶米傳》、《新刊全相說唱足本仁宗認母傳》、《新編說唱包龍圖公案斷歪烏盆傳》、《新刊說唱包龍圖斷曹國舅公案傳》、《新刊全相說唱張文貴傳》(別題《包龍圖公案詞話》)上下兩卷、《新編說唱全相包龍圖斷白虎精傳》;以及其他說唱詞話五種。[13]據專家研究,這些“說唱詞話”刊本是墓主人宣昶妻子的隨葬品。[14]宣昶曾于成化年間領鄉薦選惠州府同知,后薦補西安府同知,無論其家鄉嘉定還是任所惠州、西安都距北京有千里之遙,可是他們照樣能讀到北京出版的新書,說明此類書籍流通范圍之廣。宣昶妻子死后還要用這些唱本陪葬,可見當時人們對通俗文學的喜好到了何種程度。
北京永順堂于成化年間刊行的這些詞話盡管刻工粗糙,卻是中國現存詩贊系說唱文學最早的刻本。此刻本分為四欄,上欄為插圖,其他三欄為文字。文字以七言韻文和散文說白相結合為基本形式,也間有三、三、四的十言句段,這也是中國說唱文學作品的特色之一。《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出身傳》末有“成化戊戌仲春永順書堂重刊”的長方木記。“成化戊戌”即成化十四年(1478),既云“重刊”,當有初刊本。或以為重刊本上圖下文,風格絕類元至治(1321-1323)間所刊《全相平話五種》,很可能是據元刊本翻刻。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么,成化年間刊行的這些詞話就可能主要不是創作而是整理,即對宋元以來的說唱藝術文本的整理。然而,即使是整理,其意義仍然是不可忽視的,因為它接續了本來甚有成就的宋元說唱藝術,同時讓其以文本形式呈現,這便為中國通俗小說的發展提供了很好的經驗和借鑒。不過,我們看到的這批成化詞話刊本雖然不盡相同,但整個來講,它們在形式上卻是基本一致的,這說明這些作品已經經過刊刻者的整理加工,不然,十六種詞話不可能有大體相同的面貌。詞話中的散說和詩贊本來有復用(即詩贊用來詠嘆散說內容)、連用(即散說和詩贊相互連接敘述故事)、插用(即詩贊與散說內容無關,插入詩贊只是渲染氣氛)的區別,然而,這批成化詞話都采用散說與唱詞連用的形式,說明刊刻者有統一要求。此外,這些詞話還有一些共同的語言成分,以宋朝為題的說唱詞話一般都有開頭套語:“太祖太宗真宗帝,四帝仁宗有道君。”這和郎瑛在《七修類稿》中所提到的“陶真”之本的開頭套語相同。這些都說明,成化詞話不完全是宋元刻本或小說話本的復制,仍然有自己的理解和加工。《新編全相足本花關索貶云南傳》結尾有“重編全集新詞傳,有忠有孝后流傳”,也證明這些說唱詞話是經過明人整理加工(即“重編”)過的,我們自然可以視其為明人詞話。
成化說唱詞話既反映出通俗文學在明中葉開始活躍的明確信息,也可以發現其對弘治以后的長篇通俗小說有直接的影響。例如,《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傳》四集,集中說唱關羽之子花關索的故事,主要情節包括劉備、關羽、張飛桃源洞結義,張飛殺關羽妻小、關羽妻胡氏逃走生關索,關索被寺院收養,關索長大后西川尋父、路上收太行山強人、娶鮑家莊鮑三娘、又娶蘆塘寨王桃、王悅(以上前集);關羽與姚賓結義,姚賓盜赤兔馬,關索錯認姚賓為父,張飛追姚賓巧遇關索,張飛殺姚賓并帶關索認父,關羽不敵廉旬,姜維用計借赤兔馬給關索斬廉旬,曹操借落鳳坡城宴請諸侯,劉備帶姜維、關索赴宴,關索舞劍斬呂高(以上后集);關索扭斷張琳頭,大戰曹軍和八路諸侯,曹操將荊州還劉備,關羽父子守荊州,劉備、孔明、張飛、姜維取西川,劉備閬州被圍,姜維請關羽救閬州,關索巴州捉呂凱、閬州捉王志,龐統、張飛不敵周霸,關索斬強人周霸、捉