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侃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文學發展到南朝,詩歌開始講求聲律和對偶,注重語言的形式美和音樂美。初唐的詩壇,承六朝余音,詩風依然輕靡華艷。到高宗、武后時期,才開始逐漸發生變化。一方面,“梁陳宮掖之風”余燼未滅,另一方面,一些詩人已有意識地以漢魏風骨來矯正六朝的“采麗競繁”。①
杜審言的詩作多成于應制之作仍盛的武后執政時期。杜審言不拘成規,把自己的生活體驗融進作品,或發憤懣之情,或抒失意之感,于“文章四友”之中,風格清新,較少浮靡之氣。明代的陸時雍頗有見地地精當評論道:“杜審言渾厚有余。”②聞一多先生更肯定他已轉變為純粹的唐代詩風。
杜審言作品雖存不多,但在題材內容上頗有拓展和創新,形成了卓立于初唐而獨特的藝術風格。從唐至清,詩評家一直都很重視杜審言的詩歌成就,把他當做唐代詩歌發展史上的重要詩人來研究。縱觀杜審言現存之作,其中,應制詩九首,邊塞送別詩八首,山水詩十七首,傷懷之作九首。下文便以上述四個類型分而論之。
宮廷詩發展至初唐,在題材、辭藻和結構方面都形成固定的規范和程式。一般而言,以典故為喻,以麗藻為言,其內容不外乎是稱頌帝王功德,謳歌升平景象,多粉飾太平之詞而缺乏真實情感。杜審言作為宮廷詩人,又身處王朝繁盛之際,奉命寫作一些應制之作,是其工作與職責使然。
杜審言的應制詩占現存作品總數的五分之一左右,縱然也涉及陪幸侍宴、扈從出游等內容,但較之其他宮廷詩作,立意新穎深刻,語言也清新活潑,通俗易懂。其原因有二。一方面,杜審言傲岸不羈,對宮廷詩虛偽、阿諛的格調多有不滿,甚至有意采取保留、遠離的態度。另一方面,杜審言因貶官流放,能接觸到廣大中下層的社會和人民,很好地汲取民間通俗詩風的營養,即使是應制之詩,也充滿著異調新聲。如《奉和七夕侍宴兩儀殿應制》:
一年銜別怨,七夕始言歸。斂淚開星靨,微步動云衣。天迥兔欲落,河曠鵲停飛。那堪盡此夜,復往弄殘機。
全詩以織女情感變化為主線,緩緩展開,貫穿始終。“一年銜別怨,七夕始言歸”,是望穿秋水地等待之后,夙愿實現之際的期盼與興奮。“星靨”、“云衣”生動地勾勒出織女的神態、表情,把織女輕盈婀娜的體態和渺渺天際的神秘描繪得活靈活現。頸聯是景物描寫,突破了傳統七夕之作中喜鵲搭橋,明月相隨的場景,“兔欲落”、“鵲停飛”表達一種無奈的悲涼。融情于景中,情感更顯真切。尾聯把傷感的氣氛進一步烘托、升華,既寫牛郎織女隔河遙望的煎熬落寞,又感自己一生的失意愁苦。詩雖為侍宴而作,但不寫宴會盛況,而是借題抒情,展現出詩人真情與骨力。再如《宿羽亭侍宴應制》:
步輦千門出,離宮二月開。風光新柳報,宴賞落花催。碧水搖云閣,青山繞吹臺。圣情留晚興,歌管送余杯。
該詩以敘事的方式展開,描寫宴會的環境和過程。首聯開門見山地交代宴會的時間、地點。中間兩聯是景物描寫,“新柳”、“落花”、“碧水”、“青山”分別用了“報”、“催”、“搖”、“繞”四個動詞進行修飾,被賦予了生命的力量,以一種運動的狀態呈現出來。而且,頷聯為倒裝句式,頸聯為正常句式,一正一反兩聯,表現出語式、節奏的多變,與景物的動感相互照應。尾聯兩句,詩人抒發了宴會結束時意猶未盡的興致和戀戀不舍的心情,以契合詩歌的主旨。全詩格調高雅、意境開闊,不用華辭艷藻,充滿盎然的生機。詩人陶醉于春日的和煦溫暖與江山的多嬌嫵媚,表現了極為真實的情感。景中有情,情中寓景,打破了前人應制詩中情景隔離的生硬模式,為宮廷詩注入了一股新鮮血液。
邊塞送別詩是與邊疆、離別關系密切的詩作。多有高亢之聲,而無低泣之音。初唐,邊塞戰爭不斷,不少文人懷抱遠大理想慷慨赴邊,尋求報國立功的機會。杜審言身處初唐后期,又曾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渴望以滿腔熱血報效朝廷,極其關心邊事與戰爭。
杜審言的邊塞送別詩超出了一般送別詩僅敘個人情誼的狹小范圍,多了邊塞之作的慷慨激昂和壯志雄懷,又于傳統寫將士鄉愁、思婦離恨的邊塞詩中融入個人的際遇與對事業的追求,呈現出新的時代風采。如《送和西蕃使》:
