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華《雜言寄李白》“登天臺，望渤海”臆解

/ 天津_盧燕新

作 者：盧燕新，南開大學文學院教師。

任華《雜言寄李白》云：

古來文章有奔逸氣，聳高格，清人心神，驚人魂魄，我聞當今有李白。《大獵賦》《鴻猷》文，嗤長卿，笑子云。班、張所作瑣細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否？登廬山，觀瀑布，“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明”，余愛此兩句。登天臺，望渤海，“云垂大鵬飛，山壓巨鰲背”，斯言亦好在。至于他作，多不拘常律，振擺超騰，既俊且逸。或醉中操紙，或興來走筆……

這段引文文字、標點引自王琦編注《李太白全集》（下文簡稱“王《注》”）卷三二附錄詩文①，安旗注釋《李白全集編年注釋》下（下文簡稱“安《注》”）錄任華這首詩②，文字、標點同王《注》。詩中謂李白“登天臺，望渤海”，“天臺”在哪里，“渤海”又指的是哪里？

晚唐韋莊編《又玄集》錄任華這首詩，據傅璇琮先生編《唐人選唐詩新編》（下文簡稱“《新編》”）校點，文字、標點與王《注》、安《注》不盡相同：“古來文章有能奔逸氣，高聳高格……大獵賦，鴻猷文，嗤長卿，笑子云。班張所作瑣細不入耳，未知卿云得在嗤笑限否？登廬山，觀瀑布，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明，余愛此兩句。登天臺，望渤海，云垂大鵬飛，山壓巨鰲背……”③仔細品味《雜言寄李白》，據詩中“大獵賦”、“余愛此兩句”、“斯言”、“至于他作多不拘常律”等可知，任華這首詩旨在評論李白詩章。

任華詩中“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明”，《新編》錄《又玄集》，卷上記作“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明”④，王《注》記作“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據王琦等人注本，任華所評乃李白《望廬山瀑布二首》其一。“余愛此兩句”指的就是李白這首詩中的“海風”、“江月”句。這一點，據李白詩題，以及任華所言“登廬山，觀瀑布”等，也可以得到印證。

相比之下，“云垂大鵬飛，山壓巨鰲背”則較難理解。據上文簡析類推，“斯言亦好在”中“斯言”所指代的“云垂”兩句也應當是李白詩句。然而，今存諸種李白詩集、《全唐詩》等詩歌總集均無這兩句詩。這樣，解讀“登天臺，望渤海”的地理內涵就會產生諸多歧義。

翻檢王《注》，李白集中有《天臺曉望》，詩云：

天臺鄰四明，華頂高百越。門標赤城霞，樓棲滄島月。憑高遠登覽，直下見溟渤。云垂大鵬翻，波動巨鰲沒。風潮爭洶涌，神怪何翕忽？觀奇跡天倪，好道心不歇。攀條摘朱實，服藥煉金骨。安得生羽毛，千秋臥蓬闕！

比較研讀，李白詩“云垂大鵬翻”與任華詩“云垂大鵬飛”僅一字之差，“波動巨鰲沒”也與任華詩“山壓巨鰲背”意境極為相似。又“，山壓巨鰲背”《，御選唐詩》卷六《補編》錄李白《天臺曉望》詩，本句詩下注云“：張融《海賦》‘：波動則星河如覆。’王筠詩：‘水動連山波。’《列子》：‘渤海之中有山，無所倚著，嘗隨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帝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據此，將任華詩與李白《天臺曉望》聯系起來似無不可。

這首詩云“四明”、“赤城”，查唐人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二七“余姚縣”載：“四明山在縣西一百五十里。”《舊唐書》卷四〇《地理志》“明州上”載：“開元二十六（738）年，于越州縣置明州。天寶元年（742），改為余姚郡。乾元元年（758），復為明州，取四明山為名。天寶領縣四，戶四萬二千二十七，口二十萬七千三十二。在京師東南四千一百里，至東都三千二百五十里。”《新唐書》卷四〇《地理志》“江南道”載：“其名山：衡、廬、茅、蔣、天目、天臺、會稽、四明、括蒼、縉云、金華、大庾、武夷。”赤城《，元和郡縣志》卷二七“臺州臨海縣”載：“赤城山在縣北六里，實為東南之名山。”又，《元和郡縣志·臺州臨海縣》載：“天臺山在縣北一十里。”又，孫綽《天臺賦序》云：“涉海即有方丈蓬萊，登陸即有四明天臺。”故《天臺曉望》作于臺州臨海縣北天臺山。