元帥周倉(以上續集);劉備收得成都府,封關羽荊州并肩王、張飛閬州一字王,關羽父子守荊州,劉豐、關索鬧矛盾,關羽將二人交先主處分,關索貶云南、劉豐貶陰山,呂蒙替吳王太子向關羽提親遭拒,吳王發兵攻關羽,關羽戰陸遜不勝,上表告急被劉豐截獲,糜竺、糜芳獻荊州讓吳軍入城,關羽帶周倉敗走玉泉山,周倉割股為關公充饑,周倉、關羽死難,張飛也在閬州被小軍張達殺害,關索還朝起兵伐吳,關平戰死,關索擒陸遜、呂蒙、糜竺、糜芳,殺二糜祭父,囚陸、呂入川,劉備殺二人祭關、張,劉備、關索先后病死(以上別集)。在這些故事中,雖然很少看到像陳壽《三國志》中所描寫的從東漢末年到西晉初年各政治集團之間的種種政治外交斗爭,而主要是極富民間色彩的江湖好漢爭強斗狠的奇異傳說和夸張式講唱。例如,《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出身傳》首頁正面上欄插圖題為“劉備關張同結義”,繪劉備、關羽、張飛在室內作拱手商量狀,旁有二侍者;背面上圖為一院落,有樹木花草,外設一香案,一白馬拴在樁上,有一人牽一黑牛,馬牛之間放一盆,顯然是為歃血盟誓做準備。次頁正面上欄插圖題為“胡氏生關兒”。詞話開篇在概述了從盤古到西漢的歷史后云:
中興立起漢光武,后漢建國洛陽城。安邦定國無爭戰,雨順風調得太平。傳至明章和殤帝,安順沖質桓靈君。漢末三分劉獻帝,管了山河社稷臣。關西反了黃巾賊,魏蜀吳割漢乾坤。魏國曹操都建鄴,吳地孫權做帝君。劉備據了西川主,漢裔金枝玉葉人。軍師便有諸葛亮,武勇關張是好人。都在青口桃源洞,關張劉備結為兄。三人結義分天下,子牙廟里把香焚。
【白】關、張、劉備三人結為兄弟,在姜子牙廟里,對天設誓,宰白馬祭天,殺黑牛祭地,只求同日死,不求同日生,哥哥有難兄弟救,兄弟有事哥哥便從,如不依此,天不覆地不載,貶陰山之后,永不轉人身。劉備道:“我獨自一身,你二人有老小掛心,恐有回心。”關公道:“我壞了老小,共哥哥同去。”張飛道:“你怎下得手殺自家老小?哥哥殺了我家老小,我殺哥哥底老小。”劉備道:“也說得是。”
【唱】張飛當時忙不住,青銅寶劍手中存。來到蒲州解梁縣,直到哥哥家里去。逢一個時殺一個,逢著雙時殺二人。殺了一十單八口,轉過關平年少人。叫道叔叔可憐見,留作牽龍備馬人。張飛一見心歡喜,留了孩兒稱我心。走了嫂嫂胡金定,當時兩個便回呈(程)。將身回到桃源鎮,弟兄三個便登呈(程)。前往興劉山一座,替天行道作將軍。休說三人同結義,回來唱起女釵裙。轉到胡家戶一座,來見爹娘兩個人。丈夫又入山中去,關張劉備結為兄。殺了滿家良和賤,單單走得自家身。腹內懷胎三個月,后生兒女靠誰人。
【白】父親道:“既是你丈夫別了你,且莫煩惱。你且在家等過,又作區處。”候十月滿足,生下兒子。……
劉關張結義在青口桃源洞子牙廟,為了一心奪取天下,關張不惜以互殺家人來堅定己心,雖然有些血腥,但卻是說唱文學慣用的吸引聽眾的伎倆,也體現出通俗文學的某種風格。這一情節沒有被《三國志通俗演義》所吸收,是因為二者之間的確存在基本風格的差別。然而,有些可吸收的情節,《三國志通俗演義》也盡量加以利用。例如關羽之死,《三國志平話》只說“關公在荊州東南,困于山嶺”,死訊傳到成都后為諸葛亮所隱瞞;而《新編全相說唱足本花關索貶云南傳》明確關羽死于“玉泉山”,死后“游魂走上西川去,托夢劉王漢主君”,《三國志通俗演義》無疑采用了后者,它們之間的某些聯系仍然可以為我們了解《三國志通俗演義》的誕生提供線索。
