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勇霞[賀州學院中文系, 廣西 賀州 542800]
地域文化因素制約著作家的文學書寫,謝有順說:“文學的精神固然是超越地域界限的,但文學同時也是有出生地的,作家是要在作品中追問自己的精神來歷的。”林白,這位先后移居北京和武漢的廣西北流籍作家,從桂東南本土出發,由對家鄉嶺南地域的抒寫,開拓了文學寬廣的表現空間。
廣西作家筆下呈現的是一種詭異、荒誕、神秘的百越文化敘事風格。“約在二萬年前,西江流域初步形成了土著部落,從原始社會到春秋戰國,這些居住在嶺南的多民族部落從未實現過統一,故稱為百越。應該說嶺南地區出現最早的即是百越文化,其中由眾多的土著居民共同締造,形成了大致相似的祭祀習俗等巫文化特征。”林白出生與童年生活的地方——北流,地處桂東南中腹,尤其以“鬼門關”為象征的巫文化聞名。林白說:“我從版圖最邊遠的省份來到北京。我的家鄉北流縣,有著古代流放犯人的關口,叫鬼門關,民謠里說的‘過了鬼門關,十去九不還’就是指的這個地方。”可以說,來自這樣桂東南邊地環境的林白在其小說中大量地書寫神秘怪異的精神現象,這無疑是一種桂東南地域巫文化背景下的書寫。
其一,林白小說人物有一個神秘的桂東南地域巫文化標簽,即人物多具有占卜預測未來的“超自然的能力”,即巫特質(交通鬼神與人界的充當神媒的人),如《同心愛者不能分手》中穿月白綢衣的神秘女人,《子彈穿過蘋果》中的巫女寥,《回廊之椅》中孤獨陷入同性之戀的朱涼,《一個人的戰爭》中神經質的多米,《隨風閃爍》中的紅環,《萬物花開》中的女人,她們共同的精神個性為:古怪、神秘、魅惑,時而傳來一陣陣尖叫、呻吟和呼喊,行動是“她們生活在我的紙上,但她們說不見就不見了,就像出了一場太陽,水汽立馬就干了”。
其二,林白小說環境描寫極具神秘浪漫的亞熱帶異域風情。林白在作品中重構一個屬于廣西北流的“沙街”世界,作品人物生活的環境與林白系的故鄉如出一轍,蘊含濃郁的嶺南地域色彩:如《致一九七五》,展現了怪異的“農事與時事”的描寫:“蘿卜在地底下生長著/發出籟籟之聲”,宛如一首首南方民間敘事詩。從地理環境看,北流地處嶺南山地,山高林密,重巒疊嶂,嵐霧繚繞,頗能釀造出神秘的氣氛和浪漫的情懷。因此,萬物家禽在林白的筆下有了視覺聽覺味蕾感官描繪,文中亞熱帶叢林、莊稼山野等等描寫,畫面鮮活妖嬈。
其三,林白小說故事情節具有荒誕、神秘的敘事特色。如《大聲哭泣》故事敘述一個有著一大片馬尾松林的鎮子,彌漫著“燒煮瀝青的氣味”,河水干枯,甚至連人的淚水都成了黃色的粉末。小說的最后,整個鎮子以及馬尾松林全部自燃起來,而一個與大自然心靈相通的小姑娘在災難發生之前的一個雨季中,為逃避繼父的虐待,乘著小船向下游漂走,整個鎮子只有這個小姑娘存活了下來。《致一九七五》中那頭名為“刁德一”的又黑又瘦的小豬,充滿靈性。再如《萬物花開》中的“我”,是一個腦子長了五個瘤子的鄉村少年,作者賦予他白癡的身份,又賦予他具備“看透”一切的特異功能,在“我”的視野里,世界是既有各種誘惑又充滿無數陷阱的。
其四,林白小說對嶺南生靈的繁殖生息進行汪洋恣肆的描寫,這種性的描寫亦與巫風有關。在原始巫風祭祀活動中往往表現為男女巫師的歌舞野合,其目的是為了娛神和求得多子多福、莊稼豐收,由此可見,林白小說中極為大膽的性的描寫深受偏遠邊地祭祀文化的影響。如《萬物花開》中男人、女人、動物、植物都散發出濃厚的生殖氣息,原始沖動造成了勃勃生機:“床板夜夜不息,響得吱吱咯咯的,好像是一片歡呼和鼓掌。”作品中出現了各種動物的性活動:狗、蜻蜓、螞蟻、豬、雞或者麻雀,它們都在自由自在地交媾,繁衍不息。這些怪異的場景描寫與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牛羊牲畜勃勃的繁衍能力的描寫極為相似,林白以唯美的地域化寫作展現了桂東南巫文化的詭異與怪誕,山川河流、草木鳥獸成了人們通靈的載體,體現了巫文化對自然的敬畏。
