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子梵梅
作 者: 子梵梅,詩人,出版有詩集《缺席》《詩歌集》及詩文圖集《草木詩經》等,居廈門與北京。
當同時代詩人在烽火連天、盛唐氣象的上世紀80年代紛紛進入詩歌創作的繁盛時期時,呂德安也迎來了他詩歌寫作的黃金時段。
所不同的是,當第三代詩人(準確說是朦朧詩之后的詩人)都在效仿歐美翻譯體,極力追隨和模仿國際大師的意象和風范時,即便是優秀的詩人,也舍身陷入轟轟烈烈的當下生存境遇的體驗、急切快速的呼應,和尋求表達的痛快的泥淖里——就是在這樣的風起云涌的時代大背景下,有一個人,他安靜地、不急不緩地獨自走在一條屬于他自己的路上,他因此沒有被很多人看見。但是,他卻被少數具有慧眼的人看見,從而眾口相傳,成為“詩人中的詩人”(丁當語),他就是呂德安。
有一個故事值得賞味,可以從這個故事跟蹤呂德安的性格和詩歌履痕。
2004年于堅應邀到美國哈佛大學朗誦詩歌,他邀請了那時在紐約的呂德安。朗誦過后,于堅被請入樓下大廳,里面正好是前諾貝爾獎得主希尼在作演說。呂德安因為座位滿了被擋在門外沒能進去,他也毫不在意,坐在門口耐心等候,于堅出來后興奮地問呂德安:“你說在同一天,在同一座樓里,我在樓上,希尼在樓下,這意味著什么?”呂德安習慣性地靜默了一會,慢條斯理地答道:“這意味著:你在樓上,他在樓下,我在門外面。”
正是這個“門外面”,成全了呂德安為當代重要的詩人。他對自己的詩被發表在哪里,有誰正在談論他,絕大多數情況下是不知情的,也不懂得去探聽和詢問。若是正好有人提起,他會真誠而有點木訥地“哦”一聲,至多再加一句“是嗎?我都不知道”。過后也不會去找來看。他的注意力只在于能寫出自己滿意的東西,其他的事跟他無關。
對于呂德安而言,他的不在意,他自己是不知道的,因為他連自己是否“不在意”的心思都不懂得有。這樣來自于天然的淡泊,來自于無所企求的性情,幾乎可以說是一份資質,所以他身上的干凈是難以被學習的。很多人并非是這樣,他們在很多場合宣稱自己不在意別人的評價,并以此自滿和自詡,實際上恰恰是一種怕被遺忘的高調的姿態。
由于呂德安對自己被評論或被褒揚有著天然的盲區,因此連這個“盲區”本身,也已具備了自足的“詩意”。一個在20世紀80年代初就走在同代人前面,甚至走得更遠的詩人,一個在第三代中發出不同于同時代的聲音的人,他以干凈、天真、無求獨立于詩壇,獨立于“門外面”。遺忘是別人的事,記住也是別人的事。
正因為身心沒有輜重,在前不久呂露給他做的訪談里,他說:“我像個農民,我的情緒不怎么生病。”這是一個農民似的詩人扎扎實實生活和寫作的根基。
1981年,是個什么樣的年份?三十年前的1981年,呂德安寫出這樣的詩:
沃角,是一個漁村的名字
它的地形就像漁夫的腳板
扇子似的浸在水里
當海上吹來一件綴滿星云的黑衣衫
沃角,這個小小的夜降落了
人們早早睡去,讓鹽在窗外撒播氣息
從傍晚就在附近海面上的幾盞漁火
標記著海底有網,已等待了一千年
而茫茫的夜,孩子們長久的啼哭
使這里顯得仿佛沒有大人在關照
人們睡死了,孩子們已不再啼哭
沃角這個小小的夜已不再啼哭
一切都在幸福中做浪沫的微笑
這是最美夢的時刻,沃角
再也沒有聲音輕輕推動身旁的男人說
“要出海了”
(《沃角的夜和女人》)
海子很喜歡呂德安的詩,這個消息是后來呂德安在一封駱一禾給他的信件中提到的。駱一禾說海子在一次《幸存者》(《今天》之后北京最重要的詩刊)的活動發言中,以呂德安等人為例提出當時的抒情詩有著芒克那一代所不曾達到的豐滿和富足。當呂德安無意間跟我提到這個話題時,他真誠地說:“其實我很喜歡當時芒克的詩。”——就是這樣一個不知道如何去對待別人的贊美的人,在面對同行詩人的褒揚時,他反過來以天性中的誠懇,給被批評者以激賞,這需要一個人具有真切而開闊的胸懷。
呂德安一直認為黑大春對他有很大的影響。很多人不解,因為黑大春太過于抒情浪漫,怎么可能對呂德安這樣內化的抒情方式有影響呢?但呂德安從來都覺得,黑大春對他的影響很大,而且經常提起,飽含惦記和感懷。