需要說明的是,北京永順堂于成化年間刊行的這些詞話是詩贊系說唱文學,而詩贊系說唱是由俗講演變而來。正如葉德均所說:“俗講以后的大部分講唱文學都用詩贊體,如宋元明的陶真、元明的詞話、明清的彈詞、鼓詞和現在的各類講唱文學。它是講唱文學中應用最廣、源流最長的一種形式。”[15]現在的問題是,成化年間刊行的這些說唱詞話是否可以算做通俗小說?我們的回答是肯定的。在宋代,說話四家中的“小說”又名“銀字兒”,是因為說唱時要用銀字笙、銀字觱篥樂器配合歌唱而得名。這種“小說”有以散說為主以唱詞為輔的,這樣的作品較多,不需例舉;但也有以唱詞為主以散說為輔的,如收入《六十家小說》中的《快嘴李翠蓮記》即是。就宋元說唱文學而言,在原生語境中,這些說唱詞話是可以叫做“小說”的。就成化年間刊行的這些說唱詞話而言,在《新刊全相說唱仁宗認母傳》的結尾部分提及“才人編就好詞話”,說明這些詞話是書會才人們所編。它們既可以為演唱者提供腳本,當然也可以供普通讀者閱讀。如果僅僅是為演唱者提供的腳本,我們應該依據其主要特點將其歸入說唱文學;如果是以閱讀為主要訴求,我們應該稱它們為通俗小說,因為它們已經不是靠說唱的技藝來征服聽眾,而是靠作品的故事和人物來吸引讀者。成化年間刊行的這些說唱詞話顯然是后者而非前者,盡管它們的語體風格仍然還帶有當初說唱的基本風格。
當然,對于明代說唱詞話的類型和名稱我們還只有籠統的認識,因為作品數量畢竟有限,明代文學家大多不愿提及,即使提到,其稱名也極為含糊和混亂,如用詞話、彈詞、鼓詞、陶真等。彈詞當時和魚鼓(一作漁鼓)聯用,首見于1547年刊行的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馀》。清代的類似作品大都可以分別歸入彈詞(流行于中原和南方)或鼓詞(流行于北方)兩大類。對于這類說唱文學,雖然是以說唱故事為主要目的,但由于其呈現的形態不同,我們應該給予不同的分類:如果以說唱技藝呈現給聽眾欣賞,那么它屬于曲藝;如果以文字形態提供給讀者閱讀,那么它就是通俗小說。藝人在書場上演唱的詞話自然屬于曲藝,但演唱的場景是不可保留也不便復制的,而一旦它的文本被加工整理出來供讀者案頭閱讀,它事實上就成了通俗小說,而要區分哪些是曲藝的詞話哪些是小說的詞話其實是很困難的,也是不必要的。王國維曾經將敦煌發現的講唱文學寫本稱為“通俗小說”,無疑是正確的。1918年編撰出版的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中,就把彈詞作為“小說之一體”予以論列,也是極有眼光的。因此可以說,這批“說唱詞話”刊本就是明代的第一批通俗小說。明代后期的有些長篇通俗小說便是由“說唱詞話”改編而成,有些甚至保留著詞話的形態。例如萬歷年間出版的諸圣鄰編次的《大唐秦王詞話》便是一個典型的例證。程毅中先生便認為:“《大唐秦王詞話》雖為說唱文學,但又名《大唐全傳》或《大說唐全傳》,亦可視為小說。”[16]
如果說“說唱詞話”在成化年間得以復蘇,而具有整理加工性質的“說唱詞話”之類的通俗小說開始在社會上流傳,那么,通俗文學尤其是戲曲、小說的大量創作與刊刻應在弘治(1488-1505)以后。而弘治以后,以盈利為目的的商業性書坊如雨后春筍般涌現,民間印刷業才真正形成高潮。
就現有文獻資料來看,弘治七年(1494),《三國志通俗演義》已經成書,這有刊刻于嘉靖元年(1522)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卷首所附庸愚子(蔣大器)寫于明弘治七年仲春的序言為證。這一刊本是朝廷司禮監所刊①王重民在《中國善本書目》中指出,商務印書館影印的嘉靖元年(1522)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為司禮監所刊。