使出鳳凰池,京師陽春晚。圣朝尚邊策,詔諭兵戈偃。拜手明光殿,搖心上林苑。種落逾青羌,關山度赤坂。疆場及無事,雅歌而餐飯。寧獨錫和戎,更當封定遠。
此為公元678年在長安送婁師德而作。氣勢雄渾厚重,語言樸質無華。“圣朝尚邊策,詔諭兵戈偃”,立現泱泱帝國的神威霸氣。“拜手明光殿,搖心上林苑”,簡單的拜別場景,使者身負軍國大事,沉重卻高尚的使命感昭然若見。后三聯是詩人大膽、豐富的聯想,從戰場上的大捷、勝利后的慶宴到朝廷的嘉獎。雖時空跨度大,但銜接緊密,一以貫之。詩人的艷羨之情也于詩中有所體現,他外露又婉轉地表達了其渴望為國征戰戍邊,盡忠效力,以求取仕途康莊的情感。“更當封定遠”,又豈知不是作者自己的祈愿呢,同時這也是有唐一代大眾士子們的共同心聲。又如《送崔融》:
君王行出將,書記遠從征。祖帳連河闕,軍麾動洛城。旌旗朝朔氣,笳吹夜邊聲。坐覺煙塵掃,秋風古北平。
此為詩人696年在洛陽送崔融隨武三思東征契丹時所作。首聯點題,后三聯為軍容戰況的描寫。“祖帳連河闕,軍麾動洛城”,頗有一種鋪天蓋地、浩蕩壯闊的氣勢,有著咄咄逼人的氣象。“坐覺煙塵掃,秋風古北平”,表達了詩人對戰事旗開得勝,大軍凱旋的美好愿望。詩中描述了“關山朔氣”、“戎衣羌笛”這些塞外疆場特有的自然景象和將士們的艱苦生活,抒寫了將士們殺敵報國、保衛邊疆的豪邁情懷與昂揚斗志。該詩格調雄健、場面宏大、筆力雄健。詩人將時代精神和風貌,寓于嚴整凝練的五律體中,開盛唐邊塞詩慷慨宏吟詩風之先河,對后來的高適、岑參的創造有莫大的影響。
南朝,詩人開始關注自然山水,山水詩興盛起來。唐人對自然風景藝術的關注,使得山水詩在唐代多有發展。在體例上,偏于近體;在結構上,趨于疏散;在表達方式上,重視寫意,初步具有了自己的風貌。
杜審言因屢次受貶流放,其山水詩數量最大。詩人常觸景生情,因物興感,寫途中的磨難與苦況。他重視自然與人生、人文的結合,打破了物、我分離的局限,轉變為物我合一、情景交融的關系。呈現出雄奇、警拔、奔放的氣象與格調。如《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
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萍。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此詩是詩人在江陰任職時與同郡僚友晉陵丞的唱和之作。詩人落筆便交代自己“宦游人”的特殊身份,一個“獨”字把詩人外放做官復雜的心理寫得透徹明白。季節氣候的變換更替本是自然界的規律,無所為奇,詩人卻用“偏”、“驚”點出自己敏銳特殊的感受——借冬去春來的感嘆和傷春之情以抒發詩人的離情別緒。頷聯、頸聯承接首聯,由所感轉寫眼前所見的明媚春光。云霞、江海、梅柳、鶯啼、綠草,韶光融融,生機勃勃。詩人使用擬人的手法,使畫面呈現著一種流動的美感,把對春天的審美體驗和蘊藏在春景圖中的自然活力一并浮漾于紙上。尾聯,詩人突然筆鋒一轉,寫道:“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借著贊美陸丞的詩,詩人強烈的歸思宣泄而出。一個“忽”字與首聯的“宦游人”前后映照,由興發而轉感傷,由眼前景而勾起歸鄉情,由郁郁春色而引發身處異鄉的寂寥愁懷。明代胡應麟譽之為“初唐五言律第一”③,可見該詩構思的巧妙、句法的緊湊以及經營上的匠心獨具。再如《度石門山》:
石門千仞斷,迸水落遙空。道束懸崖半,橋欹絕澗中。仰攀人屢息,直下騎才通。泥擁奔蛇徑,云埋伏獸叢。星躔牛斗北,地脈象牙東。開塞隨行變,高深觸望同。江聲連驟雨,日氣抱殘虹。未改朱明律,先含白露風。堅貞深不憚,險澀諒難窮。有異登臨賞,徒為造化功。
詩歌描繪了石門山兇險陡峭的壯景。“千仞斷”、“落遙空”,開篇便從宏觀上把握住一種磅礴逶迤的大局,定為全詩的基調。定調之后,詩人以細節描寫進一步烘托氣勢。“道束懸崖半,橋欹絕澗中”雖是寫懸道、欹橋,卻襯托出山勢之險怪峻奇。“泥擁奔蛇徑,云埋伏獸叢”,山道泥濘狹窄,又似盤蛇般蜿蜒曲折,山間云繞霧繚,且形如群獸聚集,神秘莫測。這種驚心動魄的景象激發了詩人對險境的征服欲,“開塞隨行變,高深觸望同”詩人勇攀險峰,盡情享受著尋幽探勝樂趣。詩人在感嘆大自然的造化之功之余,更是堅定了自己不言憚、不言敗的意志。有別于以秀美山林為內容的作品,詩人以暴力美學的方式發泄了積郁心中的憤懣不平之氣。
