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神話中走來：論中西神話英雄形象所蘊含的價值觀的差異

⊙劉素梅［山西師大臨汾學院， 山西 臨汾 041000］

神話是原始初民自由意志、自我意識和原始欲望的象征性表達。不同民族的神話詮釋了不同民族的文化價值觀。美國民俗學家阿蘭·鄧迪斯在《西方神話學論文選》認為：“神話是關(guān)于世界和人怎樣產(chǎn)生并成為今天這個樣子的神圣的敘事性解釋。”本文通過中國和希臘神話里大英雄形象羿和赫拉克勒斯在建功立業(yè)方面的對比，探索中西文化價值觀的差異。

在希臘神話中，赫拉克勒斯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他主要建立了十二件大功：奪取怪物獅皮、斬殺九頭蛇、捕獲疾飛的赤鹿等。在中國神話中羿也是一位與赫拉克勒斯相比肩的大英雄，建立了七件大功：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上射十日等。兩位英雄都是智勇超群、屢建奇功、結(jié)局悲慘，這是他們相似之處。但他們也有著不同，特別是他們價值取向差異異常明顯，并且由此折射出兩個民族的價值觀的差異。

一、自我意識與奴性意識的差異

青年赫拉克勒斯遇見兩位女神，她們各自為赫拉克勒斯指明了一條未來的路，一個邪惡，一個美好，但這兩條路都通向幸福。惡德女神承諾給赫拉克勒斯最快樂、最舒適的人生。美德女神承諾他將成為一切善良與偉大事業(yè)中的卓越人物，但他要敬奉神 ，援助朋友，為全城服務。惡德帶給人的生活雖然安逸輕松，但只是單純的享樂。而美德帶給他的生活雖然沉重，卻很美好。享樂和美好盡管都是幸福，本質(zhì)卻完全不同。

這就是著名的赫拉克勒斯的十字路口的抉擇。赫拉克勒斯經(jīng)過認真思考選擇了美德女神引導的路。冒險去征服獅子，綁縛了彌倪安斯的國王厄耳癸諾斯的使臣，反抗敵人，毀滅了彌倪安斯城，獲得了全希臘的贊美以及諸神的高貴贈禮。宙斯告誡赫拉克勒斯，他只有在完成大功后才能擺脫奴役，升格為天神。赫拉克勒斯的英雄行為一方面是自己的主動選擇，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事實上，中外歷代英雄往往都是客觀情勢與主觀選擇的共同結(jié)果。

對于羿，神話中沒有描述過他的內(nèi)心矛盾和斗爭，《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云：“帝俊賜羿彤弓素 ，以扶下國，羿始去恤下地之百艱。”只知道他是受命于帝俊降臨人間鏟除禍害。臨行還賜給他紅色的弓和一口袋白色的箭，華美鋒利。他自己應該要么是愿意做這些事的，要么認為服從帝俊乃是天職。

古希臘的哲人普羅泰戈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這表明古希臘人具有強烈的個體意識，重視個體的人的價值實現(xiàn)，強調(diào)人在自然、社會面前的主觀能動性。希臘神話中神的意志就是人的意志，神的欲望就是人的欲望，神和英雄的行為模式隱喻了古希臘人對自身欲望充分實現(xiàn)的潛在沖動。古希臘的海洋商業(yè)文化在對待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等關(guān)系上，不是回避沖突，而是勇敢地迎接沖突甚或主動地挑起沖突，在沖突中爭取閃光誘人的未來。同時，他們認識到人的本性是自利的，自利是共同利益的基礎(chǔ)和本源，共同利益是個體利益的集合。任何擁有權(quán)力的人，本性同樣都是自利的，都可能以權(quán)謀私，都必須被制約。所以無論是個體的利益，還是共同的利益，要依靠人們共同參與制定的規(guī)則和制度加以保障。

中國古代的價值觀是仁。《周易》：“立人之道，曰仁與義。”仁義和忠孝更是中國儒學的核心思想價值。但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則一針見血地指出：“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老子所要說明的是，舍大道而強調(diào)仁義、智慧，是舍本取末、背道而馳。仁義、智慧雖不失為一付治世良藥，但它治標不治本。仁義的最大缺失不是在平等的基礎(chǔ)上給予和實行，它是一種強勢的給予和施舍。中華民族屬于自給自足的超穩(wěn)定的農(nóng)業(yè)文化，其基本特征是向內(nèi)調(diào)適。在嚴峻的自然面前人們只能千方百計地調(diào)整自己來順應它，力爭“天人合一”的和諧狀態(tài)。在我們的文明之中，人的本性是善的。神 是善的，天子是善的，圣人是善的。所以維護、順從等級制度的會被視為善，蔑視、危害和反抗等級制度會被視為惡，是大逆不道，罪大惡極。這種觀念極大地催生了那種“救世主”“明君”“大救星”的幻想，也使得國民的奴性越來越重，而自我意識、自我認同感和榮譽感則幾乎喪失殆盡。正如魯迅所指出的“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

二、自我認同與他人認同

價值觀和生活方式是緊密相連的，它支配人的生活方式，又表現(xiàn)在生活方式中。自我認同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兩位大英雄完成功業(yè)之后的生活方式。