李白這首詩作于何處，古今學者多有論述。王《注》卷二一《天臺曉望》解題云：“《臺州府志》：‘天臺山，在天臺縣北三里。’”又，同書同卷“天臺鄰四明”注云：“《寧波府志》：‘四明山，在府西南一百五十里……’”⑤安《注》上卷“天寶六年”《天臺曉望》題下考釋云“：天臺，即天臺山。”⑥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卷一九《天臺曉望》解題云：“任華《雜言寄李白》：‘登天臺，望渤海，云垂大鵬飛。山壓巨鰲背。斯言亦好在。’即指此詩而言……詩中寫白登天臺，覽奇景，油然而起游仙之興。天臺山，在今浙江天臺縣北。”⑦因此，任華《雜言寄李白》所說的“登天臺，望渤海”，其所評鑒的是李白《天臺曉望》，所登之“天臺”即浙江天臺山，唐朝屬臺州，位于臺州臨海縣北。

那么，李白登上臺州天臺山，何以“望渤海”？查李白《天臺曉望》云：“憑高遠登覽，直下見溟渤。”故李白所望乃“溟渤”。“溟”，王琦《李太白全集·天臺曉望》注云：“渤海也，見七卷注。”⑧查《李太白全集》卷七《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燭照山水壁畫歌》“便欲因之向溟渤”注“溟渤”云：“鮑照詩：‘穿池類溟渤。’李善詩：‘溟、渤，二海名。’郭璞《山海經注》：‘渤海，海岸曲崎頭也。’”如此，據王琦的這兩條解釋，“溟渤”的地理位置甚是模糊。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釋“溟渤”云：“溟渤，溟海與渤海，泛指大海。”⑨李白詩中是不是“泛指”？

在《天臺曉望》中，李白所望的是哪里？雖然“憑高遠登覽”之“遠”極易讓人想到李白是在極目遠眺，然，細味詩中“華頂”、“高”、“登覽”、“直下”、“見”，這些方位名詞與動詞組合，描述極為清晰。又，“華頂”，宋代楊齊賢集注、元代蕭士赟補注《李太白集分類補注》卷二一云：“華頂峰在天臺縣東北六十里，蓋天臺第八重，最高，其高一萬丈，絕頂東望滄海，俗號望海尖。”因此，李白是由天臺向下俯瞰，“溟渤”的方位當在李白俯瞰視野之中。所以，任華所云“望渤海”即李白在天臺山上所望“溟渤”，其地域范圍在天臺山外圍，大致相當于今天的東海。

李白《天臺曉望》稱東海為“溟渤”，是不是乘一時之興、臨時擬一地理名詞？研讀今存李白詩章，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這一稱謂亦見于李白其他詩什中。如《淮海對雪贈傅靄》云：

朔雪落吳天，從風渡溟渤。海樹成陽春，江沙浩明月。興從剡溪起，思繞梁園發。寄君郢中歌，曲罷心斷絕。

王《注》卷九于本詩詩題下注云：“《禹貢》：‘淮海惟揚州。’謂揚州之域，北至淮、東南之海也。”⑩詩所云“興從剡溪起”，剡溪，宋施宿等《會稽志》卷十“嵊縣”載：“剡溪在縣南一百五十步，溪有二源：一出天臺，一出婺之武義，西南流至東陽。入縣一百四十里，東北流入上虞縣。”又，詩有“朔雪落吳天”，故“溟渤”指東海無疑。