“詩言志、歌詠言”,詩歌自產生之日起就成為詩人婉約表達情感意志的方式,且多是憤慨、抑郁之情的傳播載體。至唐朝,詩歌于表現憂時傷世、悲天憫人之情懷的技巧發展得更加爐火純青。
杜審言一生仕途抑郁不得志,雖曾以老子“處下不爭”的思想自嘲自解,但畢竟仍是積極干世者,對重返朝廷并得以重用心存僥幸和幻想。同時,他桀驁的性格也使他對自己的處境無法坦然釋懷。詩人無論于春日、夜月或是節日,均會有嘆有感于個人的身世、遭遇,滿腔皆是沉郁頓挫的音調。如《賦得妾薄命》:
草綠長門掩,苔青永巷幽。寵移新愛奪,淚落故情留。啼鳥驚殘夢,飛花攪獨愁。自憐春色罷,團扇復迎秋。
《妾薄命》是樂府古題,屬《雜曲歌辭》,內容多寫婦女的哀怨,此詩借美人失寵以寄寓流貶不遇之意。“長門”、“永巷”配之“野草”、“青苔”,頓感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啼鳥驚殘夢,飛花攪獨愁”,凋零衰敗的意境,與女主人公的身世、心理十分貼切。且“驚”字、“攪”字下力較重,很有骨力。雖有“啼鳥”、“飛花”字樣,卻并不柔弱、綺麗,而是透露出一種哀怨的氣息,與六朝句律迥然有別。尾聯中,則用“團扇”之典以自憐而寄不忍忘君之意。此詩首聯即用工對領起,一路精整,到最后散結,既精嚴又自然,不留雕琢的痕跡。
然而,杜審言的這類題材也存在明顯的局限性。詩人幽怨感傷的對象總是自己,他沒有意識和心情去放眼看更廣闊的世界,沒有對國計民生的擔憂、也沒有對國家前途的惆悵,一切只是以自我為中心,沉溺于自己的痛苦中無法自拔。他悲天憫人,自傷自憐,常常凄凄切切,很難突破心中的壁壘,在境界上少有突破。盡管如此,其對杜甫的現實主義詩歌的創作仍舊有著深遠的影響。
杜甫曾經驕傲地宣稱:“吾祖詩冠古。”杜審言在詩歌風格氣象、體制形式和章法句式、選詞煉字等方面,對杜甫的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杜甫的寫景紀行詩,雄渾壯闊、清新秀麗的特點,就是對其祖父詩歌的傳承和發展。杜甫作為唐代現實主義詩歌的代表領軍人物,多涉筆社會動蕩、政治黑暗、人民疾苦,真切地反映了社會矛盾。雖在內容意境上較其祖父有飛躍性地拓展,但其沉郁頓挫的風格卻是來自于杜審言渾厚且憂郁的詩風。
同時,在性格上,杜審言的“謇傲”對杜甫狂放性格的形成有重要的影響。杜審言自高自許,矜誕狂傲處事態度,杜甫頗有繼承,表現出張狂樂觀,富于浪漫氣質的一面。他自信的情懷、直率的言行和勇敢的精神也能從杜審言的身上找到影子。
杜審言出現在“四杰”之后,略早于沈、宋。他的詩作體現出初唐的普遍特征,也蘊含著時代文風的新變。杜審言于詩歌題材內容的拓展是詩歌史上不容忽視的,與其對近體詩的貢獻一樣,綻放著絢爛耀眼的光彩。
注釋:
①徐定祥.杜審言詩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1版:3.
②[明]陸時雍.詩鏡總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411.
③[明]胡應麟.詩藪·內篇(卷四).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69.
[1]徐定祥注.杜審言詩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喬象鍾,陳鐵民主編.唐代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3]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4]湯軍.論杜審言對唐詩發展的藝術貢獻[J].前沿,2010,(24),(總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