胡士瑩為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著錄的嘉靖元年刊本《三國志通俗演義》作注云:“此明嘉靖間司禮監刊也。”(《〈中國通俗小說書目〉補》)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緊接著,朝廷都察院也刊刻了《三國志通俗演義》和《忠義水滸傳》,“世人視若官書”[17],說明統治者們已經產生了對于通俗小說的濃厚興趣,放松了明朝前期制定的不準收藏、傳誦、印賣褻瀆帝王圣賢的雜劇小說的禁令。這并不是一種孤立和偶然的現象,而是整個通俗小說蓬勃興起的一種表征。
從弘治年間開始的重視通俗小說尤其是長篇通俗小說的現象,與弘治時期所實行的文化政策不無關系。弘治五年(1492)五月,內閣大學士邱濬(1420?-1495)上《請訪求遺書奏》提出:
請敕內閣將考校見有書籍備細開具目錄,付禮部抄謄,分送兩直隸、十三布政司,提督學校憲臣,榜示該管地方官吏軍民之家,與凡官府學校寺觀并書坊書鋪,收藏古今經史子集,下至陰陽藝術、稗官小說等項文書,不分舊板新刊及抄本未刻者,系內閣開去目錄無有者,及雖有而不全者,許一月以里送官。其有王府處啟知借錄,多方差人詢訪,設法搜求,期于盡獲無遺。仰所在有司將各處贓罰紙札,并給官錢借辦筆墨之費,分散各處儒學生員謄寫,惟取成字,不拘工拙,但不許潦草失真。就令各學教官校對既畢,以原本歸主,不許損壞不還。其所得書目先行開具,陸續進呈,通行各處,互相質對,中間有重復者止令一處抄錄,錄畢裝成卷帙,具本差人類解赴京。①邱濬《重編瓊臺藁》卷七《請訪求遺書奏》,明俞汝楫編《禮部志稿》卷四十六題為《隆重圖書疏》(丘濬),《四庫全書》本。
孝宗詔準執行。在這次大規模征集圖書的過程中,明確將“稗官小說”列入其中,表明朝廷文化政策的重大變化,從竭力貶低、嚴格限制“稗官小說”到開始關注和注意收藏“稗官小說”。因此,我們有理由推斷,《三國志通俗演義》就是這次圖書征集活動的重要收獲。不然,嘉靖初年的司禮監從哪兒找來《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底本,因為此前并無這一作品的抄本流傳的任何記載;我們也無法回答為什么蔣大器明弘治七年(1494)仲春已經作序的《三國志通俗演義》直到28年后的嘉靖元年(1522)才得以刊刻,因為在朝廷還未認可之前民間既無膽量刊刻這樣大型的書籍,也缺少因刊刻這樣大型書籍而承擔經濟風險的能力,而一旦朝廷認可,尤其是朝廷有關部門刊刻之后,民間資本就可大規模介入。事實也是如此,僅以《三國志通俗演義》為例,此書被司禮監、都察院刊刻后,立即引起強烈社會反響。先是官民人等競相翻刊:嘉靖時有武定侯郭勛家刻本,時人視為善本;有南京國子監刊本(又稱金陵國學本),萬歷時鄭以楨據以覆刊;有夏振宇刊本,板心上徑題“官板三國傳”;有嘉靖二十七年(1548)福建建陽葉逢春刊本,等等。到了萬歷,有關版本更多,據英國學者魏安統計,現存海內外的就有20馀種,尤以建陽本為多。[18]《水滸傳》也大體如此。由此可見,通俗小說在嘉靖以后的受歡迎的情況以及普及程度可能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由于《三國志通俗演義》和《忠義水滸傳》的良好示范作用,人們開始創作和刊刻通俗小說以謀取利益。“嘉靖十六年,郭勛欲進祀其立功之祖武定侯郭英于太廟,乃仿《三國志俗說》及《水滸傳》為《國朝英烈記》,言生擒士誠,射死友諒,皆英之功。傳說宮禁,動人聽聞。已乃疏乞祀英于廟廡。”[19]鄭曉為嘉靖二年(1523)進士,嘉靖十五年(1536)任考功郎中,繼調文選,其所言郭勛事乃當時人記當時事,當屬可信。《國朝英烈記》,一名《皇明開運英武傳》,或名《皇明英烈傳》,簡稱《英烈傳》,8卷60則,介于歷史演義和英雄傳奇之間,也屬長篇通俗小說。利用長篇通俗小說來實現個人政治目的,郭勛是始作俑者。其基本前提是,長篇通俗小說有廣泛的讀者,能夠形成社會輿論,不然,郭勛定不會這樣費盡心機。郭勛嘉靖二十年(1541)獲罪,故《英烈傳》應成書于此年之前。