赫拉克勒斯在完成十二件大功之后首先料理家事，接著經(jīng)歷了助人、凈罪、報仇以及遭暗算的生活。由于他曾受到赫拉的詛咒，在瘋狂中殺死了自己的三個孩子，不能再和妻子相處。他想再尋求一個妻子。歐律托斯國王有一個美麗的女兒伊俄勒，通過箭術(shù)比賽，赫拉克勒斯得勝，但歐律斯透斯卻食言，沒有將女兒嫁給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帶著失望的心情繼續(xù)漫游生活。忒薩利亞的國王阿德墨托斯短促的生命即將完結(jié)，神諭如果有人代替國王去死，就可以使得國王免死，王后愿意代死。赫拉克勒斯得知真相后，救回王后報答國王的熱情禮遇。他為那些被自己瘋癲中誤殺的人負疚，到處訪求凈罪之法。神 告知他：必須三年賣身為奴，于是他被賣給翁法勒為奴。在豪華享樂的生活中，赫拉克勒斯變得縱欲而懦弱，但服役期滿，赫拉克勒斯也從他的迷戀中覺醒，又成了那個強有力的英雄。

赫拉克勒斯在功成之后，沒有向宙斯匯報自己的成績，而是首先處理自己的家庭問題，雖然由于赫拉的詭計他沒有得到愛情，但是他繼續(xù)自己獨立的自由的生活，他仍然助人為樂，仍然覺醒到自己所犯的錯誤并且努力洗刷罪惡。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的是在凈罪過程中他也會情不自禁地頹廢消沉。不同的是赫拉克勒斯后來再次自我覺醒，重新投入到火熱的復仇的英雄生活中。最后的慘死雖然也與妻子小人有關(guān)，但他卻得知妻子因為愛自己才中了小人奸計并且已經(jīng)愧悔自殺。設身處地想來也應該含笑九泉，他是為愛而死的。

羿在完成七件大功之后，羿覺得自己沒有辜負帝俊的委命，把桑林擒獲的大野豬殺了，剁得細細的蒸成肉膏，奉獻給天帝，滿以為天帝會嘉許他，結(jié)果卻出乎意外。《楚辭·天問》：“馮珧利決，封 是射，何獻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羿在功成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得到帝俊的認可，但是他失望了。帝俊為什么不高興呢？大概因為他射死人家九個兒子，所以被天帝革除了神籍。從此不能上天做神了。《淮南子·覽冥篇》：“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 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古書上關(guān)于羿以后的事情留下一大段空白。

從嫦娥奔月事件來看，她和羿的感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裂痕。從神仙降落為凡人，羿經(jīng)常受到嫦娥的抱怨和責怪，最后羿下決心排除萬難去昆侖山向西王母找到了兩份不死之藥，沒想到嫦娥貪心，獨自把不死藥都吞了，結(jié)果飛上了月宮。而羿從此性情大變，每日到處浪游，消磨時光。外表智勇超凡的大英雄內(nèi)心竟然如此脆弱，這是個例還是共性，究其根源何在？

中國自古以來一直是以“群體為本位”的社會，人們世世代代以家族為單位的農(nóng)耕生活，鑄就了相互關(guān)心、相互依存的心理和從整體的存在中實現(xiàn)自我價值取向，具有“重整體，尚人倫，喜歡懷舊的貴和持中的特點”。中國人把人和自然、人和人的關(guān)系特別是男人和女人的關(guān)系視為相依為命、休戚相關(guān)、患難相扶的關(guān)系。所以民族性格中依附性很強，獨立性不足。

自我認同需要具備獨立的人格。所謂獨立人格是指人的獨立性、自主性、創(chuàng)造性。人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是為什么而活？人生的最高價值在哪里？自我認可代表個體存在的核心價值，獨立的人從不畏懼來自他人的反對，優(yōu)秀杰出的人物往往都是生活在眾多的反對之中，在矛盾沖突中完善自我、創(chuàng)造出輝煌的成就。

在羿身上我們沒有看到這樣的獨立精神。嫦娥的離去就好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精神世界轟然坍塌了。究其實質(zhì)，貴為天神的羿其實依然逃不出依附他人的被奴役性格。他的精神世界還沒有強大到能夠獨立駕馭自己的理性，像赫拉克勒斯在童年時敢于自衛(wèi)以致打死嚴苛的老師——那可是太陽神之子啊!敢于釋放被宙斯鎖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羅米修斯，敢于射傷冥王哈德斯具有獨立人格精神的人常常不會遵守社會為我們制定的一系列行為準則，而是用自由意志來指導生活。羿是因為失愛而死。

神話中的英雄不僅僅是不同民族的個體，他們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不同民族的文化價值觀。正因為有了赫拉克勒斯這樣張揚自我和人格獨立的眾多的英雄群體，才會帶來西方文化中強烈個體意識的人本精神；正是有了羿這樣馴順服從和人格依附的英雄群體，才會形成中國文化強烈的奴性心理和精神勝利法。而人類文化經(jīng)過長期的交流、沖突與融合，文明逐漸在趨同，人們的價值觀也會逐漸總體趨同。今天的中西方人為什么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神話就是每個民族的鏡子。因為我們都是從神話中走出來的先祖的后代。

[1][德]斯威布.希臘神話和傳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2]袁珂.中國神話傳說[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1.

[3]蔣成勇主編.外國文學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4]老成.文明基因與最優(yōu)選擇.新浪老成博客，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