這個問題后來在我閱讀呂德安的全部詩歌后得到了解釋。呂德安和黑大春有兩個共通之處足以讓他們心有戚戚,一個是幻覺和天真的部分,一個是率真迷人的情懷。二者兼有,互為應和。所不同的是,呂德安的多情用他的天性安然和自在內化為豐沛的感情,但又得到有效控制,是落到地上的沉實和穩扎。黑大春則一貫是狂瀉般抒情,到最后甚至出現了“故土”、“祖國”這樣的龐大概念而難以收拾。
其實,真正對呂德安的詩歌產生影響的應該是這兩個詩人,一個是西班牙的洛爾迦,一個是美國的弗羅斯特。意味深長的是,這兩個大師的共同處是都有民歌風,都擅長對日常事物的觀察發現和對日常口語的敏感。在呂德安的詩里,民謠的節奏、氣息貫穿其中,親近多情,詩意飽足。“我從民謠中意識到一種類似音樂的對位法”,他直接吸收民歌疏朗、簡潔、通透的特點,并讓民歌滋養著他的詩歌。
呂德安的詩歌描述有魔幻感,讀者常常會被他獨有的氣味裹挾進去,與之心游神蕩。在某一行某一句里,突然意外地愣住,驚詫,隨即發出感同身受的嘆息。魔幻感有別于玄妙、出離現實的幻想,是緊緊咬住現實的魔幻魅惑,如《無題》。同樣具有如此魔幻力量的還有《土豆》,只有對大地和大地上的萬物懷有感恩的人,才有資格擁有那樣的感覺,才能夠把土豆種植在詩里變成金幣。
他的觸覺是神奇的,獲取通感的能力十分強大,《雨天》短短四行,足見其對各種感覺調動的神秘性關聯和天然自成。“作詩的時候,我盡量避開與所謂的真實感糾纏不清。我只是竭力捕捉一個個易逝的但時而又會出現的詞,這些詞意味著你必須等待,順從,傾聽,就像一個獵人守候在原始森林一樣。”(呂德安:《天下最笨拙的詩》)
我聽見一所白色的學校
陷入了永遠的重復的閱讀
而另一所綠色學校
正在寂靜中努力解散隊形
(《雨天》)
“父親”在呂德安的詩里占有隱秘而尊崇的地位,很多人只記住《父親和我》,其實,他有好幾首詩都寫到父親,而且都是值得人們去記住的優秀之作,比如《凍門》《死亡組詩》《繼承》。
《凍門》里的父親,是一個具有十足威信的父親,是用寂靜顯示威力的父親,“父親只消輕輕一站,你就立即現身”——在對場景的描述中,呂德安所用筆墨干凈洗練,不動聲色里有濃郁的感情色彩,你無法不被作者樸素的溫情所打動,從而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生動而有尊嚴。他選擇意象,毋寧說是意象自己主動跑來找他,好像意象知道,這個人,會把它安置在最該安置的地方,讓意象享受其尊榮地位。這兩點在《時光》這首詩里都可以看到:
閃電般的鐮刀嚓嚓響
草在退避,不遠處一只小鳥
撲的一聲騰空逃竄
到你發現草叢里躺著一顆蛋
我已喊了起來……草歪向一邊
光線涌入:它幾乎還是透明的
現在我們喝酒談論著這件事:
那時你躬身把它拾進口袋
不假思索,而你的姿態
又像對那只遠遁的鳥表示了歉意
(《時光》)
人們記住呂德安,總免不了要提到那首已成經典的《我和父親》,因為讀者從中獲取了親切和慰藉,但無形中也挾制了呂德安詩歌的經典范圍。朵漁認為,呂德安的長詩《曼凱托》是至目前為止,中國當代長詩經典中不可被忽略之作。《曼凱托》寫于美國,發表于1995年。曼凱托是呂德安1991年在美國的第一個落腳點,也可以說是他的一個精神故鄉。《曼凱托》在敘事上是作者風格的一次突破,是將弗羅斯特跟作者之前的抒情音調相互糅和后的杰作,按肖開愚的說法,“《曼凱托》是那個時期中國詩壇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但因為無人在評論上以專門文字來奠定,這首重要的長詩到現在還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
來往于福建和紐約十幾年,呂德安竟然沒學會發短信、上網,連信箱也還是兩年前才有。你知道的,在這樣的年代,也只有真的無需發短信、無需上網寫信的人,他才可以安于免卻現代溝通工具的干擾。二十多年來,他基本不知道詩壇發生些什么,詩歌名利場有誰正獲益、有誰正渾水摸魚。呂德安自身有一座南山,或者說自身就是一座南山,不為人知,沒人登越過。他自己就是自己的隱居,自己就是自己的消失和出現。這一切莫不在暗中幫助他時至今日仍然保留著純粹和完好無損的處子般心靈。“我多么希望有一天,當我寫作時感到生活正手把手地教我寫出一行行詩,寫出一首天下最笨拙的詩。”(呂德安:《天下最笨拙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