嘉靖時期既是長篇通俗小說在社會上廣泛傳播的重要時期,也是長篇通俗小說創作和發展的重要時期。除《三國志通俗演義》、《忠義水滸傳》、《皇明英烈傳》等作品外,重要的長篇通俗小說還有:嘉靖三十一年(1552)福建建陽清白堂刊熊大木撰《大宋中興通俗演義》8卷80則;三十二年(1553)建陽清江堂刊熊大木撰《唐書志傳通俗演義》8卷89節,又有《南北兩宋志傳》20卷,《全漢志傳》12卷等,這些作品主要是模仿《三國志通俗演義》和《忠義水滸傳》,將歷史演義和英雄傳奇相結合,但整體藝術水平不如《三國志通俗演義》和《忠義水滸傳》。嘉靖中引起人們興趣的還有余邵魚所撰《列國志傳》8卷,因原本不存,具體刊刻時間不詳。余象斗萬歷三十四年(1606)翻刻本題“后學畏齋余邵魚編集”,且首刊余邵魚《引》文一篇,稱“自《三國》、《水滸傳》外,奇書不復多見”,而《列國志傳》“善則知勸,惡則知戒,其視徒鑿為空言以炫人聽聞者,信天淵相隔矣”,似針對熊大木《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等長篇小說“有紊亂《通鑒綱目》之非”而言,故此書刊刻時間應在嘉靖后期。嘉靖時期還有兩種版本的《三遂平妖傳》在流傳,晁瑮《寶文堂書目》有明確記載。
明代社會發展至嘉靖時期,經濟生活出現繁榮興旺的景象,資本主義萌芽在手工業、農業、商業等方面開始顯露出來。到萬歷年間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手工業以江南紡織業為代表。這種紡織業已不再是過去的家庭經濟,而是如張翰《松窗夢語》所云“機戶出資,織工出力,相依為命”的工場手工業經濟,織工與機戶成為雇傭關系。除江南紡織業外,景德鎮的陶瓷業也出現了大量的雇傭工人,《饒南九三府圖說》云:“工興則挾傭以爭,工畢則鳥獸散。”其他如造紙業、冶鑄業、印刷業等,都出現了有資本主義性質的作坊或者工場。在農業方面,由于工場手工業對原材料的需求,不少農戶從單純種植糧食作物轉而種植經濟作物,謀取更高的收益。土地兼并日趨嚴重,直接生產者與土地所有者的契約關系也在江南一帶出現。張居正主持的“一條鞭法”的經濟改革規定賦稅除漕糧地區應繳納實物外,其他地區“概以銀征收”,各種徭役也可以以銀抵當,這便形成了貨幣地租取代實物地租的局面,農業商品化進程進一步加快。農業人口也大量轉入非農業人口,何良駿《四友齋叢說》稱“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農”。在商業方面,商人資本迅速發展。據宋應星《天工開物》統計,萬歷間僅徽商資本總額便達三千萬兩白銀,每年獲利九萬兩,比國庫稅收多一倍。商品交換也異常活躍,《李長卿集》中寫道:“燕、趙、秦、晉、齊、梁、江淮之貨,日夜商販而南;蠻海、閩、廣、豫章、楚、甌越、新安之貨,日夜商販而北。”商業的繁榮促進了商業城市的興起,也促進了商品關系的進一步發展,商人會館紛紛建立,匯款制度也開始出現,國內市場逐漸形成。在文化領域,商業出版成為當時的主要出版形式,福建的出版業后來居上,大有超過北京、南京出版業而引領商業出版的趨勢,尤其是大量出版通俗讀物,既滿足了市民社會的文化需求,也改變著傳統文化占主導地位的出版版圖和文化格局。江浙、四川的民間出版也紛紛效法,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通俗文學出版的高潮。