林白本人像她筆下的主人公多米一樣經歷了流浪:“第一要去的是北京,這是一個深入我的骨髓,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的念頭,它不用我思考和選擇,只要我活著我就要到達那里。”但是,我們也看到,小說的描寫無論是南寧還是武漢、北京,北流這個邊地小鎮,由始至終都是她魂牽夢縈的故土。“跟北京相比,北流是蠻荒之地。這種邊地身份就是我生命的底色。”所以,林白從北流鄉鎮走向城市世界的過程中,始終與北流有息息相通的關系,正是在北流、武漢、南寧、北京等不同的地域環境的漂泊中,生活地域文化背景的變換下,作家作品中的焦慮、焦躁、不安氛圍與鬼門關的巫風氣息充溢其間,嶺南故鄉再次成為林白書寫的場景,正如陳思和先生在《林白論》中這樣闡釋:“從北流到北京,幾乎等于是從邊地草間到達世俗權力的禁中,從巫風猶存的自然生態形式到達百病叢生的現代轉型社會,其文化差異之大,精神沖擊之猛,可以想象。那片瘴氣纏繞、毒霧彌漫的土地不僅為這個南方女人的文學創作帶來了清凄而濃厚的異域風情,而且自然地推動她走向世俗文明的對立面。”的確,北流和北京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文化概念,對林白來說,在巨大的文化差異處境上,自然引發了她對環境的不安全感,也就使其文學創作流露出怪誕的美學特征。廣西北流是落后的偏遠小鎮,與武漢、北京等大都市相比必然有一種邊緣文化特征,這樣的弱勢文化給處在都市生活中的林白自然帶來一種心理的壓迫和限制,由此可知,其小說怪誕的審美風格正是在這諸多因素下合成的面貌。岳海東在《文學桂軍的地域文化書寫——以桂東小說家群為例》一文中明確指出了林白等桂系作家小說的怪誕性,對其怪誕特征的形成做了詳細論析,筆者在此做一補充,即從西方心理學的角度說明林白小說怪誕性特征形成的原因之一。學者李歐梵在其著作《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一文提到過“怪誕”(Unhomeliness)一詞,他說:“弗洛伊德解釋為那些曾經看上去司空見慣的變得離奇突兀,也就是說,‘從家園感滑向了非家園感’。它以后演變成了一種現代焦慮,而怪誕‘最終亦成了大都會最常見的東西’。”“怪誕”在19世紀末作為許多現代病的一個特例而出現,其癥狀是對空間的恐懼。李歐梵用摩天大樓的建筑舉例:“中文里的摩天大樓字面意思就是通向天空的神奇大樓,作為工業文化興起的一個可見標志,這些摩天大樓也可被看成是外來品,與中國建筑美學發生了很大沖突,因為中國建筑向來不追求高度(常規民居一般都二三層高),尤其是作為日常居住的房屋。”
從這個角度的解析中,可見,地域環境的變換,必然使林白產生了對陌生空間的恐懼,其作品中對建筑的描寫,小說中北京、武漢充斥著各式的摩天大樓,來自嶺南邊地古鎮的林白同樣對這些高樓建筑自然衍生出怪誕印象。陳思和先生指出,林白“雖置身都市,但其精神世界依然被放逐在鬼門關之外,這表現在她的創作里總是彌散那股詭秘氣息以及與世俗道德文化格格不入的精神,那些古怪詭秘的文學經驗始終沒有被高大華美的京城主流文化所接納,這使林白小說變得獨特而異樣”。可以看出,無論北京或武漢,絕對是可能讓林白體驗到“怪誕”的現代都市,因此她在小說里淋漓酣暢地書寫了那些古怪詭秘的人物、情節和氛圍。
綜上所述,由于童年家鄉巫文化的深刻影響,以及成年后生活地域環境的變遷,這兩者的合成引發的焦慮和恐懼心理情感,正是林白小說呈現怪誕的審美特征的主要原因,其小說書寫的那種真實的或想象的“非家園”感,正是中原城市文化與嶺南邊地文化的激烈碰撞的體現,立足于故鄉偏僻的邊地文化,人物大都從鄉野古鎮中走進大都市,他們由陌生引發的惶惑,這些更讓人真實地感到生命的存在。林白小說中環境是嶺南的,人物是嶺南的,文化氛圍也是嶺南的,具有鮮明的邊地特色。
[1] 謝有順.答吳久久,談東莞文學[N].東莞日報,2008-11-10.
[2]岳海東.文學桂軍的地域文化書寫——以桂東小說家群為例[J].南方文壇,2009,(51).
[3]林白.生命的熱情何在——與我創作有關的一些詞[J].當代作家評論,2005,(04).
[4] 陳思和.林白論[J].作家,1998,(05).
[5]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