李白其他詩章，如《同友人舟行游臺越作》云：“楚臣傷江楓，謝客拾海月。懷沙去瀟湘，掛席泛溟渤。蹇予訪前跡，獨往造窮發。古人不可攀，去若浮云沒。愿言弄倒景，從此煉真骨。華頂窺絕溟，蓬壺望超忽。不知青春度，但怪綠芳歇。空持釣鰲心，從此謝魏闕。”據詩題“同友人舟行游臺越”，以及詩中“楚臣傷江楓，謝客拾海月”、“懷沙去瀟湘”等詩句，詩中“溟渤”即東海。又如《送崔十二游天竺寺》云：“待我來歲行，相隨浮溟渤。”這些詩句均可資以為證。

稱東海“渤澥”或者“溟渤”，不僅僅見于李白詩中。如儲光羲《送姚六昆客任會稽何大蹇任孟縣》：“越城臨渤澥，晉國在河汾……他日思吳會，嘗因西北云。”（《全唐詩》卷一三九）孟浩然《與顏錢塘登障樓望潮作》：“百里聞雷震，鳴弦暫輟彈。府中連騎出，江上待潮觀。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寬。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全唐詩》卷一六〇）梁洽《觀漢水》云：“發源自嶓冢，東注經襄陽。一道入溟渤，別流為滄浪。求思詠游女，投吊悲昭王。水濱不可問，日暮空湯湯。”（《全唐詩》卷二〇三）戴叔倫《和河南羅主簿送校書兄歸江南》云：“……草莽人煙少，風波水驛長。上虞親渤澥，東楚隔瀟湘。古戌陰傳火，寒蕪曉帶霜。海門潮滟滟，沙岸荻蒼蒼。京輦辭蕓閣，蘅芳憶草堂……”（《全唐詩》卷二七三）劉長卿《瓜洲驛奉餞張侍御公拜膳部郎中……時侍御先在淮南幕府》：“太華高標峻，青陽淑氣盤。屬辭傾渤澥，稱價掩瑯玕……梅花分路遠，揚子上潮寬。夢想懷依倚，煙波限渺漫。且愁無去雁，寧翼少回驚。極浦春帆回，空郊晚騎單。獨憐南渡月，今夕送歸鞍。”（《全唐詩》卷一五〇）元稹《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縛戎人》云：“年年但捉兩三人，精衛銜蘆塞溟渤。”（《全唐詩》卷四一九）等等，如此例子甚多，恕不一一列舉。

追溯文化淵源，李白等稱東海為渤海，或者溟渤等，體現了唐代詩人的文化接受意識。許慎《說文解字》卷一一釋“澥”云：“勃澥，海之別名。”《初學記》卷六云：“按東海之別有渤澥，故東海共稱渤海，又通謂之滄海。”這種稱謂，唐以后繼續沿用。如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一五地理部“海”亦云：“……四海之外皆復有海，東海共稱渤海，又謂之滄海。”元梁益《詩傳旁通》卷一三“海”復云：“……東海曰滄海、曰渤海、曰渤澥。”因此，古代地理文化名詞的內涵范疇和今天相比，其間有一定差距。

因此，任華《雜言寄李白》評價李白云“登天臺，望渤海”，“天臺”即臺州天臺山，“渤海”，即東海。從寫法上講，任華描述的是李白登臨游歷的過程，介紹李白行蹤，照應上文“登廬山，觀瀑布”，為下文介紹李白以豐富想象力描繪“云”、“山”、“海”等鋪墊過渡。從目的主旨上講，其旨在評價《天臺曉望》“斯言亦好在”的藝術效果。從文化接受意識上分析，體現了唐人對唐前文化的接受認同。

①⑤⑧⑩ 〔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李白撰，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491頁，第971頁，第972頁，第463頁。下文引李白詩什，如未特別注明，均引于王琦注本。

②⑥ 安旗注釋：《李白全集編年注釋》，李白撰，巴蜀書社1990年版，第2174頁，第832頁。

③④ 參傅璇琮編：《唐人選唐詩新編》，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98—599頁，第598—599頁。

⑦⑨ 詹锳：《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2952—2953頁，第29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