萬歷年間,長篇通俗小說編撰和出版的勢頭依然旺盛,總體上超過嘉靖時期。現存重要的作品有:萬歷十六年(1588)張鳳翼序刻武定版《忠義水滸傳》100卷100回。萬歷十七年(1589)“天都外臣序”①所謂“天都外臣序”其實并不可靠,此序落款因破損已無法識別,是由吳曉鈴、戴望舒“籀讀”(猜讀)出來的。參見馬幼垣《水滸二論》專論《問題重重的所謂天都外臣序本〈水滸傳〉》和簡研《所謂天都外臣序本〈水滸傳〉尚未發現第二套存本》,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本《李卓吾先生評水滸全傳》100卷100回。萬歷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刊《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游記》20卷100回,《三遂平妖傳》4卷20回。萬歷二十二年(1594)朱氏與耕堂刊行錢塘散人安遇時編集《包龍圖判百家公案》10卷100回。萬歷二十三年(1595),《金瓶梅》抄本在社會上流傳。萬歷二十五年(1597)三山道人刊羅懋登著《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20卷100回,萬卷樓刊《包龍圖判百家公案》6卷100回。萬歷二十六年(1598)余氏建泉堂、雙峰堂分別刊行《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傳》4卷105則,余氏三臺館刊余象斗編述《皇明諸司公案傳》6卷59則。萬歷三十年(1602)余氏雙峰堂刊《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傳》4卷24則。萬歷三十一年(1603)佳麗書林刊《征播奏捷傳通俗演義》6卷100回,萃慶堂刊鄧志謨撰《鐵樹記》2卷15回、《咒棗記》2卷14回、《飛劍記》2卷13回,書林清白堂刊《達摩出身傳燈傳》4卷70則、《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6卷22則。萬歷三十三年(1605)詹秀閩刊《兩漢開國中興志傳》6卷42則,建州震晦楊百明發刊《新民公案》4卷43則,林仙源余成章刊朱名世編《牛郎織女傳》4卷。萬歷三十四年(1606)金陵萬卷樓刊晉人李春芳編次《海剛峰先生居官公案傳》4卷71回,臥松閣刊《楊家府演義》8卷58則,閩雙峰堂西一三臺館刊《列國前編十二朝傳》4卷54則。萬歷三十七年(1609)西蜀酉陽野史編次《三國志后傳》10卷140回,俞安期刊隴西李垕撰《南北史續世說》7卷。萬歷三十八年(1610)杭州容與堂刊《忠義水滸傳》100卷100回。萬歷四十年(1612)金陵大業堂刊《東西兩晉志傳》12卷、甄偉編著《西漢通俗演義》8卷101則、金陵西湖謝詔編集《東漢十二帝通俗演義》10卷146則。萬歷四十二年(1614)袁無涯刊《忠義水滸全傳》120回。萬歷四十五年(1617)欣欣子序刊《金瓶梅詞話》10卷100回。萬歷四十七年(1619)龔紹山刊《殘唐五代史演義傳》8卷60回。此外,萬歷年間還有鐘山逸叟許仲琳編輯《封神演義》20卷100回,羊城沖懷朱鼎臣編輯《唐三藏西游釋厄傳》10卷、《南海觀世音菩薩出身修行傳》4卷25則,蘭江吳元泰著《東游記》2卷56則,楊致和編《西游記傳》4卷41回,余象斗編《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4卷18則,九華潘鏡若編次《三教開迷歸正演義》20卷100回,風月軒又玄子著《浪史》40回,京南歸正寧靜子輯《國朝名公神斷詳刑公案》8卷40則,以及無名氏編撰《五鼠鬧東京傳》2卷127則、《承運傳》4卷、《戚南塘剿平倭寇志傳》(今殘存1至3卷)等。
天啟、崇禎年間,長篇通俗小說的創作和刊刻仍然未見減弱。現存主要作品有:天啟三年(1623)金陵九如堂刊楊爾曾著《韓湘子全傳》8卷30回,天啟四年(1624)吳興會極消隱道士編次《七曜平妖傳》6卷72回、清溪道人編次《禪真逸史》8集40回、澹園主人編次《大唐秦王詞話》8卷64回。崇禎元年(1628)崢霄館刊《魏忠賢小說斥奸書》40回,長安道人國清編次《警世陰陽夢》10卷10回,西湖義士述《皇明中興圣烈傳》5卷48則。崇禎二年(1629)崢霄館刊《禪真后史》10集60回。崇禎三年(1630)平原孤憤生撰《遼海丹忠錄》8卷40回。崇禎四年(1631)吟嘯主人序刊《近報叢譚平虜傳》2卷20回,齊東野入編演《隋煬帝艷史》8卷40回,東魯落落平生撰《玉閨紅》6卷30回,古吳金木散人編《鼓掌絕塵》4集40回。崇禎五年(1632)陸人龍著《型世言》12卷40回,京江醉竹居士編《龍陽逸史》20回。崇禎六年(1623)袁于令撰《隋史遺文》12卷60回。崇禎八年(1635)王黌撰《開辟衍繹通俗志傳》6卷80回,方汝浩著《掃魅敦倫東度記》20卷100回。崇禎九年(1636)吳門嘯客述《孫龐斗志演義》20卷20回。崇禎十二年(1639)西子湖伏雌教主編《醋葫蘆》4卷20回,醉西湖心月主人著《宜春香質》4集20回、《弁而釵》4卷20回。崇禎十三年(1640)靜嘯齋主人董說著《西游補》16回,西湖漁隱主人著《歡喜冤家》2集24回,磊道人撰《七十二朝人物演義》40卷。崇禎十五年(1642)予華玉、余邦縉編《岳武穆盡忠報國傳》7卷28則。崇禎十六年(1643)馮夢龍編著《新列國志》108回。此外,尚有不能確定刊刻準確時間的明季通俗小說,如余季岳刊《盤古至唐虞傳》2卷7則、《有夏志傳》4卷19則、《有商志傳》4卷12則,天德堂刊《武穆精忠傳》8卷80則,存仁堂刊《國朝名公神斷詳情公案》8卷,葉敬池刊《石點頭》14卷,雄飛館刊《英雄譜》(又名《三國水滸全傳》)21卷,興文館刊西吳懶道人述《剿闖通俗小說》10回,等等。
在長篇通俗小說繼續發展的同時,短篇通俗小說和中篇通俗小說則有加強之勢。本來,短篇通俗小說在嘉靖、隆慶、萬歷間也同樣存在,并且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例如,嘉靖中期,洪楩(生卒年不詳)便編輯刊刻了《六十家小說》,分《雨窗集》、《長燈集》、《隨航集》、《欹枕集》、《解閑集》、《醒夢集》6集,每集收小說10種,共60種。這些小說多是宋元傳留的小說話本,現已部分散佚,僅存29種。因刻本中有“清平山堂”字樣,故被今人名為《清平山堂話本》。清平山堂為洪梗刻書堂名。此外,萬歷時期聚奎樓刊《輪回醒世》18卷183則,也是短篇通俗小說的匯集。天啟元年(1621)天許齋刊馮夢龍編輯《古今小說》(后更名《喻世明言》)40卷,使話本小說再次引起人們的關注。天啟四年(1624)馮夢龍編著的《警世通言》40卷由金陵兼善堂刊出,天啟七年(1627)馮氏又編著《醒世恒言》40卷,由金閶葉敬池刊出。這三部短篇通俗小說奠定了明代短篇通俗小說的重要地位。崇禎元年(1628)凌濛初編著的《拍案驚奇》40卷由尚友堂刊出,同樣受到讀者歡迎。崇禎五年(1632)凌氏又編著《二刻拍案驚奇》40卷再次由尚友堂刊出,所謂“賈人一試之而效,謀再試之”,仍然受到讀者歡迎。以上所述“三言二拍”代表了明代短篇通俗小說的最高成就。
明代后期,長篇通俗小說的評點在社會上出現并迅速形成高潮,這也是小說發展史上的一個值得重視的現象。最早進行長篇通俗小說評點的是著名思想家李贄(卓吾)。據袁中道記載:“萬歷壬辰(1592)夏中,李龍湖方居武昌朱邸,予往訪之,正命僧常志抄寫此書(指《水滸傳》——引者),逐字批點。”[20]李贄在《與焦弱侯》書中亦提及此事:“《水滸傳》批點得甚快活人。”[21]現存明容與堂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100回本是否就是李卓吾評點原本,學術界雖有不同意見,但李卓吾批點過《忠義水滸傳》卻是確定無疑的,至今他的《焚書》中還保留有《忠義水滸傳序》。除李贄外,竟陵派的旗手鐘惺也批點過《水滸傳》,現存《鐘伯敬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100回本與李卓吾評本多同,有人說現存李卓吾評點實為葉晝所托,而無論是何種情況,文人們開始用評點形式來指導人們閱讀通俗小說,卻是不爭的事實。而在《水滸傳》評點中,最有影響也代表著評點最高水平的,是崇禎十四年(1641)刊刻的《金圣嘆批評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75卷70回。金圣嘆自稱得貫華堂古本,只70回,實際上是他將120回本《水滸全傳》砍去后半,增加驚惡夢半回,以原書第1回為楔子,最終形成70回。他并且偽造了序言和讀法四篇置于書首,對全書進行了細致的評點。他的評點是頗為用心的,甚至作為一項事業,這既是長篇通俗小說社會地位提高的表征,也是文人們積極介入通俗小說并努力提高通俗小說藝術水平的表現。
在明末通俗小說中,還有一種現象值得關注,這就是時事類作品大量涌現。這一現象固然與這一時期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和激烈黨爭有密切關系,但也與通俗小說在社會上的強大影響力以及能夠左右至少影響社會輿論有極大關系。如果說郭勛利用《英烈傳》為遠祖制造輿論,是為了自己能夠晉升公侯的爵位,還只是一種間接的行為,那么,明末利用通俗小說攻擊或陷害政敵,則是直接以通俗小說作為政治武器了。例如,天啟五年(1625),以通俗小說《遼東傳》為起因,導致遼東經略使熊廷弼被殺。劉若愚《酌中志》載:“馮銓害經略熊廷弼者,因書坊賣《遼東傳》,其四十八回內有馮布政父子奔逃一節,極恥而恨之,令妖弁蔣應旸發其事于講筵,以此傳出袖中,而奏致熊正法。”[22]《明史·熊廷弼傳》、李遜之《三朝野記》、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也有類似記載,證明此事不是虛構。此前也有魏忠賢閹黨模仿《水滸傳》編造《東林點將錄》陷害東林黨人事,此后則有《魏忠賢小說斥奸書》40回在魏忠賢自縊后不久即在社會上流行。此外,“平播”、“剿闖”、“遼東”等時事政治,都有小說敷衍,說明通俗小說的影響力不僅為人們所認識,也被人們自覺地運用于政治斗爭。這是小說之幸還是不幸,我們暫且不去討論,但小說的社會作用之大以及其地位之提高則是可以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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